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纳塔丽·格朗热(3)
女友一直听到最后,直到对方的声音开始慌乱,失去信心,她才回答:
女友
你拨错电话了,夫人。
电话声
噢,对不起……
女友放下电话,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两个女人站在平台上。她们重新会合,一个人从房间出来(接完电话后),另一个从火堆旁来。会合后,伊莎贝尔·格朗热把一件白色羊毛衫披在女友肩上。她们向花园的大门走去,打开门,出去了。
空荡荡的花园里,正在熄灭的火还冒着烟。
纳塔丽学校女校长的办公室。两个女人就坐在校长对面。她们好像很冷淡,与女校长的关系不真实得让人吃惊。
伊莎贝尔·格朗热
我们将把她送到达特肯寄宿学校。
女校长
啊……太好啦,达特肯……太好啦……什么时候呢?
女友
我想下个礼拜吧。
女校长
女校长的语言非常简单,生硬。
太好啦……太好啦……这些学校在这些方面确实要比我们强……但是,尤其要让她继续弹钢琴,我认为这种小孩非常需要……
伊莎贝尔·格朗热
那不可能。
女校长
真遗憾……你们不觉得如果你们坚持的话……
女友
纳塔丽会拒绝的。
女校长
啊……真遗憾……
谈话时,突然传来课间休息的喧闹,爆发出刺耳的喊叫声。女校长站起身来,好像要赶两个女人走似的。她们依然坐在那里,好像没有听见课间休息的喧闹。
伊莎贝尔·格朗热和女友分别坐在厨房饭桌的两边。她们刚刚喝完一杯茶。课间休息的吵闹声——声音的交汇点——继续传进这个空间,以此说明刚刚拜访过女校长。吵闹声恰似喷射的源泉,与房子的沉默汇合,然而并不打破这里的沉默。
猫在窗子附近睡着了——我们在窗户下看见它就像看见它明亮、流线型的身躯沿着池塘走动一样。
她们俩相视而笑,然后不再对视,轻轻地微笑着:她们在笑自己的忧郁。微笑将她们的忧郁归入“所有人的不幸”的圈子中。她们的嘴巴抿紧了,微笑消失了。两个女人的心境非常复杂。只有女友说了一句话:
女友
我一会儿帮你整理行李。
我们又一次发现她们分开,火堆旁的消遣已经告一段落:午后的黄昏她们还有事情要做:整理纳塔丽去寄宿学校的行李。
女友过去了,背对着我们。她从光线暗淡的门口走出,向饭厅光线明亮的地方走去,然后又一次消失在光线暗淡的过道里。
那只猫。它慢慢穿过光线暗淡的过道。猫经过时,房间里好像空空荡荡。与猫的走动相同,两个女人的脚步也悄然无声。到处都是石头地面,房子铺砌着石板,平台上的砌石,房间里的砌石吸收了所有的杂音(不像木地板那么响)。
伊莎贝尔·格朗热穿过光线明亮的饭厅。
她又一次走进光线已经开始暗淡的过道。
她又一次来到饭厅,在里边转来转去,走到碗橱旁,打开抽屉,取出针线盒。她走到餐桌旁,坐下,把针线盒放到自己面前,打开,从里边拿出剪刀,一卷标记带。(印着小孩姓名的布带,每个寄宿学校都有这样的要求。)
她开始剪,把每一个标记都剪开。(方便以后缝起来。)
她把每一个标记都放在餐桌上看。
她手里拿着标记的特写镜头。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纳塔丽·格朗热的名字。白布黑字,好像是虚晃的电影名字。
