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陆沉奴乐岛 卅年影事托写自由花
第一回·一霎狂潮陆沉奴乐岛 卅年影事托写自由花
江山吟罢精灵泣，中原自由魂断！金殿才人，平康[1]佳丽，间气[2]钟情吴苑[3]。
轩[4]西展。遽瞒着灵根[5]，暗通瑶怨[6]。孽海飘流，前生冤果此生判。 群龙九馗[7]宵战，值钧天[8]烂醉，梦魂惊颤。虎神营[9]荒，鸾仪殿[10]辟，输尔外交纤腕[11]。大千公案[12]。又天眼[13]愁胡，人心思汉。自由花神，付东风拘管[14]。
却说自由神，是那一位列圣？敕封何朝？铸像何地？说也话长。如今先说个极野蛮自由的奴隶国。在地球五大洋之外，哥伦波[15]未辟，麦折伦[16]不到的地方，是一个大大的海，叫做孽海，那海里头有一个岛叫做奴乐岛。地近北纬三十度，东经一百十度，倒是山川明丽，花木美秀，终年光景，是天低云黯，半阴不晴，所以天空新气，是极缺乏的。列位想想：那人所靠着呼吸的天空气，犹之那国民所靠着生活的自由，如何缺得！因是一般国民，没有一个不是奄奄一息，偷生苟活；因是养成一种崇拜强权献媚异族的性格，传下来一种什么运命，什么因果的迷信；因是那一种帝王，暴也暴到吕政[17]、奥古士都[18]、成吉斯汗[19]、路易十四[20]的地位，昏也昏到隋炀帝[21]、李后主[22]、查理士[23]、路易十六[24]的地位；那一种国民，顽也顽到冯道[25]、钱谦益[26]的地位，秀也秀到扬雄[27]、赵子昂[28]的地位。而且那岛从古不与别国交通，所以别国也不晓得他的名字。从古没有呼吸自由的空气，那国民却自以为是，有吃，有着[29]，有功名[30]，有妻子，是个自由极乐之国。
古人说得好：“不自由，毋宁死。”果然那国民享尽了野蛮奴隶自由之福，死期到了。去今五十年前，约莫十九世纪中段，那奴乐岛忽然四周起了怪风大潮；那时这岛根，岌岌摇动，要被海若[31]卷去的样子。谁知那一般国民，还是醉生梦死，天天歌舞快乐，富贵风流，抚着自由之琴，喝着自由之酒，赏着自由之花，年复一年，禁不得月啮日蚀，到了一千九百零四年，平白地天崩地塌，一声响亮，那奴乐岛的地面，直沉向孽海中去。
咦，咦，咦！原来这孽海和奴乐岛，却是接着中国地面，在瀚海之南，黄海之西，青海之东，支那海[32]之北。此事一经发现，那中国第一通商码头的上海——地球各国人，都聚集在此地——都道希罕，天天讨论的讨论，调查的调查，秃着几打笔头，费着几磅纸墨，说着此事。内中有个爱自由者[33]，闻信特地赶到上海来，要想侦探侦探奴乐岛的实在消息，却不知从何处问起。那日走出去，看看人来人往，无非是那班肥头胖耳的洋行买办，偷天换日的新政委员，短发西装的假革命党，雾说乱话的新闻社员，都好像没事的一般，依然叉麻雀[34]，打野鸡[35]，安垲第[36]喝茶，天乐窝[37]听唱，马龙车水，酒地花天，好一派升平景象！爱自由者倒不解起来，糊糊涂涂昏昏沉沉的过了数日。
这日正一个人闷闷坐着，忽见几个神色仓皇手忙脚乱的人，奔进来，嚷道：“祸事！祸事！日俄开仗[38]了，东三省快要不保了！”正嚷着，旁边远远坐着一人冷笑道：“岂但东三省呀！十八省[39]早已都不保了！”爱自由者听了，猛吃一惊，心想刚刚很太平的世界，怎么变得那么快！不知不觉，立了起来，往外就走，一直走去，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忽然到一个所在，抬头一看，好一片平阳大地！山作黄金色，水流乳白香，几十座玉宇琼楼，无量数瑶林琪树，正是华丽境域，锦绣山河，好不动人歆羡呀！只是空荡荡静悄悄没个人影儿。爱自由者，走到这里，心里一动，好像曾经到过的。
