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舆论环境与文人团体:1920—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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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作为研究对象的1920年代

1920年,正在北京讲学的杜威博士,为西方的报纸撰文,介绍他在中国的见闻。他发现许多北大学生的论文中,都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即到处都是问号,并且都“要求完全自由回答那些问题”。杜威因而得出结论:“在一个思想信仰曾一度被正统束缚成教条和自满自足的国家里,这种追讨问题的狂热是一个新时代来临的预兆。”[1]

正如杜威教授观察的那样,五四确实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但新文化运动带给中国社会的震撼,远不是论文中的几个问号那么简单,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答。1919年固然是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中的转折点,但在“追讨问题的狂热”过后,问题本身依然存在,甚至因为“思想信仰”被快速地解放而变得愈加复杂,并带来了更多的困惑和疑问。正如胡适所言:“我们的社会现在正当根本动摇的时候,有许多风俗制度,向来不发生问题的,现在因为不能适应时势的需要,不能使人满意,都渐渐变成困难的问题,不能不彻底研究,不能不考问旧日的解决法是否错误。”[2]这使得五四运动之后的1920年代,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个“问题的时代”。而在寻求问题解答的过程中,知识分子群体之间的裂痕也日渐明显,“先是思想的分歧,后来成为行动上的分裂”[3]。在理想与现实、保守与激进、精英与大众、思想变革与社会革命等诸多矛盾的纠葛中,五四之后的中国知识界,呈现出异常复杂而混乱的新局面。

为了寻求“新的解决法”,在杜威之后,哲学家罗素也应邀来到中国。两位大学者的相继来访,引起了知识界的密切关注和浓厚兴趣。他们在各地的演讲大多人满为患,介绍他们学说的社团纷纷成立,各种研究文字也见于报端。尽管深奥的哲学理解起来难免囫囵吞枣,但对于中国的新文化人而言,这显然是与西方思想界的一次难得的“亲密接触”。1921年7月,两位学者同日离京,当天的《晨报》便发表文章,向他们表示敬意,“感谢他们都尚不厌弃像我们这样的野蛮民族”[4]

两位哲学家访华的原因不尽相同,但都有探究东方文明、对比中西文化的目的。罗素离开伦敦东行时,就是怀抱着“疑惑的痛苦”,深感“西方文明的希望日益苍白”,期待以“中国之行,去寻找新的希望”。[5]然而,面对中国的现实环境,他们的失望来得也很快。罗素很快便发现,中国人对他热切的追捧,并不表示认同或理解他的学说。私下里,罗素甚至刻薄地批评“中国人没有心肠、懒惰、不诚实……绝大多数学生愚蠢而又胆小”。他直言“并不真的认为我在此间所做的一切有什么价值”,并认为比他早到的杜威夫妇和他一样,“已完全失望”。[6]

罗素对中国的这些观感,自然与他此前的期待值过高有关,也不乏西方文化固有的优越感作祟,但他认为中国人“不要技术哲学,他们要的是关于社会改造的实际建议”[7],这个判断颇有道理。对杜威推崇备至的胡适也承认,“杜威先生不曾给我们一些关于特别问题的特别主张,——如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自由恋爱之类,——他只给了我们一个哲学的方法,使我们用这个方法来解决我们自己的特别问题”[8]。但对于困惑中的知识分子而言,他们需要的恰恰不是“哲学的方法”,而是实实在在的建议:“我们欢迎罗素的社会改造的意见,这是我们对于他的唯一的要求。”[9]

然而,中国知识界希望从两位学者处得到的“实际建议”,其具体内涵却相去甚远。从罗素引发的那场关于社会主义的著名论战中,便不难看出其间的差异。无论是陈独秀发公开信质疑罗素“不必提倡‘社会主义’”的论断,并态度强硬地要求罗素表态澄清,“免得贻误中国人,并免得进步的中国人对你失望”[10],还是青年毛泽东批评罗素“用教育的方法使有产阶级觉悟”的主张在“理论上说得通,事实上做不到”[11],显然在已经趋向实际政治操作的知识分子眼中,罗素的路数不对他们的口味。而在张东荪这类知识分子看来,罗素主张中国应搁置分歧、发展实业,“暂不主张社会主义,当开发中国财源,以为现时应该从教育入手”[12]等言论,是号准了时局的脉搏,是“非常中肯又非常沉痛”[13]的。

