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
我把《孽海花》的初、二两编修改完了,付印时候,我心里有几句要说的话,把它写在这里:我要说的话,是些什么呢?(一)这书发起的经过;(二)这书内容的组织和他的意义;(三)此次修改的理由。
这书发起的经过怎么的呢?这书造意的动机,并不是我,是爱自由者。爱自由者,在本书的楔子里就出现,但一般读者,往往认为虚构的,其实不是虚构,是实事。现在东亚病夫,已宣布了他的真姓名,爱自由者,何妨在读者前,显他的真相呢?他非别人,就是吾友金君松岑,名天翮。他发起这书,曾做过四五回。我那时正创办小说林书社,提倡译著小说,他把稿子寄给我看。我看了,认是一个好题材。但是金君的原稿,过于注重主人公,不过描写一个奇突的妓女,略映带些相关的时事,充其量,能做成了李香君的《桃花扇》,陈圆圆的《沧桑艳》,已算顶好的成绩了,而且照此写来,只怕笔法上仍跳不出《海上花列传》的蹊径。在我的意思却不然,想借用主人公做全书的线索,尽量容纳近三十年来的历史,避去正面,专把些有趣的琐闻逸事,来烘托出大事的背景,格局比较的廓大。当时就把我的意见,告诉了金君。谁知金君竟顺水推舟,把继续这书的责任,全卸到我身上来。我也就老实不客气的把金君四五回的原稿,一面点窜涂改,一面进行不息,三个月功夫,一气呵成了二十回。这二十回里的前四回,杂揉着金君的原稿不少,即如第一回的引首词和一篇骈文,都是照着原稿,一字未改,其余部分,也是触处都有,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谁是谁的。就是现在已修改本里,也还存着一半金君原稿的成分。从第六回起,才完全是我的作品哩。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件。
这书内容的组织和他的意义是怎么样的呢?我说这书实在是一个幸运儿,一出版后,意外的得了社会上大多数的欢迎,再版至十五次,行销不下五万部,赞扬的赞扬,考证的考证,模仿的,继续的,不知糟了多少笔墨,祸了多少梨枣。而尤以老友畏庐先生,最先为逾量的推许。——他先并不知道是我做的——我真是惭愧得很。但因现在我先要说明组织,我却记到了《新青年》杂志里钱玄同和胡适之两先生对于《孽海花》辩论的两封信来,记得钱先生曾谬以第一流小说见许,而胡先生反对,以为只好算第二流。——原文不记得,这是概括的大意——他反对的理由有二:(一)因为这书是集合了许多短篇故事,联缀而成的长篇小说,和《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是一样的格局,并无预定的结构。(二)又为了书中叙及烟台孽报一段,含有迷信意味,仍是老新党口吻。这两点,胡先生批评得很合理,也很忠实。对于第一点,恰正搔着我痒处,我的确把数十年来所见所闻的零星掌故,集中了拉扯着穿在女主人公的一条线上,表现我的想像,被胡先生瞥眼捉住,不容你躲闪,这足见他老人家读书和别人不同,焉得不佩服!但他说我的结构和《儒林外史》等一样,这句话,我却不敢承认,只为虽然同是联缀多数短篇成长篇的方式,然组织法彼此截然不同。譬如穿珠,《儒林外史》等是直穿的,拿着一根线,穿一颗算一颗,一直穿到底,是一根珠链;我是蟠曲回旋着穿的,时收时放,东西交错,不离中心,是一朵珠花。譬如植物学里说的花序,《儒林外史》等是上升花序或下降花序,从头开去,谢了一朵,再开一朵,开到末一朵为止。我是伞形花序,从中心干部一层一层的推展出各种形色来,互相连结,开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儒林外史》等是谈话式,谈乙事不管甲事,就渡到丙事,又把乙事丢了,可以随便进止;我是波澜有起伏,前后有照应,有擒纵,有顺逆,不过不是整个不可分的组织,却不能说他没有复杂的结构。