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诗学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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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后期诗学

元文宗至顺三年(1332),文宗去世,7岁的宁宗即位后43天就死了,次年元顺帝即位,元代的历史也就进入了后期。到至正二十八年(1368)戊申,顺帝退出大都,逃往漠北。中国历史上的元代就此结束。我们所说的后期,即元顺帝时期,共36年。

元文宗是元代历史上少有的有为之君,在位期间,开奎章阁,建学士院,延揽名儒,讲授儒学,撰《经世大典》,开创了文化建设的繁盛局面。随着他的去世,这一切都成为过去。顺帝即位不久,即罢科举,撤奎章阁,改为宣文阁[1],还发生了蒙古贵族权相伯颜请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的事[2]

元后期,脱脱更化也曾为大势将去的元王朝点燃希望,宋、辽、金三史,也在脱脱的主持下得以修撰。文人们也曾以为这是盛世重现,欧阳玄有诗高歌:“至正群兴郡国贤,威仪重见甲寅前。”[3]甲寅指仁宗延祐元年。但总的来说,学术是无可挽回地衰落了。作为元代文化盛世标志的奎章阁,此时门锁阁空,诗人萨都剌有诗写道:“奎章三月文书静,花落春深锁阁门。玉座不移天步远,石碑空有御书存。”[4]衰落的原因,有社会政治和学术发展双重因素。

从社会政治的角度说,元代后期完全失去了学术发展的客观条件。顺帝即位之前,已有权臣燕铁木儿乱政。顺帝即位后又有权相伯颜跋扈,政治进入了极度黑暗时期。此后虽有“贤相”脱脱短暂执政,但元朝大势已去,反元起事接连发生,大江南北已是处处烽烟。在元朝危难之秋,脱脱曾再任丞相,但不久即遭劾罢相,随后遇害。此时战火已经燃遍大半中国,元朝军阀之间也相互攻伐。蒙元朝廷在一片战乱中离开大都,逃往漠北。元代的历史就在这样的攻伐与纷争中结束了。这样的时代,政府无暇从事文化建设,学者无法潜心治学,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可安放书桌的地方,当然也就不可能有学术的发展。

但元后期诗坛并不沉寂,清代以整理元诗为事业的顾嗣立有“有元之文,其季弥盛”之论[5]。以杨维桢为宗主的“铁体”席卷东南,影响大半个中国,成为元代诗史上夺人眼目的一个诗派,引来后人持续不断的关注。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是中国历史上参与人数最多、持续时间最长的文人雅集,吸引了那个时代几乎全部的诗坛名流,又成为明清文人们一个说不完的话题:它是中国文人失去了的理想国,它是留在中国文人心中的诗坛神话。唱和诗结集成《草堂雅集》《玉山名胜集》,至今仍使人保持着浓厚的研究兴趣。在苏州一带,有高启、杨基、张羽、徐贲等“吴中四杰”以及由著名诗人高启主导的“北郭十友”,也取得了大可称道的创作成就。在浙江婺州,金华学派在元中期已流为文派,派中后学吴莱、戴良成为元中后期的著名诗人。在浙东战火中,依附于元将石抹宜孙的刘基等人,在战争的间歇中还聚会唱和[6]。一批“西北弟子”,今人称之为少数民族诗人,崛起于诗坛,其突出的代表是萨都剌,使得元代诗坛有了更加丰富的色彩,也给后人谈论元诗增加了一个独特的话题。

后期诗论,有一杨维桢,在中国诗学史上便占有颇具特色的一页。杨维桢个性鲜明的诗论,对明代诗坛和诗论产生了深刻影响。其次则有戴良,他的诗歌和诗论,近些年越来越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元后期的诗论家许有壬、苏天爵等人,也各有建树。

元末诗学批评的一大功绩是开启明代诗学。明初诗学是在元末诗学批评家的影响下展开的,这是历史发展的自然逻辑。但进一步,现在所谓的明初诗学,在很大程度上是元末人的贡献。

生活于元后期的杨士弘编选的唐诗选本《唐音》,是元后期诗学必须说到的。杨士弘,字伯谦。襄城(今属河南)人,寓清江(今属江西)。好学能文,尤工诗,有《鉴池春草集》,已佚。他积十年之力而成的《唐音》,去取颇为不苟,分“始音”“正音”“遗响”三部分,收唐诗1341首。据杨士弘书前自序,此书之编选始于乙亥(1335,顺帝后至元元年),成于甲申(1344,至正四年)。元代诗坛宗主虞集为之作序,对其书其人给予了极高评价:“其用意之精深,岂一日之积哉?盖其所录,必也有风雅之遗,骚些之变,汉魏以来乐府之盛。其合作者则录之,不合乎此者,虽多弗取,是以若是其严也。昔之选唐诗者非一家,若伯谦之辩识,度越常情远哉!”[7]虞集之评,决非虚誉。当时此书一出,其他唐诗选本几废。从元末到明中叶一百多年中,广为流传,影响甚大。[8]我们可从明人评价中感受《唐音》在明代诗坛的影响:

