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作为舆论阵地的文化期刊
正如上一节所分析的那样,期刊的大量出版和以此为中心形成的知识者群体,是中国现代史上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尤其是五四之后,在现实的刺激和实用的要求下,报刊的数量增长得非常迅速,“这一年(一九一九)之中,至少出了四百种白话报”[1]。总体上看,独立和自由是这些刊物产生和存在的基石,所以与这些文化现象相伴随的,是非官方舆论力量的不断壮大。既不是为国家机器服务,也不以盈利为主要目的,甚至不屑于为讨好读者而改变自己。大部分知识分子同人杂志希望做的,无非是“以负责任的人对社会国家的问题说负责任的话,用自己的真姓名发表自己良心上要说的话”。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之所以强调和推崇“超然的、独立的政论”,也是因为对主流舆论的不满和不屑所致:“一个国家里没有纪实的新闻而只有快意的谣言,没有公正的批评而只有恶意的谩骂丑诋,——这是一个民族的大耻辱。”[2]更进一步地说,在这一选择中,还包含着对自我能力的充分信心和引领潮流的强烈愿望。
早在《新青年》时代,胡适就表示过对美国《新共和报》(The New Re public)的推崇和效仿。他所看重的,正是“一班政论家和思想家要想用一种‘思想界的组织’来做改造舆论的事业”,不但使“思想革新的运动能收到实地的功效”,而且使这个周报“成为世界上一种最有势力的杂志”[3]。胡适曾表示,办一个像《新共和报》的杂志是他“十年来的梦想”[4]。而由同人团体编辑出版的刊物,显然是实现这个梦想最有效的途径之一。陈平原先生曾指出,某些曾“独领风骚”的报刊,是可以作为一个时代的经典性文献来阅读的:“晚清以降,几乎所有重要的著述,都首先在报刊上发表,而后方才结集出版;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家、思想家,都直接介入了报刊的编辑与出版;几乎所有的文学潮流与思想运动,都借报刊聚集队伍并展现风采。”[5]对于五四而言,《新青年》自然可算是这样的经典性文献;而在1920年代,《语丝》和《现代评论》应当是最合适的代表。
按照通行的规矩,为同人杂志撰稿纯属义务,是没有稿酬的,也不可能指望以此养家糊口。这些并非职业的撰稿者得以聚集在一起,不能忽略大学在这里所起的黏合作用。一方面,在现代社会中,大学往往是一个保留了相当程度自主性的特殊文化机构。大学校园从来都是各种思想和知识的汇聚之地,任何观点和看法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同好和支持者;另一方面,教书育人也是独立于体制之外的知识分子们谋生的主要手段。尽管欠薪事件屡次发生,但大学教授在当时的中国,还是不属于生活拮据的阶层。在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之后,不甘寂寞的教授们从象牙塔中探出头来,自然难以克制对外面的世界进行评点和指导的冲动。尤其是北京大学,“结集了好些蕴蓄珍珠的活贝,由于命运之神的摆布,终于在短短三十年历史之内对中国文化与思想提供了重大的贡献”[6]。《新青年》之所以有底气宣称“不外购稿”,正是因其背靠着国立北京大学。主编陈独秀被礼聘为北大文科学长,使一校一刊完美结合,大大推动了新文化运动的进程。而《语丝》和《现代评论》深厚的北大背景,也是它们引人注目的原因之一。关于这两个刊物出版后的“极一时之盛”,当时在北大德文系就读的冯至有一段很生动的回忆:
每逢星期日早晨起来,便听见报童们在街上奔跑叫卖,花两三个铜板买来一份周刊,就能很有心得的度过一个上午。因为这些小型周刊的撰稿人主要是北大的教师和个别学生。他们通过这些刊物跟读者见面,无拘无束地发表各种各样的意见和感想,生动活泼,读起来很亲切。[7]
仔细看看这两个刊物的撰稿人名单,不难发觉其与北京大学的天然联系。或者说,作为当时文人学者最重要的“集散地”,北京大学营造了独特的校园环境和舆论氛围。此外,经济上的相对优裕,也使得教授们能承担起没有经济利益的同人杂志的编辑和出版。也只有经济上的相对自立,刊物的独立才能成为现实。对于游离于政治集团之外的自由知识者而言,大学如同在十字街头建筑的塔,它所能提供的,是进可指点江山、退可优游林下的令人向往的生存方式。这种特殊地位,也是知识分子结社和出版的必要条件。本书的第二章第一节,便以此为重点,讨论了大学与杂志之间的联系与互动。
不过,从清高严谨的讲学到慷慨激烈的议政,这个过程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松跨越的。1922年正在为《努力周报》的创刊四处奔波的胡适,就接到了不要做“梁任公之续”的劝告:“他们都说我应该专心著书,那是上策;教授是中策;办报是下策。”[8]对于类似忠告,胡适并非没有犹豫,但他认为自己之所以“爱说闲话,爱管闲事”,并不是热衷于名利,而是“有时候总有点看不过,忍不住。王仲任所谓‘心 涌,笔手扰’,最足以写此心境。自恨‘养气不到家’,但实在也没有法子制止自己”。[9]因此,他最终以“我可以打定主意不做官,但不能放弃我的言论的冲动”[10]回答了类似的质疑。可以推想,在许多“切迫不能己于言”的学者们身上,一定也曾有过与胡适相似的彷徨和抉择。
至于发表言论的途径,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主要是两个方向:“一是学术演讲,一是筹办刊物。”[11]其中,学术演讲受制于时间、地点和接受人数等诸多因素,在影响大众的数量和范围上,不如各类期刊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这也就是胡适多次谈到并热心提倡“笔墨报国”[12]的内在原因。也可以说,对于这些独立于政治集团之外的自由知识分子而言,报章杂志就是表达自我、启发民众、获取社会认同的最重要的渠道。对于一份完全由自己人掌握的刊物的向往,也因此显得分外迫切。这其实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校园与舆论相结合的最重要的途径之一:社会舆论借助大学校园的学术与思想资源,大学教授通过传媒的力量宣传自己的主张。使二者相得益彰的最合适的中介,就是有着鲜明校园背景的同人杂志。
