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楼
谢灵运到永嘉做太守时,东晋已为刘宋所废,他那袭封得来的康乐公被降一等,成了康乐侯。这个以谢康乐知闻的名公子孙的才能,似乎也因之被降了一等——谢灵运自以为足可参与时政机要,可是宋文帝对他却“惟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所以,在永嘉,谢灵运颇觉失意,“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经旬朔”。这种作为,看起来似乎消极认同了朝廷对自己的降格以待,似乎他主动对自己的才能也降格以待了。然而,他的颓废其实提升了他的才能,加之跟当时虽然还是所谓荒僻东夷之地,但却山钟灵秀、林毓幽美、草木蒙茸、溪江漫流的永嘉两相化合,令这位诗人有了甚至可以赋予其现代意识的“风景之发现”,写下了一系列具有开创意义的山水诗。如此,那位不准谢灵运去时政机要的烂事里瞎折腾,只是跟他开开文艺座谈会,特别是故意将他下放到远方去深入基层、体验生活的宋文帝,倒显得颇有识才慧眼,不妨称其为谢公之伯乐矣。
宋文帝将谢灵运外放永嘉做太守,仿佛还有更深远的企图——经由谢灵运写下的那些山水佳句,一个新永嘉被诗歌造就和推广,并且在时间里传诵至今。这或许可以视作统治者以文化提升地方软实力的一个经典案例。谢灵运以后,永嘉竟变得那么有名;自此谢灵运和永嘉这两个名字合一,具备了一种品牌效应。李白特意跑到这儿,但见“江亭有孤屿,千载波犹存,谢公离别处,风景每生愁”(《与周生宴青溪玉镜潭》)。杜甫送友遥想着那儿:“孤屿亭何处,天涯水气中……隐吏逢梅福,看山忆谢公。”(《送裴虬作尉永嘉》)到了清代,王士禛还在说:“遂渡永嘉来,言寻谢康乐。康乐不复有,但存谢公岩。”(《寄万开来永嘉诗》)……无论才能、诗艺、语言、意志、认知、智识、时代感、历史感、使命感诸方面,这些后辈诗人明显都要强于谢灵运,但他们却未能从谢灵运那儿夺走永嘉而惟有致敬。大概,再没有谁的诗笔,比谢灵运更适宜永嘉山水了。谢灵运最为人传诵的一联诗,所写的恰好就是永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有意思的是,这两句诗对于永嘉的意义,并非是它们如何神妙地揭示了永嘉,而是因为它们在文学史上的划时代性的某种折射。
折射之一种便是,到了温州,我就打听,是否当地还真有那么个池上楼?得到的答复是:池上楼在温州中山公园积谷山西麓,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在那儿开凿了一个水池,后人遂把水池叫作谢公池,池畔楼曰池上楼。这个答复,可说是折射之又一种:很难说谢公《登池上楼》写的就是谢公池畔楼,也很难说,谢公在时,他开凿的水池旁边是否有那么个楼。不过,反正,因为一首诗,出现了一处名胜地址,并且在历史上时常被经营。到了清道光初年,任湖南粮储道的温州人张瑞溥引疾辞官还乡,在谢灵运“池上楼”旧址旁购置田地,临池建屋,取名“如园”。
我是在瓯江北岸的一个晚宴上打听池上楼的。晚宴结束时已近乙夜,而且下着细雨,但那个告诉我池上楼情况的朋友还是引我即往池上楼去。渡过瓯江,温州城里的万家灯火朦胧迷离,我们拐向一些暗处,似乎穿越了什么深巷,然后又见灯火,走过一片稍觉空阔的场地,就到了如园跟前。
这个于2000年按清式样貌修整的如园如今开设为一家茶馆,跟内里的雅致清幽相当,门前并不炫耀,夜里也没什么光照,楣上一匾隐约是“如园”二字,似乎清秀着,但看不真切。朋友说门厅原有一联是梁章钜所撰:“楼阁俯城隅,一角永嘉好山水;风流思太守,千秋康乐旧池塘。”现在被收起,换作了跟茶相关的两句。
茶馆的主人是朋友的朋友,而且也是个诗人,有爱情十四行诗集行世。他带着我们到幽静的如园里转。由于雨夜里没什么茶客,四下的安宁显得有点儿寂然。由于从雕花木窗里映出些茶室昏黄的光芒,周遭的黢黑成为斑驳,淡作阴翳,可以隐约看出假山、六角亭、老树、井栏……当然我们走到了那个池塘跟前,它的大小和其中的水色却没法儿看清。不过,到了跟前而仍能对它保有想象,不亦佳乎?池对面即中山公园,也看不清,所以,也很好。
接着,我们就直接朝向了我们的主题。从一个略觉逼仄的楼梯口,踩着木阶登池上楼。这楼面阔三间,为重檐歇山顶建筑,楼上东边是走廊,廊外侧设置椅靠。从楼上能面对那泓池水,能听见雨没水面的细声,好像偶尔还听见了蛙鸣。楼上的房屋不太大,做成一间间茶室倒正好。茶室里放些古色古香的桌椅、座榻,墙上字画,在真迹和赝品之间。茶馆的主人说,这儿曾经被用作卫校。这让我想起了苏州沧浪亭,有一阵子做了美专,又有一阵子做了诊所。夏天的时候,在那时候的如园,在池上楼下,也有“忧郁的护士仿佛天鹅/从水到桥,从浓荫到禁药/在午睡的氛围里梦见了飞翔”这种我许多年前在一首题作《病中》的短诗里展开的景象吧?
我们坐下来喝茶。茶馆的主人说,前两天,有一位曾被划为右派的老诗人也刚来登了池上楼。不知这老诗人登楼,会是一番怎样的心情。我们聊起谢灵运登池上楼的心情,说他要是没那么点儿低沉忧郁怅惘,今夜我们就不会在此了。这么一说,我们也不知我们在夜里的池上楼懒散开来坐着,啜着茶,听着雨,相看着该是怎样的心情了。我们又讨论起这池上楼该不该开成一家茶馆,明知道没有也不会有一个结论。我倒是觉得,让诗人入驻其间,无论如何也算合适,尤其在如今这么个时代的温州。后来我们讲起了不可思议的温州方言,茶馆主人举出一些词例和音读,逗得我们大笑。我想起作为绍兴人的谢灵运来此温州,如何对付这听不懂的语言呢?他的诗里,有温州方言的营养吗?不过,他发明的谢公屐真是有意思,为什么没有温州人做谢公屐的生意,既然温州的鞋业这么有名?我这么想着,还没把它说出来,突然意识到我们并非只是在池上楼喝夜茶。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