帝国风暴:大变革前夜的俄罗斯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帝国治理与开启“政府自由主义”传统

叶卡捷琳娜二世统治时期,俄国内部结构及国家趋势发生了质的变化。美国历史学家列文(Dominic Lieven)在其著作《帝国——俄罗斯帝国和它的竞争对手》(Empire:The Russian empire and Its rivals)中,将“帝国”视为一种中心组织原则,一种一系列帝国性政治体的手段。[1]如果说自彼得一世以来,俄国一直在追求一个帝国,那么到此时,这个帝国终于初具规模。彼得一世的改革改变了国家治理体系,但作为俄罗斯国家政治基础的上层政权,不仅没有改变,反而得到了巩固。立法和意识形态的基础被引向绝对主义,君主专制思想像得到神意的庇护一样贯穿了整个18以及19世纪。叶卡捷琳娜二世则开启了真正的俄罗斯帝国治理模式,她的“文治武功”为18世纪俄罗斯帝国的繁荣奠定了基础。从叶卡捷琳娜二世处理哥萨克问题上即可看出其构建俄罗斯帝国的宏观思路。

第一,沙皇政府对哥萨克群体的征服为俄罗斯帝国带来了更多的直接控制之下的边缘地带,并进而将边缘演变成地方行政机构。

在地方层级的行政机构方面,哥萨克失去了昔日全部的公民权,暂时仍旧保留哥萨克和士兵身份。原哥萨克国处理非军事事务的权力被废除,转由新的省、县行政单位处理;警察职务从哥萨克队长转移至城镇的警察长与乡村的土地法庭负责。新的行政官员大半是从乌克兰贵族中选派,因此排除了哥萨克官员和地方上的乌克兰人。再者,新机构是官僚政府机构,需要任职人员具备一定的簿记能力,此多由基辅学院毕业的年轻人担任,少数由识字的平民哥萨克、士兵担任。经由俄国对乌克兰的行政改革,哥萨克的自治权终止了。至此,整个乌克兰地区成为了俄罗斯帝国的行省。从地理位置上讲,这里是俄国地缘政治的交叉点,政治意义自不待言;从经济地理上看,这里是东欧粮仓,为俄国解决粮食问题提供了依靠。

第二,对哥萨克的征服和利用极大增强了俄罗斯帝国的军事实力。对哥萨克军事力量的运用是非常危险的,这支力量易于反叛、桀骜不驯又有追求自由的传统,但是沙皇并没有兴趣使他们定居,正是他们亦兵亦农的生活方式,使得他们能够保护迷失在广阔草原的帝国边界不受外来游牧民族的攻击和侵袭。到1796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去世时,很少受到控制的俄国南部和东部前线对俄罗斯腹地社会稳定产生的威胁已经消失。此时哥萨克就已经受到了紧密的控制,成为了帝国军队中非常有用的轻骑兵。[2]这支强大的军事力量成为以后沙皇俄国甚至苏联时期国家重要的军事力量。

俄国从来不曾想过消灭哥萨克作为军事力量的存在,它要的是将这支力量收归己用,将其从对帝国的威胁因素变成为帝国军事行动的武器。1786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创立新龙骑兵,征召原属于乌克兰修道院的农民,他们因实行教产世俗化而成为国家农民。如此将不同出身的农民和哥萨克编入同一军队,接受同样的军事训练,使原本截然不同的社会阶级逐渐混合为一,实际上使哥萨克人的地位大幅降低。这只是俄罗斯逐渐控制哥萨克军的手段之一。

第三,在军队和哥萨克士兵奋勇作战的幕后,俄国农民从莫斯科本土出发,不断向土壤肥沃的地带殖民。在1678年,俄罗斯人90%居住在俄罗斯帝国的大俄罗斯的核心土地上,到1917年却只有50%了。[3]在大规模向边疆地区迁移的过程中,俄国越来越表现出一个大陆性帝国的殖民倾向。对于一个起源于大俄罗斯本土的贵族来说,他们的土地本来就不肥沃,又有子孙分割其财产,沙皇俄国获得合法性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不断成功地进行领土扩张,在扩张中殖民,分散帝国中央的压力,也获得新的人口和经济潜能。叶卡捷琳娜二世1762年登基时俄国人口比法国还少,不到2000万。1772—1795年间三次瓜分波兰就给她带来了750万臣民。[4]

在这里,需要特别强调:从意识形态和社会思潮方面来看,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开明专制”在客观上极大地促进了欧洲启蒙思想和自由主义思潮在俄国的传播。

首先,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开明专制和帝国治理方案是建立在西欧自由主义原则、首先是孟德斯鸠的思想基础之上的,改革不仅顺应了欧洲的政治潮流,还在客观上促进了西方先进思想的传播,促进了自由、民主思想在俄国的浸润,推动了自由主义思想和思潮在俄国的产生。俄国自由主义研究的开创之作《俄国自由主义史》的作者列昂托维奇(В.В.Леонтович)认为:“自由主义思想在俄国是在叶卡捷琳娜二世(1762—1796)时代开始取得意义……”[5]当代俄罗斯学者格舒斯基(Б.С.Гершунский)和罗扎斯基(Э.Д.Лозанский)也认为:“理解自由和民主思想在俄国确立的特点应该从18世纪中期着手。”[6]

