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性情与法度
古人以性情论诗,给人的一个强烈印象就是诗发自性情,自然而然,不假雕琢,超越法度。唐释皎然《诗式·文章宗旨》云:“康乐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同书《重意诗例》评谢灵运诗“但见情性,不睹文字”。[1]宋末严羽《沧浪诗话》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2]离去工巧,出自天籁。大量性情之论给人的印象似乎是诗发自性情,与讲求诗法、追求工巧是矛盾的。这种感觉,不符合古代诗学的实际。宋人姜夔讲究诗法与工巧,说:“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亦奚以为?”“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观诗法,何由知病?”“守法度曰诗。”但他同时也讲“吟咏情性”。[3]
元人的一些性情论,也似乎有主性情弃法度之意。如说:“诗道贵和平,由来写性情。要知冲口出,绝胜捻髭成。理到辞须达,神超韵自清。”[4]学者程端礼也说:“知诗本性情,政不以雕琢组织靡丽为工,乃所以为得也。”[5]提倡自然性情论的刘将孙,粗读其论,感觉也是如此,其《胡以实诗词序》说:
诗入对偶,特近体不得不尔。发乎情性,浅深疏密,各自极其中之所欲言。若必两两而并,若“花红”“柳绿”,“江山”“水石”,斤斤为格律,此岂复有情性哉?……果如世俗所云,则天地间诗仅百十对,可以无作……此论未洗,诗词无本色。[6]
发乎性情,出以本色,反对工巧,这无疑是他的主张。诗要对偶,只是近体诗的形式要求,不得不如此而已。与性情、本色比,那是很次要的。
其实,元人论诗主张性情与法度统一。在《胡以实诗词序》中,刘将孙继续阐发他的观点,认为诗是“文”之一种,“声成文谓之音,诗乃文之精者”,既然是“文”,就有“文”的要求,“夫谓之文者,其非直致之谓也”。直致不文,就不符合诗的基本特点。所以,诗要有奇妙变化,与自然界一切有“文”者一样:“天之文为星斗,离离高下,未始纵横如一;水之文为风行波,鳞鳞汹涌,浪浪不相似。”他要追求的是工巧与自然的统一,在神妙变化,在不知其所以然中展示其工巧。他说,这是他父亲刘辰翁论诗给人的启发,其具体要求是:
对以意称者重于字,字以精炼者过于篇,篇以脉贯者严于法。脱落蹊径,而折旋蚁封,狭袖屈伸,而舞有余地。[7]
其实,诗的对属、字、篇、脉络,所有的“法”都是要讲究的。只是要通达看待,不可死于法下。要既讲法度,又不为法度所拘,随心所欲不逾矩。如此高的要求,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理解和掌握的:“是固未易为不知者道。”在法度之中脱落蹊径,“舞有余地”,达到理想状态,则可发为“天趣”:
凡天趣语难得……故一出而高,其远者矫首发于寥廓,近者悠然出于情愫。意空尘俗,径解悬合,所谓诗若词之妙,横中而起者,颠倒而出之者,与离而去、推而远者,如堕如吐,如拾而得,了莫之测者,往往有焉。[8]
所谓“天趣语难得”,便非“妙手偶得”,而是功夫所到,是工巧与天然的神妙契合。我们理解,他所谓“发乎情性,浅深疏密,各自极其中之所欲言”,是就内容说,但如何“发”,还是需要功夫的。既然有“浅深疏密”,就有工巧,有法度,只是这工巧与法度要运用无迹,使人不觉其有法度。功夫服从于性情,要有益于自然性情的表达。当法度与性情矛盾时,法度服从性情。诗人若能功夫技巧融会于心,则可以信手而得,神妙变化,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到那时,诗之妙,“如拾而得,了莫之测”,自然发乎天趣。
赵文与刘将孙的性情论是很接近的,两人关于性情与法度关系的主张也大体一致,只是赵文表达得要直接些,不像刘将孙说得那么玄妙。他说:
固,诗病也;有心于为不固,亦病也。……近世诗人,高者以才气凌驾,无复细意熨贴;下者纤软稚弱,固不足论;工者刻削过当,去情性绝远;疏者则苟简灭裂,虽律诗亦不必留意属对矣。如此而谓之不固,是诚不固也……不韵不对,漂漂何所底止?……诗不失规矩绳墨,而未尝不行乎规矩绳墨之外。[9]
尽管他是性情论的主要倡导者,但并不认同高谈性情而抛弃法度。“苟简灭裂,虽律诗亦不必留意属对”,表达的是极度否定的态度。“不失规矩绳墨,而未尝不行乎规矩绳墨之外”,比刘将孙的表达容易理解。其意大略近似于宋吕本中的“活法”说:“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10]