必须承认,两位哲学家来到中国这样一个陌生而复杂的环境后,受到的震撼和冲击是可想而知的。密集的旅行和演讲,也使他们缺乏了解与思考中国社会现实的充足时间,因而他们所发表的言论难免驳杂,对此国内知识界也是心知肚明。就连曾对罗素“崇拜到了十二分”的张东荪,也在他离华后忍不住写文章,抱怨罗素“自己的思想还未确定,如何能知道我们呢”[14]。从这个角度来看,学术界和舆论界对罗素与杜威的追捧,以及各派知识分子对于两位哲学家“各取所需”的解读方式,则更清晰地凸显出他们寻求出路的急迫与茫然。

当然,对于中国的知识精英而言,五四之后最让他们困惑的问题,是如何将新文化运动的启蒙理想付诸于实践。以“增进平民知识,唤起平民之自觉心”[15]为宗旨的平民教育演讲团,以及平民夜校、劳动补习学校等形式,都是知识者在尝试着将纸面上的新思想转变为现实的成果。但是,这些努力的实际效果并不怎么好,民众反应淡漠,沟通困难,对满口新名词和新观念的青年学生们,工人们的表现甚至是“瞠目结舌,骇而疾走”。这种“商人不同我们表同情,工人不来帮助我们,农民不来同我们携手”的困境,显然是知识界此前始料未及的,对此的反应也不尽相同。在罗家伦看来,其原因仍在民众自身,“并不是他们不愿,仍然是他们不知”。而“使他们化不知以为知”的办法,只有尽力“养成群众”。[16]而傅斯年则认为“新思想不是即刻能贯彻的”,不仅平民百姓和妇女没有接受新思想的准备,即使高喊启蒙的青年知识分子自己,“生理上、心理上驮着二三千年的历史,又在‘中国化’的灰色水里,浸了二十多年”,其实也没有准备好接受新世界观的挑战:“我们只可说是知道新思想可贵的人,并不是彻底的把新思想代替了旧思想的人。”[17]由于罗家伦将“养成群众”视为“开宗明义的第一章”,他强调的是“养猴子的人,必须自己变成猴子”,而且“身上蒙上猴子的皮,这些猴子才会相信他”。[18]而傅斯年则认为必须从知识分子自身的“改造习惯”入手:“社会是个人造成的,所以改造社会的方法第一步是要改造自己。”[19]

新潮社两位昔日领袖之间的认识差异,在复杂多变的“后五四”时期很有代表性。事实上,早在胡适发出“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呼吁并引起激烈论战时,知识界的内部分歧便已鲜明地凸显出来。而胡适认为之所以会人人“高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那种主义如何奥妙”,却无人关注“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那个问题如何解决”[20],其责任当归于不良的舆论环境:“现在舆论界的大危险,就是偏向纸上的学说,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21]同样,学生领袖傅斯年也认为五四运动后“期刊物的出现太多了,有点不成熟而发挥的现象”是一件很值得忧虑的事情:“照现在中国社会的麻木、无知觉而论,固然应该有许多提醒的器具。然而,厚蓄实力一层也是要注意的,发泄太早太猛,或者于将来无益有损。精深细密的刊物尤其要紧。”他认为现在的出版物中,“能仔细研究一个问题,而按部就班的解决他,不落在随便发议论的一种毛病里,只有一个《建设》。以多年研究所得的文艺思想、人道主义,精切勇猛的发表出来,只有一个《新青年》”。[22]而胡适的评价显然更为高屋建瓴:“二十五年来,只有三个杂志可代表三个时代,可以说是创造了三个新时代。一是《时务报》,一是《新民丛报》,一是《新青年》。”除了将《新青年》的使命概括为“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胡适并未具体说明这个判断的由来。他只是惋惜《新青年》“这个使命不幸中断了”,并借此表明了自己创办《努力周报》的初衷:“我们今后的事业,在于扩充《努力》,使他直接《新青年》三年前未竟的使命,再下二十年不绝的努力,在思想文艺上给中国政治建筑一个可靠的基础。”[23]胡适还曾说过,在《每周评论》1919年8月被查封后,他等待了“两年零八个月”,发觉“中国的舆论界仍然使我大失望”,愤而出山创办《努力》,继续宣传“多研究问题,少谈主义”的主张。[24]

