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塔丽·格朗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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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纳塔丽·格朗热(2)

依然是伊莎贝尔·格朗热。她看着远处,目光越过墙壁:

一张堆满玩具的桌子,布娃娃、图画、画夹,等等。上边是用纸板粘贴成的房子,摇摇晃晃,里边放着一架坏了的钢琴。所有这些堆在一起的东西都是纳塔丽的。禁止入内的牌子上写着“纳塔丽的东西,请勿乱动”,上边的字出自孩子的手。

伴随着这一场面,电影的音乐开始奏响。一架旧钢琴上弹奏出来的琴音就像十几句刺耳的叫声,是一只手演奏的,时而是孩子的手,时而是大人的手。这一学校的音乐,同时也是车尔尼练习曲,具有双重用途:不但是整部电影的伴奏音乐,而且也是纳塔丽钢琴课后弹奏的乐曲。

饭厅里。桌子上放着没有声音的收音机。伊莎贝尔·格朗热从那里走过。也就是说,她走出了厨房,不再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她穿过饭厅,不见了。

我们又在过道里看到了她。她缓步向我们走来。房子这边的阴影已经遮住了过道。

她停住脚步,透过一扇窗户看了看,又走了,然后又在我们看到的一间房(摄像机就在里面)门前停下脚步。房间里有取火炉,很矮的柳条椅——起居室。她环视着。她和猫一样从阴影中走向有光线的地方。她又像放风的女囚开始走动,环视着这座房子,她的穴居室。我们听到大街上有人经过。

她从我们身边走过,不见了。

外边。女友。从广角全景镜头看,她凭倚在池塘边的矮墙上(我们在池塘对面)。她在一棵柳树旁,看着池塘,那儿有风。柳枝随风飘动,她的头发也随风舞动。她的身后是房屋,一堵高墙占据了镜头的上半部分,一株爬墙玫瑰遮住了墙。墙角有一扇很矮的门,关闭着。里边的伊莎贝尔刚才正是从这扇门旁经过。在这四周封闭的环境中:房屋和花园,两个女人既不在一起,又在一起。她们的动作时而互相交叉,时而互不相干。她们担忧着同一件事:纳塔丽那孩子会怎么样?然而,即使我们不知道,也能猜出她们中谁是孩子的母亲:就是下午那个无所事事,心神不宁的人。(在被动状态中,结局正在完成。)

那只猫,慢慢地穿过过道。就是伊莎贝尔·格朗热不久前走过的过道。猫要到什么地方去。黑色的猫,映在白墙上。

女友。我们从她刚才所在的池塘边看到了她。她从花园来,手里拿着桨,走下(挨着池塘矮墙修筑的)台阶,把桨扔在台阶下的小船里。声音在池塘的围墙里回荡。她看着水。又走了。

在饭厅的沙发上——上方的镜子映着花园——伊莎贝尔·格朗热好像在休息。她半躺在那里,为孩子担忧。她替孩子担心的顽念已经误入可怕的、虚假推论的歧途,陷入这样一种没有结论的循环之中:“他们说,纳塔丽应该去达特肯寄宿学校,这样就可以治愈她身上的狂暴——伊夫林省的少年犯就是因此而犯罪的。到了达特肯寄宿学校,纳塔丽一旦有了选择的自由,她肯定不愿意弹钢琴。然而,我,纳塔丽的母亲,我知道只有音乐才能把她从狂暴中解救出来。纳塔丽将要去达特肯寄宿学校,她将终生与音乐无缘。人家说这样才能使她摆脱狂暴,然而,只有音乐才能使她克服狂暴。”等等。

有人从起居室对面的过道走来。伊莎贝尔·格朗热听见了,扭过头去:是女友。

她走了过来,紧挨伊莎贝尔·格朗热坐下。她就待在那儿,面对着花园。她们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她们半躺在那里,神情黯淡地看着眼前的花园。女人们的动作相互交叉,渐渐合二为一。过了片刻,女友开口了。

女友

有许多落枝……

伊莎贝尔·格朗热

是风……

女友

是的。(停顿片刻)我想生堆火。

没有回答。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们依然半躺在那里,依然谁也不看谁。

然后,合二为一的身体又一次分开了:僵硬的身体开始活动,恢复了各自的独立运动。两个身体分开了,两个人也分开了:

女友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拿起了电话。

女友

喂,请接凡尔赛警察局……外国移民处。

伊莎贝尔·格朗热随后也站了起来,朝女友走来的过道走去,这个过道正好通往孩子的卧室。

伊莎贝尔·格朗热走进纳塔丽的卧室,看着桌子上那一堆玩具(纸板房和里边的破钢琴)以及出自小孩之手,上面写明禁止乱动的牌子。她只看不动,尊重孩子的禁令。

房间里传来女友的声音。

女友

移民处吗?(停了很长时间)

伊莎贝尔·格朗热在听,但又没有听到有关玛丽亚的情况陈述,这中间出现了一次中断。

女友(画外音)

葡萄牙人,对……(沉默)对。

伊莎贝尔·格朗热拣起孩子的靴子,放在鞋架上,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拣起来放在一起。女友继续打电话:

