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诗学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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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性情与唐宋

元末诗人戴良有一段论唐宋诗及本朝诗的文字,常常被研究元诗者引用。他说:“唐诗主性情,故于风雅为犹近;宋诗主议论,则其去风雅远矣。然能得夫风雅之正声,以一扫宋人之积弊,其惟我朝乎!”[1]唐诗主性情,这并非戴良个人的一己之见,旧传为范梈论诗之作的《诗法源流》也说:“唐人以诗为诗,宋人以文为诗;唐诗主于达性情,故于《三百篇》为近;宋诗主议论,故于《三百篇》为远。”[2]此前的严羽以性情论诗,并以盛唐诗为“吟咏情性”之高标,已为学者所熟知。金元之际的元好问也说:“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唐贤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3]元诗宗唐,也是古今论者的普遍认识。如明人胡应麟所言:“近体至宋,性情泯矣。元人之才不若宋人高,而稍复缘情。”[4]于是人们便很自然地将元诗宗唐与元代诗学主性情联系在一起:以性情论诗,便是去宋归唐。这种认识自有一定道理和根据,但实际情况并非完全如此。

确实,南宋末年“四灵”、江湖诗派宗法晚唐,标榜性情;江西诗派作为宋诗的代表,则重学问,重义理,重诗法。两者的矛盾,从某种意义上说,表现为性情与义理的矛盾。有关文献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依据。元初人刘壎,记录下了学晚唐的“四灵”、江湖诗派与代表宋诗精神的江西诗派的矛盾:

晚唐学杜不至,则曰:“咏性情,写生态,足矣,恋事适自缚,说理适自障。”江西学山谷不至,则曰:“理路何可差,学力何可诿?宁拙毋弱,宁核毋疏。”兹非一偏之论欤?[5]

由此即可见出,当时江湖一派与江西诗派的矛盾具体体现为“情性”“生态”与“理路”“学力”的矛盾。元代诗论家倡导性情,有不少是针对宋诗之弊而发的,这也是客观的事实,应该充分认识。如吴澄要求以性情之自然矫正宋人的刻意为诗,说:“奇不必如谷,新不必如坡,工不必如半山。性情流出,自然而然。”[6]

但是,准确地说,元人所崇尚的不是全部的唐诗,元人所批判的也不是全部的宋诗。在多数元代诗论家看来,晚唐季宋诗,都是缺乏性情的。在宋之末年,不仅江西末流诗无性情可言,“四灵”、江湖,尽管以性情自我标榜,其实志趣尘下,情趣鄙俗,也不符合诗歌“吟咏情性”之要求。所以,元人的批判,乃集矢晚唐季宋。在元人看来,“四灵”、江湖诗的“敛情约性”“轻愁浅笑”,也不符合“吟咏情性”的要求,“四灵”、江湖诗对技巧的追求,由其追求而造成的气格卑弱,也是缺乏性情的表现。南宋叶适对“四灵”的特点有这样的表述:“往岁徐道晖诸人,摆落近世诗律,敛情约性,因狭出奇,合于唐人,夸所未有,皆自号四灵云。”[7]元人刘将孙对宋诗的批判,就既针对不复可道性情的江西派,也针对“敛情约性”的晚唐派,他说:

盖余尝怃然于世之论诗者也。标江西竞宗支,尊晚唐过风雅,高者诡《选》体如删前,缀袭熟字,枝蔓类景,轧屈短调,动如夜半传衣,步三尺不可过。至韩、苏名家,放为大言概之曰:“是文人之诗也。”于是常料格外,不敢别写物色;轻愁浅笑,不复可道性情。[8]

在他看来,江西诗与晚唐诗虽然追求不同、风格有别,但“不复可道性情”是一样的。刘将孙是元代以性情论诗的突出代表,他对宋诗的批判,也常常从性情论出发。他的批评,主要是针对宋末学晚唐的“四灵”和江湖诗派。如他说一些人写诗“斤斤为格律”,求对偶之工,“岂复有情性哉?”[9]就是针对晚唐诗派的。他在为其父刘辰翁文集写的序中说:“词章翰墨,自先生而后,知大家数。笔力情性,尽扫江湖晚唐锢习之陋。”[10]他的有些语言,虽未明言,也包含了对江湖一派的否定,如说诗非“观美自鬻之技”,批判一些人志尚不高,嗜欲重,作诗俗[11],都是针对江湖诗人发的。与刘将孙趣味和主张最为接近的赵文,也是诗学性情论的积极倡导者,他认为“情性”是诗之“天”,他也抨击江湖一派,说:

