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现代性(北大学术讲演丛书.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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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现代性”的历史背景

我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知识分子自晚清以来追求“现代性”(Modernity)的一部分。所谓“现代性”这个名词如何定义?目前学界众说纷纭,我也曾对此问题作过学术专论,在此不必重复。不过就五四运动的意识形态来看,当时的思考和论说方式是基于一个新和旧的价值分野和对立,用浅显的话说,就是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对一切事物都要求新,而且认为所有新的东西都是好的,而过去的一切都是旧的,不值得遵从。这种思考方式本身就基于一种时间是直线前行而历史是前进的观念,认为现在比过去好,而将来比现在更好。而这种时间观念,是经由西方的启蒙传统再加上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扭曲”而传到中国的。(达尔文学说本身并没有这种进步的时间观念)在晚清末年,也就是上个世纪末到本世纪初,逐渐为知识分子所接受,所以“新”这个字,开始变成政治文化上最常见的词汇,从“维新”、“新政”到梁启超笔下的“新民”和“新小说”,一脉相传到五四,遂有陈独秀所办的《新青年》(原名《青年》)和罗家伦等人办的《新潮》,而后新的用语更多,诸如“新文化”、“新文艺”、“新时代”、“新生活”等等,比比皆是。到了30年代,特别是在都市文化发达的上海,“新”已经不足为奇了,甚至商界为了标新立异,干脆把英文Modern这个字直译成“摩登”,加上了一层时髦的意义。

关于中国知识分子对于这个新的时间观念的接受问题,我也曾另文探讨过。始作俑者可能是梁启超,他在1899年底由日本启程到夏威夷游历,途中所作的日记的第一天特别表明时间是“西历十二月十九日,中历十一月十七日”,并且力辩自己采用西历是因为世界大多数国家已经采用,为了中国和其他各国交流方便起见,应该使用世界公用的东西。在这篇题名为《汗漫录》的日记序言中,他特别写道“余乡人也,九岁后始游他县,十七岁后始游他省,了无大志,懵懵然不知有天下事。曾几何时,为19世纪世界大风潮之势力所颠簸,所冲击、所驱遣,使我不得不为国人焉,不得不为世界人焉。”他的语气之大,足可看出他的抱负非寻常人可比,也反映出他的想像空间已经推广到全世界。

从此以后,中国人的时间观念也开始逐渐改变。直到1912年民国成立后,正式公布使用西历,虽然当时有人反对,但势在必行,商务印书馆还出版了几本“新历法”的书,以教国人。《新青年》杂志上也发表了支持历法的文章。

最能够代表五四初期对于这个新的时间观念的态度的,我认为是陈独秀在《新青年》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作《一九一六年》,我时常引用。全文开端的几句话,更是气势磅礴,较梁启超尤有过之,现在再引如下:

任重道远之青年诸君乎,诸君所生之时代,为何等时代乎,乃二十世纪之第十六年之初也。世界之变动,即进化,月异而岁不同,人类光明之历史愈演愈疾。十八世纪之文明,十七世纪以为狂易也,十九世纪之文明,十八世纪之人以为梦想也,而现代二十世纪之文明,其进境如何,今方萌动,不可得而言焉。然生斯世者,必昂头自负为二十世纪之人,创造二十世纪之新文明,不可因袭十九世纪以上之文明为止境。人类文明之进化,新陈代谢,如水之逝,如矢之行,时时相续,时时变易。二十世纪第十六年之人又当万事一新,不可因袭二十世纪之第十五年以上之文明为满足。盖人类生活之特色,乃在创造文明耳。

陈独秀的这一番豪言壮语,从世纪末的眼光看来,真像是在说大话,但在20世纪初却代表着一种乐观,对前途充满了憧憬。对他那一代人来说,一切都是万事一新,不能因袭旧制,这是一种开创者的心态,所以他说“必自负为二十世纪之人,创造二十世纪之新文明”,至于什么才算是“新文明”?如何开创?他在《新青年》所发表的文章中,并没有讲得很深入,只不过处处以西方——特别是法兰西文明为依归。其实“文明”一字,源自明治时代的日本,泛指西方物质文明,后来陈独秀倡导的“赛先生”,即是这个“新文明”的具体精神表现(另一个是“德先生”——民主——但两者都只是口号,不是学理)。陈独秀的意图很清楚;他不但要作梁启超笔下的“世界人”,而且还要加上一个时间上的坐标:“二十世纪”的世界人。他的“现代性”心态,可谓十分昭彰。然而这种求新的开创心态却连带地引出“破旧”的彻底看法,也就是林毓生教授所说的“反偶像崇拜式的反传统主义”(iconoclastic anti-traditionalism),这两种心态都是全盘性的,而且把东西文化对立,前者都是因袭守旧,后者都是进步的与经过“新陈代谢”后的文明成果。这种看法声势很惊人,但理论上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无论东方或西方文明都不能全盘一元化,二者都有各种内涵,而且充满了内在的矛盾和张力(tension),这在林毓生教授的书中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我不必再重复论述陈独秀对中国传统的全盘扬弃之不当,我在此想提出的反而是他对西方现代文明的全盘接受的态度,也涵盖了他对于西方“现代性”的一种天真和误解。

众所周知,西方学者对于现代性的看法皆归宗于韦伯(Max Weber),而韦伯对于现代性的发展的态度并非那么乐观,他一方面看到自18世纪以来经科技发展而带动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的过程,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现代化”(modernization),然而韦伯也看到这种所谓“工具理性”的发达会造成一个过度的制度化和官僚化的“铁笼子”,非但限制了人类的精神领域,而且更造成一种精神上的失落和幻灭(disenchantment)。这个精神的领域源自宗教,科技的发展非但导致“世俗化”(secularization),而且更重要的是一种“神秘感”的失落,作为社会科学家的韦伯有此真知灼见,十分难得,因为他感觉到“现代性”对人类的精神生活的必然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是负面的。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学所表现的正是这种幻灭和失落,和对于19世纪过度发展的工业文明的反感。换言之,陈独秀完全没有看到20世纪西方文明的阴暗面,他憧憬的是一个充满阳光的美好世界(Brave New World),并没有想到赫胥黎用这个名字所作的小说的反讽意义:20世纪的世界,将会被笼罩在集权主义之下,甚至导致人性的衰亡。

说到这里,我不禁想到五四时期的一场小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