又转成全景镜头。伊莎贝尔·格朗热放下标记、剪刀,放弃了。她站起身来,透过门上的玻璃朝花园看了看,向孩子们的卧室走去。
音乐室(放钢琴的房间)里,女友坐在扶手椅上。她缝补着,她会干这些活,她着手准备行李。收音机的声音“传到”她耳边,没有影响她缝补。
收音机声
一层厚厚的浓雾笼罩着德勒森林,林子里一片寂静。好像伊夫林省的少年犯终于顶不住疲劳,睡着了。
女人的住所里同样一片寂静。
伊莎贝尔·格朗热慢慢地熨着衣物。拍摄现在的场面与开始拍摄没有收拾的餐桌时一样,我们看不到熨衣的人,仅仅看见熨斗和拿着熨斗的手来回移动。现在熨的是餐巾,熨过后折成对半熨,然后折成四折再熨,然后整齐地放在熨衣板旁边。
然后又拿来一件小孩的罩衫。
机械地熨着。
然后,机械性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了:她放下熨斗,待在那里不动了。
她的行为突然间受到质疑,同样非常清楚地表达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含义。罩衫证明孩子的存在,孩子穿上罩衫比她本人更令人头疼。突然间产生的这个想法很具体,让人无法忍受。
女人的双手从熨衣板上拿起孩子的罩衫,抓住衣服的肩,直直地拿到与孩子一般的高度,就这样比划了一阵,然后就看不见了,又被拿走了。
伊莎贝尔·格朗热把罩衫放在自己脸上,眼睛里充满了对孩子的爱,十分可怕,同样也因为生养出这样的孩子而感到痛苦,痛苦的样子也很可怕。
远处的村庄里传来了犬吠声。
近处的大街上有脚步声:有人从那里经过,沿着房屋往前走,远去了。
女友在音乐室。
声音与镜头停留在伊莎贝尔·格朗热身上时相同,有人经过,远去了。房屋沿马路修建,两个女人在屋子的两头,因此她们听到相同的脚步声,只不过一先一后而已。
女友不再缝补,把活计放在膝盖上,头仰靠着扶手椅背,听着街上的脚步声,好像在倾听另一个女人伊莎贝尔·格朗热的痛苦。把这里所感受到的同一件事传过去,那边就接收到了。大街上的脚步声把房屋的两端连接起来。随着脚步声,女友好像捕捉到了整座房屋的呼吸,她就像溺水的女人在寻求氧气,睁大双眼倾听着。
脚步声消失了,既没有喊叫声,也没有任何其他事情发生。女人的居所里,一切如故,没有任何变化,一切即将来临。
伊莎贝尔·格朗热从孩子卧室的过道里走出。她提着寄宿学校的黑箱子,迎面朝我们走来。她把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然后待在那儿,等待着。
女友从过道另一头走来,背对镜头。她走过大门,手里拿着缝补的衣服,在大门的窗户那儿停留片刻,看见了放在窗台上的学生成绩册。她转身离去,进了饭厅。
两个女人又走在了一起,她们各自的走动重新交错在一起。
女友在饭厅里,面对面看着伊莎贝尔·格朗热(画面上看不到她)。女友面前放着打开的箱子。
伊莎贝尔·格朗热(画外音)
我无法做任何事。
女友
是的。
(其含义为:确实如此,你无法做任何事。)
女友朝桌子走去,上面放着去寄宿学校的箱子。
女友来到桌边,拿出孩子的衣物挑选。
伊莎贝尔·格朗热在她身后,朝玻璃门走去,转身去了花园。
女友
得把冬天的衣服和鞋放在袋子里。
伊莎贝尔·格朗热(停顿片刻)
那边冷吗?