杨伯谦诗好唐,集若干卷,以备诸体,仍分盛、中、晚为三。世道升降,声文之成,安得不随之而变也?总名曰《唐音》。既镂梓,天下学诗而嗜唐者争售而读之,可谓选唐之冠。(宋讷)[9]

杨伯谦名士弘……工于诗,又工乐府。尝选《唐音》,前此选唐者皆不及也。(杨士奇)[10]

自宋以还,选唐诗者,迄无定论。大抵宋失穿凿,元失猥杂,而其病总在略盛唐,详晚唐。至杨伯谦氏始揭盛唐为主,得其要领;复出四子为“始音”,以便区分,可称千古伟识。(胡震亨)[11]

胡震亨在这里揭示了一个重要的诗歌发展史和诗学史的事实:杨士弘引导了明人宗盛唐的走向。在《唐音》问世以前,元人的宗唐,在初、盛、中、晚及各家各派中,并无一定之指向。邓绍基认为,元之宗唐与宋末严羽等人的宗唐不同,与明人的宗唐也不同。就风格说,元诗宗唐的结果是万花千木。[12]其实,在这“万花千木”中,元人特别是元后期是倾向于学晚唐的。杨士弘编《唐音》,在某种程度上有对此不满的因素。其自序有明确而强烈的表达:

余自幼喜读唐诗,每慨叹不得诸君子(按,指初盛唐之“四杰”及陈子昂、李、杜、王、孟等人)之全诗。及观诸家选本,载盛唐诗者独《河岳英灵集》,然详于五言,略于七言,至于律绝,仅存一二。《极玄》姚合所选,止五言律百篇,除王维、祖咏,亦皆中唐人诗。至如《中兴间气》、《又玄》、《才调》等集,虽皆唐人所选,然亦多主于晚唐矣。王介甫《百家选唐》,除高、岑、王、孟数家之外,亦皆晚唐人诗。……他如洪容斋、曾苍山、赵紫芝、周伯弼、陈德新诸选,非惟所择不精,大抵多略于盛唐而详于晚唐也。后客章贡,得刘爱山家诸刻初盛唐诗,手自抄录,日夕涵泳,于是审其音律之正变,而择其精粹,分为始音、正音、遗响,总名曰《唐音》。[13]

明人高棅的《唐诗品汇》宗盛唐,一般的文学批评史等著作都以《唐诗品汇》开明代诗必盛唐、前后七子格调说的先声。但《唐诗品汇》是在《唐音》的直接影响下成书的。宗盛唐风气之先导,无疑要上推到元后期的杨士弘。

前人论明诗,说明初诗坛之盛承元季而来。《明史·文苑传序》说:

明初,文学之士承元季虞、柳、黄、吴之后,师友讲贯,学有本原,宋濂、王袆、方孝孺以文雄,高、杨、张、徐、刘基、袁凯以诗著。其它胜代遗逸,风流标映,不可指数。盖蔚然称盛。

凡熟悉元明之际历史和文学史的人,都会有一个明确的认识:这蔚然之盛并不在明初,而在元末。其所列举元明之际诸诗人,其创作成就都是在元末取得的,入明之后没有什么创作实绩,诗坛当然也难以称盛。不光创作如此,诗学也是如此。

著名诗人高启以格、意、趣论诗。高启(1336—1374),字季迪,号诧轩,苏州长州(今江苏苏州)人。元末隐居吴淞江之青丘,自号青丘子。洪武元年(1368)应召入朝,授翰林院编修,以其才学受朱元璋赏识,复命教授诸王,纂修《元史》。洪武三年秋,擢户部右侍郎,固辞不受,赐金放还。返青丘,教书治田自给。因不受官遭朱元璋疑忌,洪武七年,借故加罪腰斩。高启在明生活前后不过6年,在朝则只有3年。他的大部分诗歌都是在元代创作的。我们看他的精彩论诗:

诗之要三,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格以辨其体,意以达其情,趣以臻其妙也。体不辨则入于邪陋,而师古之义乖;情不达则堕于浮虚,而感人之实浅;妙不臻则流于凡近,而超俗之风微。三者既得,而后典雅、冲淡、豪俊、秾缛、幽婉、奇险之辞,变化不一,随所宜而赋焉。如万物之生,洪纤各具乎天;四序之行,荣惨各适其职。又能声不违节,言必止义,如是而诗之道备矣。[14]

这是高启为诗僧的诗集所作的序,故文末又谈及诗与禅:“昔人有以禅喻诗,其要又在于悟,圆转透彻,不涉有无,言说所不能宣,意匠所不可构。”高启是元明之际成就和影响最大的诗人之一,其诗论也无愧于其诗名。