正在徘徊不舍，忽见眼前迎着面，一所小小的空屋，爱自由者不觉越走越近了。到得门前，不提防门上却悬着一桁珠帘；隔帘望去，隐约看见中间好像供着一盆极娇艳的奇花，一时也辨不清是隋炀帝的琼花[40]呢？还是陈后主[41]的玉树花[42]呢？但觉春光澹宕，香气氤氲，一阵阵从帘缝里透出来。爱自由者心想，远观不如近睹，放着胆，把帘子一掀，大踏步走进一看，那里有什么花，倒是个螓首蛾眉桃腮樱口的绝代美人！爱自由者顿吓一跳，忙要退出，忽听那美人唤道：“自由儿，自由儿，奴乐岛奇事发现，你不是要侦探么？”爱自由者忽听奴乐岛三字，顿时触着旧事，就停了脚，对那美人鞠了鞠躬道：“令娘[43]知道奴乐岛消息吗？”那美人笑道：“咳，你疯了，那里有什么奴乐岛来[44]！”爱自由者愕然道：“没有这岛吗？”美人又笑道：“呸，你真呆了！那一处不是奴乐岛呢？”说着，手中擎着一卷纸，郑重的亲自递与爱自由者。爱自由者不解缘故，展开一看，却是一段新鲜有趣的历史，默想了一回，恍恍惚惚，好像中国也有这么一件新奇有趣的事情；自己还有一半记得，恐怕日久忘了，却慢慢写了两回出来。
正写着，忽然把笔一丢道：“呸，我疯了！现在我的朋友东亚病夫，嚣然自号着小说王，专门编译这种新鲜小说。我只要细细告诉了他，不怕他不一回一回的慢慢地编出来，岂不省了我无数笔墨吗？”当时就携了写出的稿子，一径出门，望着小说林发行所来，找着他的朋友东亚病夫，告诉他，叫他发布那一段新奇历史。爱自由者一面说，东亚病夫就一面写。正是：
三十年旧事，写来都是血痕；
四百兆同胞，愿尔早登觉岸[45]！
端的上面写的是些什么？列位不嫌烦絮，看他逐回道来。
按：底本三十回回目用标点，是本书的一大特色，是否为曾朴本人所加，不得而知。初版本及1935年三十回合订本均没有，《真美善》杂志发表的第二十一回至第三十五回原文也不用标点。有标点的回目现附录在每回注释条目前，以存旧貌之一斑，此回回目原标为：“一霎狂潮陆沉奴乐岛；卅年影事托写自由花。”
[1] 平康：指妓女聚居的地方。唐代长安城中有平安坊，是妓女聚居的地方。
[2] 间（jiān）气：旧谓英雄人物上应星象，禀天地特殊之气而生。宋均注《春秋孔演图》：“间气则不苞一行，各受一星以生。”此词这一句是说苏州得天独厚，多出美女和人才。词的作者认为赛金花是苏州人，词是概括她的行为，作为全书的楔子。
[3] 吴苑：苏州。春秋时苏州是吴国的都城，有宫廷苑囿之胜，常称作吴苑。
[4] 
（yóu）轩：古代的一种轻便马车，使臣乘用的车。指赛金花以公使夫人的身份出使西方国家。
[5] 灵根：指道德，良心。
[6] 瑶怨：瑶，瑶琴。指音乐歌唱表达爱情。此句隐指赛金花与瓦德西的关系。
[7] 九馗：馗同逵，大道。九馗犹言九州，代指中国大地。
[8] 钧天：天的中央。此处指中央朝廷，当时的清朝政府。
[9] 虎神营：泛指清军。虎神营为戊戌政变前夕荣禄新设立的亲军，驻北京。
[10] 銮仪殿：在今中南海。据赛金花说，瓦德西设帐篷于銮仪殿旁，办公起居均在其内。也泛指清宫。词作者指赛金花陪宿瓦德西于銮仪殿。《孽海花》原拟写六十回，其中庚子时代有一回目“夜宿仪銮曹梦兰从头温旧梦”，即指此事；曹梦兰即赛金花。
[11] 外交纤腕：指传言赛金花劝说瓦德西控制军队不要乱杀人，并说服克林德夫人接受立牌坊赔罪等等。
[12] 公案：此处指故事，是是非非的历史。
[13] 天眼：佛教所说五眼之一。天眼“无不能照”，犹如说智慧深沉的眼力。
[14] 以上是一首词，词牌《台城路》，分上下两阕。以赛金花的经历作为全书的线索。原作者是金一。
[15] 哥伦波：今译哥伦布。意大利航海家。15世纪横渡大西洋，所谓发现美洲新大陆的人。
[16] 麦折伦：一般写作麦哲伦，葡萄牙航海家。在哥伦布之后率船队横渡大西洋，沿南美洲入太平洋，至菲律宾被杀，其余众完成了环绕地球的航行。
[17] 吕政：嬴政，即秦始皇帝。因为《史记》说他实际上是吕不韦的儿子。说他“暴”，是因为他焚书坑儒，残酷使用民力修长城，修阿房宫，修骊山陵墓等等苛政。
[18] 奥古士都：奥古斯都（前63—14）。罗马帝国皇帝。在位期间，颁布维护奴隶主利益的法令，发动对外战争，又大兴土木；“暴”指这一类内容。
[19] 成吉斯汗：成吉思汗（1162—1227）。即元太祖（孛儿只斤铁木真）。蒙古族首领，统一蒙古诸部，建立蒙古汗国，1206年推为大汗，称成吉思汗。“暴”是指他不断进行战争，灭西夏，侵金；远征中亚，版图扩大至中亚和南俄。
[20] 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国王。他强化中央集权，宣称“朕即国家”。晚年国库空虚，农民起义不断，法国封建专制制度走向没落。