江湖者,富贵利达之求而饥寒之务去,役役而不休者也。其形不全而神伤矣,而又拘拘于声韵,规规于格体,雕锼以为工,幻怪以为奇,诗未成而诗之天去矣。[12]

赵文论诗重人格。他对诗人性情的要求,显然也包含了人格的意义在。而宋末以宗唐相标榜的江湖诗人,人格不高,性情鄙俗,当然是在赵文鄙弃之列的。另一论者王礼在《吴伯渊吟稿序》中叙述了自己学诗所得和作诗的感受,并发表了自己的诗学见解:

余儿时从师学诗,辱教之曰:“吾之道本乎性情,寓乎景物,其妙在于有所感发。苟无得于斯,不名为诗。”因举古诗优游不迫、意在言外者,每夜讽咏数语,久之真觉淘去尘俗,神思清远。于是令录《三百篇》中可兴可怨者,及《离骚》而下,苏李汉魏等作,沉潜诵玩,参以唐诸名家而止。常曰:“诗在山巅水涯、人情物态。故纸上踵袭非诗。”暇日率子弟徜徉临眺,仰掇俯拾,无不可诵。然后戒以语忌俗,意忌陈,调忌卑,味忌短,少者不可使多,难者不可使近。得之悠然,挹之渊然,而诗在是矣。[13]

他认为,诗乃诗人性情之感发,“得之悠然,挹之渊然”,是纯心灵的直观感悟,而不是学问的表现或理性的表达,“纸上踵袭非诗”,所以他主张学诗应学《诗经》至唐诗中那些优游不迫、可以感发人意的诗篇。这显然包含了对宋诗的否定。但“语忌俗,意忌陈,调忌卑,味忌短。少者不可使多,难者不可使近”。其说显然得自江西诗学,也是对江湖诗病的批评。他认为性情之作,能“淘去尘俗”,能使“神思清远”,在他心中,诗应该是圣洁的;诗人诗思,乃得自“徜徉临眺”之中,“得之悠然,挹之渊然”,自有世外高致。这也是对江湖尘俗的否定。宋末“四灵”、江湖标榜宗唐,但元代诗论家认为,唐诗主性情,而宋末晚唐体无性情可言。从这一角度,他们就将唐诗与宋末自称宗唐的江湖诗区分开来。

人们之所以把元人以性情论诗与去宋归唐几乎看成是一回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认为元诗宗唐,整个诗坛一片宗唐之风。但事实并非如此。本节开头所引戴良的《皇元风雅序》,就认为宋之“欧、苏、王、黄之徒,亦皆视唐为无愧”,对宋代杰出诗人,是高度推崇的。该文还说,元人之诗“格调固拟诸汉唐,理趣固资诸宋氏”。[14]取汉唐之“格调”,取宋人之“理趣”。于唐于宋,都有所取,都有继承,成就有元之诗。这绝非他的一己之见。这一问题,将在《“主唐”论与“宗宋”论》一章详论,此不赘。

[1] 戴良:《皇元风雅序》,李军等校点《戴良集》,第325页。

[2] 张健:《元代诗法校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6页。

[3] 元好问:《陶然集诗序》,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第46页。

[4] 胡应麟:《诗薮》外编卷5,第206页。

[5] 刘壎:《刘玉渊评论》,《隐居通议》卷10,清《读画斋丛书》本。

[6] 吴澄:《王实翁诗序》,《吴文正集》卷11。

[7] 叶适:《题刘潜夫南岳诗稿》,《叶适集》卷29,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611页。

[8] 刘将孙:《黄公诲诗序》,《养吾斋集》卷11。

[9] 刘将孙:《胡以实诗词序》,同上书。

[10] 刘将孙:《须溪先生集序》,同上书。

[11] 刘将孙:《九皋诗集序》,《养吾斋集》卷10。

[12] 赵文:《萧汉杰青原樵唱序》,《青山集》卷1。

[13] 王礼:《麟原文集》前集卷5,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 李军等校点:《戴良集》,第3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