元末,东南地区有两大文化与文学中心:浙东与吴中。高启是当时“吴中四杰”之首,是吴中诗人和诗论家的代表。在浙东婺州,金华后学宋濂、王袆、胡翰、苏伯衡、戴良等一大批诗人和文章家,也都是诗论家,发表过有价值的诗学见解。我们以王袆诗论为例,获取一个粗浅的认识。

王袆(1321—1372),字子充,义乌(今属浙江)人。师事柳贯、黄溍,在元末以文章名,与廼贤之诗、韩与玉之画并称“三绝”。在元不为世用,隐居青岩山。至正十八年(1358)朱元璋取婺州(金华),召见,任为中书省掾史,授江南儒学提举,同知南康府。洪武二年(1369)与修《元史》,与宋濂同为总裁。洪武五年奉使云南谕降元梁王,遇害。他论诗也颇有见解:

诗至于唐,盛矣。然其能自名家者,其为辞各不同。盖发于情以为诗,情之所发,人人不同,则见于诗,固亦不得而苟同也。是故王维之幽雅,杜牧之俊迈,张籍之古淡,孟郊之悲苦,贾岛之清邃,温庭筠之富艳,李长吉之奇诡,元、白之平易典则,韦、柳之温丽靖深,盖其所以为辞者,即其情之寓也。而今世之为诗者,大抵习乎其辞而不本于其情,故辞虽工而情则非。[15]

他以“情”论诗,且他之所谓情,强调的是个人之情。他认为,只要情真,诗便可以“譬如芙蕖出水,污泥不染,而姿态婉然;如春莺出谷,音韵圆媆,而自谐律吕”。当然,真挚的感情还应有好的言辞来表达,“情辞俱至,足以自名其家者也”。[16]这显然是元末论诗之见解。明立国五年,他就去世了。在明初的政治环境里,他的这种诗论,是不为所容的。

明代闽派诗人崛起。闽派诗人向上可追溯到元中期“元诗四大家”之一的杨载,但杨载其实生活在杭州。元明之际的林弼,可以称为闽派诗人之前辈。林弼,字元凯,曾改名唐臣,龙溪(今福建龙海县)人。元至正甲午(1354)进士,任漳州路知事。洪武初,出使安南,还,改授丰城知县,擢登州知府。他以情、理、法、辞论诗,认为好诗应“情真而法严,理臻而辞工”。他给王袆诗集写的序,表达了他的诗学见解:

古人之诗本乎情而以理胜,故惟温厚平易而自有余味。后世之诗,局于法而以辞胜,故虽艰险奇诡,而意则浅矣。夫《三百篇》者,诗人情性之正,而形于温厚平易之言也。后世能言之士,有极力追仿不能及者,则固非无法也,非无辞也。其法非后世之所谓法,其辞非后世之所谓辞也。盖情之所发者正,理之所存者顺,则形于言也,自有其法,自有其辞,有不待于强为者也。惟能有得于古人之法之辞,则后之作者皆可以与之方驾并驱而无愧矣。[17]

元明之际,吴中、婺州和闽为三个诗学中心。我们以高启、王袆、林弼分别为这三个中心的代表。不管我们以上所引的论诗文字写于元末还是写于入明之后,都可以肯定,其中表达的,是在元末宽松自由的环境中的诗学观点。在明初高压文化政策之下,这样的观点就销声匿迹了。

[1] 《元史》卷92《百官八》:“至元六年十一月罢奎章阁学士院。至正元年九月,立宣文阁,不置学士,唯授经郎及监书博士以宣文阁系衔云。”则奎章阁改宣文阁后,不过徒存其名而已。

[2] 《元史》卷39《顺帝纪二》,第843页。

[3] 欧阳玄:《试院倡和》,魏崇武等点校《欧阳玄集》,第8页。

[4] 萨都剌:《奎章阁感兴》,殷孟伦等标点《雁门集》卷1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5] 顾嗣立:《元诗选》初集,贡师泰小传,第1394页。

[6] 参考罗海燕:《金华文派研究》,南开大学2012年博士论文。

[7] 虞集:《唐音序》,陶文鹏、魏祖钦整理校点本《唐音评注》卷首,河北大学出版社、贵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第19页。

[8] 参考陶文鹏、魏祖钦:《唐音评注》前言;又先期以《〈唐音〉考论》为题发表于《中国文化研究》2006年第1期。

[9] 宋讷:《唐音缉释序》,《西隐集》卷6。

[10] 杨士奇:《录杨伯谦乐府》,《东里续集》卷19。

[11] 胡震亨:《唐音癸签》卷3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26页。

[12] 邓绍基:《元诗“宗唐得古”风气的形成及其特点》,《河北师院学报》1987年第2期。

[13] 杨士弘:《唐音》自序,陶文鹏、魏祖钦整理校点本《唐音评注》卷首,第28页。

[14] 高启:《独庵集序》,《凫藻集》卷2,《四部丛刊》影明正统刊本。

[15] 王袆:《盛修龄诗序》,《王忠文集》卷7。

[16] 同上。

[17] 林弼:《华川王先生诗序》,《林登州集》卷13,清康熙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