[21] 隋炀帝：杨广（569—618）。隋朝皇帝。即位后大兴土木，开运河，修筑长城，开辟驰道等等，征敛苛重，兵役繁重，民困财穷，农民起义不断，在江都（今扬州）被禁军将领宇文化及等所杀。
[22] 李后主：南唐后主李煜（937—978）。公元975年宋军破金陵，出降，后被毒死。他是个才子，尤以词名。
[23] 查理士：指查理一世（1600—1649），英国和爱尔兰国王。1625年登基，长期因政策分歧与国会对立并相互战争。1649年初在威斯敏斯特特设的高等法院宣判他为暴君、叛国者、杀人犯和人民公敌，送上断头台。他临死还恬不知耻地自称是“人民的殉难者”。
[24] 路易十六（1754—1793）：法国国王。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1892年被废黜，次年被送上断头台。
[25] 冯道（882—954）：五代时官僚。他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侍奉过十个君王，在相位二十余年；视丧君亡国不以为耻，自号长乐老。
[26] 钱谦益（1582—1664）：江苏常熟人。号牧斋。晚明江左三大家之一，诗文均擅长，有《初学集》等。福王时，他任礼部尚书，清兵攻江南，他率先迎降。
[27] 扬雄（前53—18）：成都人。字子云。西汉学者、文学家，长于辞赋，有《太玄》、《法言》、《方言》等。
[28] 赵子昂：赵孟
（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江苏湖州人。他是宋代宗室后裔，入元，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诗、书、画皆自成一家，有《松雪集》。
[29] 着：穿戴叫着。
[30] 功名：此处指科举称号或官职官阶。
[31] 海若：海神名。
[32] 支那海：中国海。支那，古代印度人称中国为支那。
[33] 爱自由者：金一（1874—1947）的笔名。金一即金松岑，又名天羽，号鹤望，笔名又有麒麟、天放楼主人等，江苏吴江同里人。1903年在上海参加爱国学社，鼓吹革命，从事著译，受清政府迫害，潜居故里讲学，是一些南社诗人的老师。民国后曾从政，主要仍是教育工作。著有《天放楼文集》、《天放庵诗集》等。他在《孽海花》前数回中表露出的思想比曾朴激进，措词也更激烈。
[34] 麻雀：麻将。明代已出现麻将。
[35] 野鸡：下等妓女。打野鸡即嫖妓。
[36] 安垲第：在张园内的一个小剧场，演出京剧、昆曲，并可跳舞、宴会，也是清末各派人物举行政治集会的场所。参见后文味莼园及注释。
[37] 天乐窝：未详。丹桂茶园、大富贵茶园、美仙茶园等都是旧上海唱戏的场所。
[38] 日俄开仗：1904—1905年日本和沙皇俄国为重新分割中国东北地区和朝鲜而进行的帝国主义战争，战场主要在中国东北，以日本战胜告终，取代了沙俄在中国东北的支配地位。
[39] 十八省：清初划分长城以南行政区为十八省，即江苏、安徽、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甘肃、福建、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四川、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和直隶。
[40] 琼花：一种名贵的花。但此处非实指，是用隋炀帝下扬州看琼花的典故。
[41] 陈后主：陈叔宝（553—604），陈朝皇帝，灭于隋。他不理朝政，日日与佞臣、妃嫔饮酒赋诗作乐。他著有艳体歌曲《玉树后庭花》。
[42] 玉树花：并非实指某种花。此是玉树后庭花的省称，即是前注陈后主所作歌曲之名。这里也是用典。
[43] 令娘：尊敬的姑娘。令是敬语形容词，旧时常用。
[44] 来：方言语气词。相当于普通话的“啦”。
[45] 觉岸：佛教语。由迷惘而到觉悟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