杨维桢高扬“人各有情性,则人各有诗”的文章,是为学诗者李仲虞诗写的序。他强调诗之个性,“得于师者,其得为吾自家之诗哉!”但他并没有完全否定师法前人,只是认为,“诗得于师,固不若得于资之为优”。他主张学习李贺诗法,推崇杜甫诗法。对于学杜有成者,高度肯定。他说:“删后求诗者尚家数,家数之大,无止乎杜。宗杜者,要随其人之资所得尔。资之拙者,又随其师之所传得之尔。”所谓“家数”,即家法之传承,以杜甫为家数之大,其所言就必然包含技法在。论技法,他和元代其他论者一样尊杜。就在这篇序中,他高度肯定李氏得杜甫诗法:“予夜读其诗,知其法得于少陵矣。”以为有些诗句“置诸少陵集中,猝未能辨也”。[11]所论不限于技法,但包含技法。可见杨维桢是高扬性情,不废法度。
当时存在着高谈性情,废弃法度的倾向。这是在元初特殊背景下出现的一种新倾向。究其原因,乃宋时的科举之士鄙诗不为,元初科举废,这批人始转而写诗,一起涌向诗坛。但诗也是专门之学,其中包括法度。宋人说:“句法之学自是一家工夫。”[12]科举之士无此功夫,又要作诗,于是借高谈性情以掩饰其虚。诗人和诗论家戴表元谈到这种情况时说:“异时缙绅先生无所事诗……诠改举废,诗事渐出。而昔之所靳者,骤而精焉则不能,因亦浸为之。”[13]这些人既不熟诗法,又不肯屈下于人,只能拿“吟咏情性”为自己护身。他们认为,既然诗不过吟咏性情,随心顺手写来就是,可以不学而成。戴表元批评了这种倾向,说:“学者之为诗,犹富贵之求丹然。世以为无丹,不必学;又以丹为自成,不待学。皆过矣。”[14]这种倾向,虽不同于江西末流之弊,又不同于江湖诗派格卑意俗,但同样是不利于诗歌发展的。从有关文献看,当时确已形成诗弊,且也颇有影响。戴表元的弟子袁桷说:
言诗者以《三百篇》为宗主,论固善矣。然而鄙浅直致,几如俗语之有韵者。或病之,则曰:“是性情之真,奚以工为?”千士一律,迄莫敢议其非是。[15]
“鄙浅直致,几如俗语之有韵者”非诗,“吟咏情性”也并非如此。以率意而为、鄙浅直致为吟咏性情,是对吟咏性情的曲解。张翥谈到过“性情之天”与“用心精诣”的关系,他认为,诗虽“五七言,古今律,乐府,歌行,意虽人殊而各有至处,非用心精诣,未知其所得也”[16]。他以自己学诗的经验说明,诗虽得之天,也需诗人着意“刻画点缀”,读者看到的是自然风度,在作者却是苦心经营得来。他说:
余蚤岁学诗,悉取古今人观之,若有脱然于中者。由是知性情之天、声音之天,发乎文字间,有不容率易模写,然亦师承作者以博乎见闻,游历四方以熟乎世故,必使事物情景,融液混圆,乃为窥诗家室堂。盖有变若极而无穷,神若离而相贯,意到语尽而有遗音,则夫抑扬起伏,缓急浓淡,力于刻画点缀,而一种风度自然,虽使古人复生,亦止乎是而已矣。[17]
诗人要摹写的是“性情之天、声音之天”,这是无疑的。但自然并不能轻易而得,还需师承作者以博见闻,游历四方以熟世故。书本知识、社会知识,还有人生经历,这些都是不可少的。而后还要在写作上下工夫,“抑扬起伏,缓急浓淡”,都要驾驭自如,得心应手。学会作诗不易,会作诗了,写出诗也不容易,经过一番“刻画点缀”而成诗,追求的,得来的,都是“一种风度自然”。这“自然”之得来,是有条件和经过艰辛的。“成如容易却艰辛”[18],宋人王安石早已有论。张翥此论,与刘将孙有些近似。
理学家兼文论家吴澄,其论与刘将孙、赵文不同。刘、赵以为,发自性情的“天趣语”,得自功夫,发而自然,只是神妙变化,达到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境界。吴澄则反对工巧。如刘将孙所要求的“对以意称”“字以精炼”“篇以脉贯”,这些都是吴澄反对的。其《谭晋明诗序》说:“诗以道情性之真。”最能体现“情性之真”的,是《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其中“有田夫闺妇之辞,而后世文士不能及者,何也?发乎自然而非造作也”。田夫闺妇之辞,没有所谓法度,不会追求工巧,却是后世千锻百炼都无法企及的。后世之诗,人们不取那些“字以炼而精,句以琢而巧。用事取其切,模拟取其似”之作,而崇尚陶、韦,“则亦以其不炼字、不琢句、不用事而情性之真近于古也”。他理想的作品,是“天才飘逸,绰有晋人风致”者,这样的作品,“无所造作,无所模拟,一皆本乎情之真,潇洒不尘,略无拘挛局束之态”。[19]在《王实翁诗序》中,他分析“宋诗之所以不能及唐”的原因,就宋诗成就最高的代表性诗人黄庭坚、苏轼、王安石说,其病分别是“必于奇”“必于新”“必于工”,去除其病,即不必求新、不必求工、不必求奇,“性情流出,自然而然”,要得“兴寄闲婉,得诗天趣”,如此自成好诗。