女友(画外音)

……接待人员什么都没有跟她讲……他说一点事都没有……没有什么可怕的……仅仅是个形式而已,因此她便签了字……她签署了把自己驱逐出境的命令。

沉默。

为了听清女友的讲话,伊莎贝尔·格朗热不再收拾东西。

女友(画外音,下面的话)

……一点办法都没有?(停顿片刻)可是她不懂法语……既不会说……也读不懂……

沉默。

伊莎贝尔·格朗热面对我们。她在听。尽管她富有,可她不也是个软弱无力、没有能力的母亲,不也是某种葡萄牙人吗?于是她想到,她也不懂法语,别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所以她就照他们说的做了,签署了与孩子离别的协议。

女友(画外音,下面的话)

一点办法都没有?(停顿片刻)一点都没有?(停顿片刻)谢谢……

沉默。

伊莎贝尔·格朗热离开纳塔丽的卧室,到套间里去了。

女友在饭厅里。她站在我们对面,离得很近。她刚刚打完电话,点燃了一支烟,她的手在不停地抖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眼中闪着愤怒的火花。

伊莎贝尔·格朗热又回到了纳塔丽的卧室里,手里提着一只小黑箱:寄宿学校的箱子。她把箱子放在搁物架上,打开,开始在箱子里放置小孩衣服。

还是女友的声音,这一次是在同伊莎贝尔讲话。声音很平静,心中的怒火已经平息。

女友(画外音)

纳塔丽有时候想把大家都杀了。(停顿片刻)是她告诉洛朗斯的。

停顿片刻。

纳塔丽,她渴望成为孤儿。(停顿片刻)葡萄牙女人。(停顿片刻)她说我们陷入不幸……

没有回答。

沉默。

饭厅。女友打开面朝花园的落地窗。远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打破了房子里女人的宁静。女友的动作很慢,如同慢镜头。她关上门,房间突然间又恢复了宁静。

她消失在花园里。

伊莎贝尔·格朗热在纳塔丽的房间里听见女友出去了。她扣上箱子,走到花园门前,观看着。

女友在花园里拣树下的枯枝。

伊莎贝尔·格朗热离开花园的门,迎面走出了纳塔丽的房间。镜头对着她走后留下的空房间停留了片刻。就在此时,我们又听见了简短的新闻报道。

收音机声

警察局的增援部队刚刚加入了凡尔赛警察和宪兵的搜寻活动,他们从今天早晨起就封锁了从乌当到波尔迪耶埃的整个地区。警察就在现场……

伊莎贝尔·格朗热站在饭厅的餐桌旁,桌上放着收音机。她在听下边的新闻。

收音机声(接上)

和刚开始时同一性质的音乐突然奏响了,节奏强烈,欢快而又有讽刺意味的华尔兹。(此处的音乐表达了孩子们欢快的狂怒,他们无视一切,特别是警察。)

……“我们慢慢地接近了他们,”警察们这样宣称。尽管如此,为了捕获这两个隐藏在郊区的道尔顿式的法盲,我们采取了非常严格的谨慎措施。他们多次作案,好像作案目的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仅仅出于狂怒,出于那种盲目的狂怒,奥斯汀大学生惠特曼就曾经这般狂暴。还有特别让人发指的一点就是伊夫林省的这两个疯子好像还未成年。据说,这两个少年犯就是克里斯蒂安·M和皮埃尔·G,他们已经离家出走一个月了。现在还没有告知他们的父母……

落地窗外,女友也走过来听简短的新闻广播。她手里拿着枯枝。新闻里提及孩子们的年龄时,她就走开了,不再往下听。

伊莎贝尔·格朗热一个人待在那里。

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高压线从上面穿过。远处,在麦田的边缘,是一堆黑乎乎如大石块般的东西:那就是(伊莎贝尔·格朗热想象中的)德勒森林,少年杀人犯就隐藏其中。麦田与森林里轻雾缭绕,好像是烟雾。高大的电线杆与其余的东西相比清晰可见。

镜头很近,照着伊莎贝尔的上半身,她盯着德勒森林,始终不忧愁,也不欢快。心系森林。

她背对全景镜头,在另一个不太相同的房间里。她站在一张孩子的书桌前,是洛朗斯的书桌,非常整齐。她用双手拿起一叠书本,在作业本中间翻寻,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她用双手打开抽屉,拿起另外一沓作业本,找到了两个小册子(被洛朗斯藏了起来)。

在透过窗户的日光中,伊莎贝尔·格朗热读着小册子。我们看到了她读的东西:是学生成绩册。我们看到了:

第一个成绩册上写着:“洛朗斯·格朗热,九岁半。好学生。”

第二个成绩册从第一个底下滑落,这一次我们看到了:

“纳塔丽·格朗热,八岁。在课堂上无所事事。蛮横无礼,是个难缠的孩子。应该做出决定。女校长要求见孩子的父亲。”

伊莎贝尔·格朗热合上成绩册,但是她并没有把成绩册放回抽屉,而是拿在手里。

我们听到了纳塔丽学校女校长的画外音。

女校长(画外音)