众所周知,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胡适是将“学者”和“报人”双重身份结合得最为完美的,但他以大学教授身份而多次创办报刊的经历,在五四后的精英知识分子之中却并不罕见。1917年胡适从美国归来时,曾感叹整个出版界“没有两三部以上可看的书”,甚至一本在火车上消遣的读物都无处寻觅[25],而五四之后仅仅半年内,就有四百多种白话期刊相继面世。尽管其中不少都是昙花一现,但借助这股期刊的热潮,传媒的能量和影响力已经为人们所熟知。而在其后的“五卅”、“三·一八”和女师大风潮等一系列事件中,报章杂志均扮演了推波助澜的重要角色。其作为舆论空间的独立品格,在此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事实上,从整体上而言,面对1920年代从思想革命向社会革命转型的重任,新派知识分子群体所采取的应对方式,其实并无根本上的差异:“他们的活动主要是向两条路线发展:一方面是新思想出版物的增加和伴随而来的新观念的流行;另一方面则是各种社会团体和社会服务的建立与扩张。”[26]因此,这些怀抱自由言论理想的知识者,以固定的报刊为媒介,团结同道,形成以杂志为中心的群体,也就成为了五四之后颇为醒目的文化现象。从这个角度来看,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开启的,不仅是一个“问题的时代”,更是一个“舆论的时代”。

自晚清科举制度被废止以来,具有独立意识的知识分子始终在寻觅介入社会、表述自我的途径。五四期间的种种尝试,在风云变幻的1920年代,都得到了进一步的实践和验证。从本书对于那些复杂而生机淋漓的图景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相信,只要具有独立品格的知识分子自由言说的理想不曾消歇,那么这个“舆论的时代”就不仅仅属于过去。在检讨和梳理历史的同时,也会让我们对于现实多一些反省和思考。

[1] 转引自周策纵:《五四运动史》,第266页,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

[2] 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1日。

[3] 周策纵:《五四运动史》,第316页,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

[4] 孙伏园:《杜威先生今天回去了》,《晨报》1921年7月11日。

[5] 罗素:《中国问题》,第60页,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

[6] 1920年12月3日罗素致情人柯莉的信,参见朱学勤《让人为难的罗素》,《读书》1996年第1期。

[7] 1920年10月18日罗素致情人柯莉的信,参见朱学勤《让人为难的罗素》,《读书》1996年第1期。

[8] 胡适:《杜威先生与中国》,《东方杂志》第18卷第13期,1921年7月10日。

[9] 仲密:《罗素与国粹》,《晨报》1920年10月19日。

[10] 陈独秀、张东荪等:《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新青年》第8卷第4号,1920年12月1日。

[11] 毛泽东:《致蔡和森等的信》,《毛泽东书信选集》,第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

[12] 《讲学会欢迎罗素之盛会》,《晨报》1920年11月10日。

[13] 张东荪:《由内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训》,《时事新报》1920年11月6日。

[14] 张东荪:《后言》,《时事新报》1921年7月31日。

[15] 《平民教育讲演团征集团员》,《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3月7日。

[16] 罗家伦:《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新潮》第2卷第4号,1920年5月。

[17] 傅斯年:《中国狗和中国人》,《新青年》第6卷第6号,1919年11月1日。

[18] [188]罗家伦:《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新潮》第2卷第4号,1920年5月。

[19] 傅斯年:《欧游途中随感录》,《傅斯年全集》第1卷,第382页,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

[20] 胡适:《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每周评论》第31期,1919年7月20日。

[21] 胡适:《欢迎我们的兄弟——〈星期评论〉》,《每周评论》第28期,1919年6月29日。

[22] 傅斯年:《〈新潮〉之回顾与前瞻》,《新潮》第2卷第1号,1919年10月。

[23] 胡适:《胡适之的来信》,《努力周报》第75期,1923年10月31日。

[24] 胡适:《我的歧路》,《胡适全集》第2卷,第469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25] 胡适:《归国杂感》,《新青年》第4卷第1号,1918年1月15日。

[26] 周策纵:《五四运动史》,第259页,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