[20]那他之所谓“性情流出,自然而然”,是不是主张纯任天然而排除人为呢?决非如此。他评价张柔诗说:“其澹也,其易也,其闲适也,纯乎一真心声,自然无雕琢之迹。”[21]他认为,诗人决去工巧,流自性真,其诗自有一种气象,达到一种境界,关键在于诗人之修养。其功夫不在诗,而在人,人涵养成一种气象,发而为诗,自是此种气象,有如此人方有如此诗。同是理学家的同恕的一段话,与此意思大致相同,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吴澄的观点。其《李承直八十寿诗序》称赞李承直之诗,源自其人。李氏非辞章之士,然“间作诗歌,萧散冲澹,皆性情之发,不事乎文而文自可爱”,之所以能有此,乃其“胸怀本趣,隐然见于言外,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其人“肃恭渊实,和易安详”,才有其诗之“萧散冲澹”。[22]功夫在诗外,诗外功夫也是功夫,也非轻易得来,只是其功夫乃超越法度而自成法度。
程端礼则从人心立论论诗。理学家有“心包性情”之说,《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宋元人以为:“未发之中,性也;既发之和,情也。”[23]性情与工巧,均得自人心。两者不仅不对立,而且同源。程端礼也拿“庸夫匹妇之辞”说话,说这些下层人的作品,“更千百年莫有过焉者”,原因就在于“本乎情而得其自然之妙”;诗之高妙,在于心之“易直而质确”,时移世衰,后世之人,已经不可能有古人纯正之心;古人之心纯正,“故其形于言也,简淡而和平,忠厚而虑深。故其寓夫意也,婉娩而悠长,不求其工而发乎情之不得已”。他由此论断,古人之诗,不是功夫得来,而是纯正之心所发:“是以命辞,不劳而自成,不思而自得。”[24]一切由心发出,得此心则“本乎情而得其自然之妙”,性情与诗妙,两者同源共生。巧妙不在文字功夫,而在心之修养。其心如古人之心,诗不求工而自工,“不劳而自成,不思而自得”。总之,诗之巧也在诗外功夫,这功夫就体现在“心”。程端礼此说与吴澄之论的理论基点是相同的,都从诗人修养立论。欲学古人之诗,先得古人之心。而诗人修养赖于学问,学问变化气质。
[1] 李壮鹰:《诗式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8、42页。
[2] 严羽:《沧浪诗话》,郭绍虞校释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3页。
[3]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魏庆之《诗人玉屑》卷1,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2页。
[4] 徐瑞:《夏日读陶韦诗偶成》,《松巢漫稿》卷2。
[5] 程端礼:《燕台啸咏序》,《畏斋集》卷3,民国《四明丛书》本。
[6] 刘将孙:《胡以实诗词序》,《养吾斋集》卷11。
[7] 刘将孙:《胡以实诗词序》,《养吾斋集》卷11。
[8] 同上。
[9] 赵文:《高信则诗集序》,《青山集》卷2。
[10] 刘克庄:《吕紫微》,《后村先生大全集》卷95。
[11] 杨维桢:《李仲虞诗序》,《东维子文集》卷7。
[12]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41引《潜溪诗眼》,第281页。
[13] 戴表元:《张仲实诗序》,李军等校点《戴表元集》,第114页。
[14] 戴表元:《题董彦醇诗后》,李军等校点《戴表元集》,第238页。
[15] 袁桷:《书纥石烈通甫诗后》,李军等校点《袁桷集》,第704页。
[16] 张翥:《午溪集序》,陈镒《午溪集》卷首。
[17] 同上。
[18] 王安石:《题张司业诗》,《临川先生文集》卷31。
[19] 吴澄:《谭晋明诗序》,《吴文正集》卷17。
[20] 吴澄:《王实翁诗序》,《吴文正集》卷18。
[21] 吴澄:《跋张蔡国题黄处士秋江钓月图诗》,《吴文正集》卷60。
[22] 同恕:《李承直八十寿诗序》,《矩庵集》卷2,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3] 王义山:《稼村类稿》卷11。
[24] 程端礼:《孙先生诗集序》,《畏斋集》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