女友
那里是山区,三月份还下雪。
沉默。
伊莎贝尔·格朗热不了解法国,她对孩子的流放地更是一无所知。
伊莎贝尔·格朗热
她不学音乐就完了。
没有回答。
电影的第一组镜头里,伊莎贝尔·格朗热就说过这样的话。挥之不去的念头使她说出了完全相同的话。
女友拿起一件孩子的衣服,坐在靠玻璃门放着的扶手椅上,旁边是沙发。
女友开始把标记往衣服上缝。
伊莎贝尔·格朗热慢慢地离开玻璃门,坐在女友身边的沙发上。
两个女人没有说一句话。
渐渐地,伊莎贝尔·格朗热本能地观看起女友缝标记的动作来了。她的目光终于随女友的手势而动,深深地被吸引,无法摆脱。
那个在电影的第一组镜头中预先出现的鸟,被女人间的默默无语所欺骗,落在离女友不到一米远的平台上。
惟一的动作:那只一成不变、很有规律的手的动作。(沉浸其中的女人们没有看见鸟。)
女友说了一句话,很清楚,下了定论。我们听见了:
女友
忘了纳塔丽吧。
(其含义为:你应该这样做:割断与暴力的联系,与孩子离别。她的暴力已经攻击到了她的母亲,忘记你是她的母亲。)
沉默。
标记缝上了,女友站起身来,从伊莎贝尔·格朗热面前走过,不见了。她到纳塔丽卧室找什么东西去了。
伊莎贝尔·格朗热一个人待在那里。她猛然间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双手捂住脸,把头埋进沙发的靠垫里,就这样十分绝望地待在那儿。
女友回来了,从她面前经过,一点都不吃惊。她拿着孩子的鞋子,放在箱子旁,坐回刚才那个地方。好像她对伊莎贝尔·格朗热视而不见,后者叫了起来,那是愤怒和绝望的叫喊:
伊莎贝尔·格朗热
Non Posso vedere mia figlia[3]……我不能告诉孩子……我必须躲着孩子。
女友(停顿片刻)
是的。
女友的回答温柔、镇静,叫人受不了。电影里,女友一刻也不会安慰,她们的关系中没有安慰一说。
伊莎贝尔·格朗热转过身,恢复了最初躺在沙发上的姿势。
女友不缝了,轻轻地转过头看着花园。伊莎贝尔·格朗热看着面前的虚空。一片寂静。
远处的大门旁,传来轻轻的响动,突然打破了这寂静。女友转身倾听,伊莎贝尔·格朗热也一样:大门那边有动静。大门开了,女人们没有关门,有人进来了。
女友起身观看。
伊莎贝尔·格朗热独自一人待在那里,迷惑、惧怕地朝大门口看。我们明白她很害怕,但这是一种普通意义上的惧怕:她惧怕所有的东西。
女友在饭厅门旁,我们看不见大门。她朝大门走去,我们能听见她说的话,却几乎听不见与她答话的那些人在说什么。
女友(画外音)
你们有事吗?
声音(画外音)
……对不起,门没有关……(后边几句话听不清楚)
女友
谢谢,可是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又有好几句话没有听清楚)。
女友
我们对此没有兴趣,谢谢。
声音(画外音)
再见……
女友又回来坐在刚才那个地方。没有说谁进来了。什么也没有说。
这次拜访永远都不会说明,不知道谁来拜访,出于什么原因。将来类似的拜访才是最主要的。
时间在女人间流逝。
然后大门那边传来敲门声:有人在敲门。
没有人答应,没有人动。她们转过头朝大门那边看,她们既不应声,也不起身去看,好像她们瘫痪了似的,其表现就是她们不会运用自己的身体官能,她们漠然视之。
开门声。
有人进来了,又关上门,女人没有动。
有人在行走。
有人来了,女人在等待。
饭厅门口,走进一名男子。年纪轻轻的,留着一头长发。个子很高。他微笑着,手里拿着一件黑大衣,剪裁很差。他手里拿着公事包,看见两个女人后倒退了一步,重复起刚才来过的那些人所说的话。
男人
啊,对不起……门开着……
沉默。
这个年轻男人的目光和微笑中露出凶光。一切都有可能:是德勒森林里跑出的逃犯?
整个场面用反打镜头处理。(为了便于阅读,反打镜头这一段仅仅在必须观看时才会提到。)
那个脸色阴沉的男人走进门时,钢琴声响起,整个缠绕着人的琴音很低,越传越远,渐渐消失。
男人
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女友(停顿片刻)
没有。(停顿片刻)请进。
男人
门开着……
沉默。
两个女人依然坐在那里,看着男人。她们异常专注,神情有点不正常。她们害怕,又无能为力,她们无法制止他,只好听之任之。
男人又往里走了走。我们现在才看清:他大约二十五岁,穿一套西装,领带,白衬衣。他操着上流社会那种假口音。
女友
您有什么事?