俄国自由主义正是在西欧的“自由”“民主”“平等”“宪政”的概念进入俄国之后,才找到自己的理论本源。在西欧,个人自由思想的出现是与贵族阶层的形成相联系的。国家的政治自由表现为两种形式,最初是贵族自由,而后是民主权利和个人自由。西欧自由主义的根在俄国是不存在的,在俄国甚至连教会权力在任何时候都不被承认为主权拥有者,因此从理论上讲,俄国自由主义观念是从外部获得的。叶卡捷琳娜二世统治时期对于自由主义思想在俄国确立起到特别的作用。正所谓,“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的倾向就产生于君主制自身之中,它客观地促进了俄国社会中进步的国家体制形式和民主政治成分的增长。”[7]

叶卡捷琳娜二世改革既是统治者惯用的灵活手段,又是自由主义的体现,在客观上宣告自由主义在俄国的诞生。针对苏联和西方史学界对叶卡捷琳娜二世改革持否定态度的观点,俄侨历史学家列昂托维奇认为:“当然,叶卡捷琳娜二世没有考虑在俄国限制极权主义,然而不得不承认,极权主义是反动的、渐进的和反自由主义的。相反,由极权君主亚历山大二世推行的改革,就没有得到以上的评价,而是得到了充分的社会肯定。所有赞同者都认为他的改革正是自由主义的。毫无疑问,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立法方案本身没有政治自由的依据……然而,这并没有给我们否定叶卡捷琳娜二世立法的自由主义特点的权利,实际上她的世界观是建立在立法的基础上的。”[8]

其次,从帝国治理和政治运作角度来看,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开明专制”首开俄国“官方自由主义”的传统[9]

“官方自由主义”是流行于俄国宫廷和上层统治阶级内部的一种政治思潮和政治传统,它主要表现为俄国最高统治者——沙皇以及上层统治阶层的一些人士在某些时期对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在俄国的传播采取鼓励的态度,是引进西方的先进思想、先进技术和管理方式,亲自主持或支持在俄国进行经济、政治和社会等方面的改革。国内社会政治矛盾越是复杂纷乱,沙皇政府的独立性就越明显,就愈加自由地和自主地寻找发展方向和巩固统治所依靠的社会基础。而且从国家管理手段方面来看,自由主义不仅是抵消政治激进主义和革命主义的最好工具,而且它还是政治气氛极度紧张背景下的俄国,中下阶层宣泄政治不满、表现政治期望的有效渠道。

从历史角度看,“俄国缺少西欧式的自由主义的根,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统治对俄国自由主义的形成产生特别的作用。”[10]彼得一世仿效西方,大力推行改革。但是他只引进了西方的技术机械,却把英国式议会民主制拒之门外。彼得一世在政治上的功绩是完成了从等级君主制向绝对专制君主制的历史性过渡,但是他未能也不可能推开俄国政治现代化的大门,他也无法打开俄国官方自由主义的大门。然而,18世纪60年代的俄国所处的内外环境已非昔比,启蒙思想风潮已遍及欧洲,法国大革命正处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状态,拉吉舍夫等人在国内已开始了自由思想的传播,俄国专制制度的积弊已现端倪。叶卡捷琳娜二世自小接受的正统的西式教育,早年的启蒙思想和普鲁士国王菲特烈二世的“开明君主专制”对她的影响更是巨大的。当18世纪60年代的俄国社会发展遇到危机时,叶卡捷琳娜二世选择了自由主义的统治政策,选择了“开明专制”,首开了俄国官方自由主义的先河。俄国革命领导人列宁(В.И.Ленин)曾经指出:“实行贵族杜马和贵族制度的17世纪的俄国专制制度就不同于实行官僚政治、官吏等级和有过个别‘开明君主专制政体’时期的18世纪的专制制度,而19世纪的专制制度又与这两者大不相同。”[11]俄国统治者和上层有识之士继承了官方自由主义传统,19世纪的亚历山大一世——莫尔德维诺夫——斯佩兰斯基——亚历山大二世——洛里斯·梅里科夫改革,20世纪的维特——斯托雷平改革等都是俄国官方自由主义传统的体现,也是俄国政治现代化的继续。

[1] Dominic Lieven,Empire:The Russianempire and Its rivals.Yale University Press,2002,Preface,p.x.

[2] Dominic Lieven,Empire:The Russian empire and Its rivals.Yale University Press,2002,Preface,p.271.

[3] Ibid.

[4] E.C.Thaden,Russia’s Western Borderlands 1710—1870.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4,P.32.

[5] ЛеонтовичВ.В.ИсториялилерализмавРоссии1762—1914.Москва,1995.c.27.

[6] ГершунскийБ.С.,ЛозанскийЭ.Д.ДемократическийопытРоссии.Москва,1998.c.18.

[7] Тамже.c.15.

[8] ЛеонтовичВ.В.ИсториялиберализмавРоссии,1762—1914.Москва,1995.пролог,c.39—40.

[9] 索尔仁尼琴称之为“民主式集权主义”(демократический абсолютизм)或“帝国式民主”(империалистическаядемократия)。参见: Леонтович В.В. История либерализма в России 1762—1914.Москва,1995.пролог,с.3.

[10] ГершунскийБ.С,ЛозанскийЭ.Д.ДемократическийопытРоссии.Москва,1998.с.31.

[11] 《列宁全集》,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7卷,第3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