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仁即爱人
仁者爱人,这里,“人”指他人。“仁”是处理人己关系的行动准则,它施爱的对象指向他者。不应将这里的“人”泛指为人类,虽然当仁者施爱他人时,他对他人的人类之爱已然是一种内具的深层背景。也就是说,这里的“人”并未将“己”包括进来,“己”与“人”是处在对待的位置,当孔子说爱人时,只是就人自身对他人而言,不涉及爱己的问题,他是在人己之间作了划分的。这样的言说有着对人己关系的特别注重。《墨子·兼爱》分析了人们的自爱不爱他的诸种情形导致的乱害,从而提出了“兼爱”主张。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墨子·兼爱上》)
所谓“兼爱”,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要求爱人如己。孔子的仁爱说同样说的是爱他人的问题,他关于“恕”的主张尤其显出对人己关系的强调。“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这一申说更是突出了他者指向。《国语·周语下》:“言仁必及人。”“爱人能仁。”《中庸》“仁者,人也。”郑玄注:“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3]此处的“人”意指人类,特别突出了人道的问题,而在《论语》中,爱人是有对象场景的,“人”即“相人偶”说中的“偶”。
仁的爱他指向性,从孔子对人是否许以仁的评价上可以看出来。孔子许人以清,却不许人以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论语·公冶长》)自饰清洁而无济物之量,不得为仁。“‘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论语·宪问》)清刘宝楠《论语正义》引阮元《论仁篇》,谓“此但能无损于人,不能有益于人,未能立人达人,所以孔子不许为仁”。[4]虽然“克、伐、怨、欲不行”的自我克抑是难于为之的,但这还不具备外施于人的发力。
仁者的他人之爱,发之于心而形之于外。首先,仁是有内心情感的,“爱由情出,谓之仁。”[5]爱必须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徒然形貌。“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性情的坚朴厚重背后,承载的是诚爱挚恳之心。其次,“爱人”是一种行为表现。在《论语》中,凡是弟子正式问仁处,孔子予以回答时,所言之仁皆指行为表现。依次列例如下: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论语·雍也》)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同上)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同上)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同上)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向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同上)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论语·子路》)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论语·阳货》)
可以看出,孔子在对仁进行正式解说时,或者直接说出其内容,如“爱人”和“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这样的径直道出显出孔子对所言方面内容的注重与熟悉,关乎仁的主体内容。或者用“仁者”、“夫仁者”开头,用“可谓”、“为仁”结束,这样的陈说则显其郑重。无论哪种方式,都反映出孔子对仁的内容的确认。其中,用“克己复礼”、“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来为仁立说,皆述自古语。[6]
孔子对仁的立说,是基于人己关系的对待中个人的行为表现而发的。阮元说:“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7]这句话,是对上述孔子言仁基点的很好概括。张燕婴《先秦仁学思想研究》特别注意到《论语》中“为仁”的问题,[8]仁是为出来的,仁是要为的。“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论语·卫灵公》)孔子告诉子贡为仁的途径,就是靠近具有贤能与仁德的人,来效法他们的德行榜样。孔子善言“仁之方”:“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这里所说的“仁之方”,是就行仁的问题来说的。《论语·颜渊》中孔子说闻者的“色取仁而行违”,也是说出了仁之行的含蕴。朱熹说仁为未发之爱,与上述孔子就行为表现来为仁立说的观点,是不相符合的。就仁的外现来说,最外围的体现是惠人事功的建立,孔子就是以显著事功的角度来评价管仲的仁:“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论语·宪问》)这种对仁的论定着眼点在《晏子春秋》、《墨子》、《左传》、《国语》中都有体现,如《墨子·兼爱中》:“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又如《国语·周语中》:“畜义丰功谓之仁。”《国语·鲁语上》:“夫仁者讲功,而智者处物。”《国语·晋语一》:“为国者,利国之谓仁。”孔子应该对于这样的视仁角度很熟习。
朱熹在阐释《论语》之“仁”时,特别注重其言“心”的一面,把仁通解为“心之德”、“爱之理”,纯然以性理解仁,有过于内化之弊,由此而带来对《论语》言仁的曲解。如,朱熹解“爱人”为“仁之施”,[9]按照《论语》,“爱人”即是“仁”本身,而不是“仁之施。”又如,根据以性解仁的思路,朱熹刻意区分仁与行仁的区别,认为可以说孝悌是行仁之本,却不可以说孝悌是仁之本。[10]而在《论语》中,明明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如此扞格的产生,究其原因,是由于在孔子言仁的德行向度与本真情境发明上有所逸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