至第二点,是对于金君原稿一篇骈文而发的,我以为小说中对于这种含有神秘的事是常有的。希腊的三部曲,末一部完全讲的是报应固不必说,浪漫派中,如梅黎曼的短篇,尤多不可思议的想像,如《尼斯铜像》一篇,因误放指环于铜像指端,至惹起铜像的恋妒,搿死新郎于结婚床上。近代象征主义的作品,迷离神怪的描写,更数见不鲜,似不能概斥他做迷信。只要作品的精神上,并非真有引起此种观念的印感就是了。所以当时我也没有改去,不想因此倒赚得了胡先生一个老新党的封号。大概那时胡先生正在高唱新文化的当儿,很兴奋地自命为新党,还没想到后来有新新党出来,自己也做了老新党,受国故派的欢迎他回去呢!若说我这书的意义,畏庐先生说:“《孽海花》非小说也。”又道:“彩云是此书主中之宾,但就彩云定为书中主人翁,误矣。”这几句话,开门见山,不能不说他不是我书的知言者!但是“非小说也”一语,意在极力推许,可惜倒暴露了林先生只囚在中国古文家的脑壳里,不曾晓得小说在世界文学里的价值和地位。他一生非常的努力,卓绝的天才,是我一向倾服的,结果仅成了个古文式的大翻译家,吃亏也就在此。其实我这书的成功,称他做小说,还有些自惭形秽呢!他说到这书的内容,也只提出了鼓荡民气和描写名士狂态两点。这两点,在这书里固然曾注意到,然不过附带的意义,并不是他的主干。这书主干的意义,只为我看着这三十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关,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变动,可惊可喜的现象,都在这一时期内飞也似的进行。我就想把这些现象,合拢了他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连系的一些细事,收摄在我笔头的摄影机上,叫他自然地一幕一幕的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大事的全景一般。例如这书写政治,写到清室的亡,全注重在德宗和太后的失和,所以写皇家的婚姻史,写鱼阳伯、余敏的买官,东西宫争权的事,都是后来戊戌政变、庚子拳乱的根原。写雅聚园,含英社,谈瀛会,卧云园,强学会,苏报社,都是一时文化过程中的足印。全书叙写的精神里,都自勉的含蓄着这两种意义。我的才力太不够,能否达到这个目的,我也不敢自诩,只好待读者的评判了。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
此次修改的理由怎么的呢?第一是为了把孙中山先生革命的事业,时期提得太早了。兴中会的组织,大约在光绪庚寅辛卯间,而广州第一次的举事,事实却在乙未年十月,这书叙金雯青中了状元,请假回南,过沪时就遇见陈千秋,以后便接叙青年党兴中会的事。雯青中状元,书中说明是同治戊辰年,与乙未相差几至三十年,虽说小说非历史,时期可以作者随意伸缩,然亦不宜违背过甚,所以不得不把他按照事实移到中日战争以后。既抽去了这么一件大事,篇幅上要缺少两回的地位,好在这书里对于法越战争,叙得本来太略,补叙进去,并非蛇足。第二原书第一回是楔子,完全是凭空结撰,第二回发端还是一篇议论,又接叙了一段美人误嫁丑状元的故事,仍是楔子的意味,不免有叠床架屋之嫌,所以把他全删了。其余自觉不满意的地方,趁这再版的机会,也删改了不少。看起来,第一编几乎大部是新产品了。这是我要说的第三件。
这书还是我二十二年前——时在是光绪三十二年——一时兴到之作,那时社会的思潮,个人的观念,完全和现时不同,我不自量的奋勇继续,想完成自己未了的工作,停隔已久,不要说已搜集的材料,差不多十忘八九,便是要勉力保存时代的色彩,笔墨的格调,也觉得异常困难。矛盾拙涩,恐在所不免,读者如能忠实的加以纠正,便是我的非常宠幸了!
十七年,一月六日,东亚病夫自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