在回忆《语丝》创刊的经过时,荆有麟谈到了因孙伏园被迫辞职而失去言论阵地的无奈:
常写文章的人,忽然没有合适的发表地方,也有些不舒服。因为当时的北京,杂志是意外的少,《努力评论》,是胡适之先生发表政论的机关杂志,刚出版的《现代评论》,又是有政府靠山的宣传机关。至于报章,虽然已经都有了副刊,但《顺天时报副刊》,是为日本人而说话,邵飘萍的《京报副刊》,是专捧女戏子,《黄报副刊》,就是专登“阿呀呀,我要死了”的发源地。闹得当时原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作品的人,简直没有插足的地方了。[13]
当时,川岛也曾就创立一个新刊物的事宜征求过胡适的意见:“大概此后的《副刊》,难免要改面目,可是感到苦闷而思发泄的人,以后也许不再愿鱼目混珠,但总不能因为《副刊》换了面目,一般人便从此缄默。所以我们想,最低限度也应该有一种周刊或旬刊出版的必要。”[14]与《语丝》相比,《现代评论》在这方面表现得更为抢眼。作为一个主要由经济学者和法律专家组成的同人团体,他们对时局的关注和敏感,在自家经营的刊物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时事短评”和“闲话”两个专栏的设置,以一种连续性和规模化的气度,最直接地展示了这个同人团体干预社会生活的执著。[15]
其实,不但时事政论必须以刊物为媒介,学者们的专业论文也需要有地方发表,他们的阅读兴趣和研究方向也需要与同道交流。例如作为主编的周作人,对《语丝》的期待是能做到“无所不谈,也谈政治,也谈学问,也谈道德,自国家大事以致乡曲淫词,都与以同样的注意”[16]。当然,不同性质的文字可能需要不同类型的刊物。但这种现象足以证明,民初以来舆论势力的扩大,决定了这已不是一个允许写作者“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时代了,报章杂志的作用几乎渗透到知识分子生活环境的每一个角落。流水线式的报刊生产体制,以及报章文字对于即时性和现实感的要求,在持续影响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同时,也制约着写作者的趣味及心态。
哈贝马斯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一书中,分析过报刊业从私人的新闻写作到大众传播媒介的转变过程:“一份报刊是在公众的批评当中发展起来的,但它只是公众讨论的一个延伸,而且始终是公众一个机制:其功能是传声筒和扩音机,而不再仅仅是信息的传递载体。”[17]诚如斯言,报章杂志除了承载和传播信息外,在现代中国向“舆论的时代”演进的过程中,还必须为建构自我舆论阵地提供方便。除了宣扬自己的观点和理念外,在与对立集团遭遇时,它们还要承担起反驳论敌和捍卫自我的任务。也可以说,在现代中国文化史上,各个不同利益集团和不同观点之间的碰撞和论争,常常直接表现为报刊与报刊之间的碰撞和论争。对于那些自由知识分子而言,报刊不但为表述自我提供了载体,而且也为他们提供了精神生存的家园。
[1] 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全集》第2卷,第338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2] 胡适:《我们要我们的自由》,《胡适全集》第21卷,第381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3] 胡适:《欢迎我们的兄弟——〈星期评论〉》,《每周评论》第28期,1919年6月29日。
[4] 1924年9月8日胡适致高一涵,《胡适全集》第23卷,第437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5] 陈平原:《学问家与舆论家》,《读书》1997年第3期。
[6] 蒋梦麟:《西潮·新潮》,第119页,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
[7] 冯至:《但开风气不为师——记我在北大受到的教育》,北京大学校刊编辑部编《精神的魅力》,第1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8] 胡适1922年2月7日日记,《胡适全集》第29卷,第512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9] 1929年9月4日胡适致周作人,《胡适全集》第24卷,第21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10] 胡适1922年2月7日日记,《胡适全集》第29卷,第512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11] 陈平原:《知识者介入社会的特殊途径》,《书城》1996年第3期。
[12] 胡适:《〈独立评论〉的一周年》,《独立评论》第51号,1933年5月21日。
[13] 荆有麟:《〈语丝〉的发刊》,《鲁迅回忆录》,第194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这里有一个记忆的小错误,《现代评论》应该是在《语丝》之后创刊的,而不是之前。
[14] 1924年10月25日章廷谦致胡适,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下册,第26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15] 参见本书第三章第二节。
[16] 《北京的一种古怪周刊〈语丝〉的广告》,《京报副刊》1926年1月21日。
[17] 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第220页,曹卫东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