男人
没什么事……我从这里经过……
沉默。
女友
请坐。
男人
……谢谢……
沉默。
要说有什么喜剧场面的话,那就是面对女人的行为举止,男人目瞪口呆。真正让人奇怪的是男人面前的两个女人——正像我们所能料想到的那样——而不是那个自己闯进来的男人。
他来到一张椅子旁,没有坐,站在两个女人面前,不知所措(一般情况下是不给推销员让座的)。
男人
我介绍(停顿)维德达牌滚筒洗衣机……(停顿)到处都可以看见这种牌子……(停顿)[4]
沉默。
两个女人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他不说了。
他犹豫了,好像轮到他害怕了,他想逃走,然后又很别扭地坐了下来。
他坐在两个女人对面,感到很不自在。
开始他一言不发,话匣子切断了。
他们对视着。
然后,男人又一次打开话匣子。
男人
维德达滚筒洗衣机是一种全自动型号,请允许我这样介绍,超级全自动型号。体积小。(停顿)
沉默。
他们三人相聚在这里,如同一次拜访。
她们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没有回答。
此时,他有点犹豫不决,既有兜售机器的小贩的惧怕,又充满了好奇。
他又英雄般地重新背诵他的台词。
男人
〇〇八型洗衣机的横轴架在两根支柱上……新式机器,自动反向洗涤……这样机器的效率就提高了百分之五十,这很符合逻辑,仔细想一想……
沉默。
男人依然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害怕了。
男人
〇〇八型是迷你洗衣机:46,81,60。(停顿)全巴黎谁还能说出比这更好的洗衣机?(停顿)整个欧洲也没有体积这么小的。……(停顿)
沉默。
他的声音变了,语速加快了。
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几乎要喊起来。
两个女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
他带着绝望继续往下说。
男人
维德达牌〇〇八型滚筒洗衣机……(停顿)两相双速发动机……(停顿)自动反向洗涤……(停顿)……你们这个地区有二二〇型的吗?
没有回答。
……一一〇……嗨!二二〇!……嗨!换了住房!嗨!(停顿)……体积小……
沉默。
女友
您不是推销员。[5]
她十分让人信服、平静自信地说出这句话。
他吓了一跳。
恢复常态,试图搪塞过去,继续说。
男人
是的……〇〇八型……是的……是的……〇〇八型洗衣机有三种洗衣模式,而不是两种,与〇〇七型不同。〇〇七型只有两种……(停顿)
(其含义为:不,我是推销员。)
女友
您不是推销员。
男人
我就是,夫人……我是……我有推销证……是的……我有证……
他打开公事包,开始在里边乱翻,找到一个证件给她们看。
推销证受到怀疑。
女友
不是。
男人
可是……证是警察局颁发的……
女友(打断他的话)
不,您不是推销员。
男人
可是,夫人……
他收起证件。
声音有点沉重起来,不再辩解。
他在公事包里翻了翻,找到了另外一个证件。
给她们看。
男人
是这个……
他又放弃了辩解。
这个证件又遭否定。
女友
不是。
伊莎贝尔·格朗热
不是。
男人(停顿片刻)
就是的……只不过……
女友
不是。
他收起第二张证件,不知如何是好,又在公事包里乱翻,拿出招徕生意的广告册:上边有维德达牌〇〇八型滚筒洗衣机的图片。
给她们看。
沉默。
女友
不是。
他收起图片,受到“不是”的感染,第一次下意识地重复道:
男人
不是。
沉默。
他们对视着,目光中没有惧怕。他也开始审视起眼前的两个女人来。他使劲地盯着她们,结果有好一阵工夫都忘记背自己的台词了。然后,他突然间又想起来了,开始背诵,台词被断断续续地割裂开来,和他本人一样,毁掉了。然而,他试图真诚地替自己辩解。
男人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〇〇八型洗衣机有三种模式……一种用于特殊用途洗衣,一种用于洗容易破损的衣服,一种用来洗普通衣物,这里的一个当然是预洗键……(停顿)脱水用刻度标出,再说,这也很正常……(停顿)
她们又不吱声了。
她们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开始朝花园那边观看。
他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也开始观看花园。
花园:空空荡荡。没有风,始终笼罩着薄薄的轻雾。
她们收回目光。
伊莎贝尔·格朗热的目光与男人的目光相遇。(从两个人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包括欲望。)
沉默。
他以为必须重新开始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