这个小女孩身上的那种狂暴……

然后我们看到女校长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边,说完下边的话:

女校长

她在课堂上撕自己的作业本,到处都涂着黑点……那些笔头作业……(停顿)但是话又说回来……总会有好学生和坏学生……这些我们都懂……但是从另一方面而言……一个小姑娘就如此狂暴……(重复了两次片头所说的那句话)

画面最初不太清楚。一种浓浓的雾笼罩了整个画面。是德勒森林的画面?不是。一阵风吹散了浓雾,露出了火苗:是女友在花园里点燃的火。她置身烟雾中,在那儿看着火燃烧。

看完学生成绩册之后才发现了火。

房门口。伊莎贝尔·格朗热向我们走来。她从洛朗斯的房间出来,手里拿着学生成绩册,放在门里边的窗台上,她是那样心不在焉,我们会问她是否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她看见了花园里的火,那堆火使她分心。她看着火堆。

伊莎贝尔·格朗热透过厨房门看到了树林间的火堆。

还是她,在看那堆火。她站在门口。在某种程度上,这儿就是这座房子的几何位置,十字中心,房子的其他部分由此分开:一边是餐厅,孩子们的房间;另一边是起居室和一些没有看到的房间。(我们永远不会走进房子的楼梯间。)门口也是各条过道的起点(通向里边)和房子的大门口(通向外边)。

伊莎贝尔·格朗热看着那堆火但没有到女友那里去。

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响声,非常清脆。她吓了一跳,扭头朝起居室看去。

是那只猫。它在钢琴上跳动时,碰响了一个琴键。我们没有见过这个房间,在看到猫跳动时,才正好瞥见了。

还是伊莎贝尔·格朗热。她看着自己的四周。房子越来越不正常,它扰乱了房间的秩序,扰乱了这个封闭的空间、这里的宁静。她像个吃惊不已的观众,看着自己的住所。(好像要寻求产生这一切的根源,她已经给搞糊涂了。)她离开这里,朝起居室走去。

她走进了我们仅仅瞥了一眼的房间——音乐室。这个房间要比其他房间阴暗。里边有三角钢琴,盖子打开着。房间的墙上有一面非常大的镜子,占据了墙的很大一部分,我们从镜子里看见伊莎贝尔·格朗热迎面走进,但很快又从镜子里消失了。我们又看见她背对着我们,慢慢地、很自然地走向钢琴。乐谱架上放着打开的乐谱,她面对钢琴坐在凳子上。

她坐下了。

双手放在乐谱架上,然后一页一页地翻乐谱。她有时在某一页停下来。她的双手有点紧张,落在琴键上,准备演奏。这是一双训练有素的手,善于表现这黑白相间的琴键。问题就出在这里,这双手停留在钢琴上,时刻准备演奏,然而却始终没有开始。

然后,双手一沉,从琴键上滑落。

伊莎贝尔·格朗热今天无法弹奏钢琴。

女友的身体一起一伏,发出长长的叹息。然后,身体又平复,好像太疲惫了。

伊莎贝尔·格朗热站起来,走出房间,突然间加快步伐,逃跑般离开钢琴(纳塔丽将不能再弹钢琴)。

关于伊莎贝尔·格朗热,我们所能知道的就这么多——除了她已婚,有两个孩子,在伊夫林省有一座房子外,她还弹钢琴,她会弹钢琴。

她从平台走过,披着长长的黑披肩,停了下来。

透过饭厅的玻璃窗,我们看见了桌子上的收音机。我们听到了收音机的声音。(这一切是这样发生的,就好像收音机里这个来自外部世界的声音一直都在播放新闻,就好像房子外面的噪音、汽车声、行人声和犬吠始终没有停止过。我们仅仅能间断地察觉到外面的这一切,同样也只能时不时地听到收音机的声音。)

收音机声

厄尔峡谷升起的雾越来越浓,鉴于警察们从早晨七点钟起就一步一步地搜寻伊夫林省那两个疯子的最后藏身之地,他们此时已经非常疲惫,他们在德勒森林里的行动已经停止……(后边的话听不清楚)

伊莎贝尔·格朗热不听了,从花园的平台走过。

她那黑色的身影在树丛中时隐时现,她朝火堆走去。

一连串展示两个女人与火堆的镜头。她们把树枝扔了过去,往火里添柴。她们微笑着,欢快地弄着火堆,那些挥之不去的念头好像被遗忘了。她们蹲下身子暖手。好像除了女友有时说些有关火堆的话外,她们谁也不说话。女友用手指着火堆,可是,劈劈啪啪的燃烧声很响,我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在拍摄我们与女人之间这组镜头时,火堆始终占据着画面。

池塘(依然是开始拍摄时所说的那种空白景象)。池塘好像起了烟雾,随后便黯淡下来,乌云和飞鸟从上边经过。借着火光,空荡的水面上映出房子。风儿吹过,房子从水面上消失了,随后又映在水面上。

两个女人仅仅盯着火堆。烟升腾起来,女友用枝杈翻弄着。火又熊熊地燃了起来。

长凳边,一只乌鸫在草丛中跳跳蹦蹦。拍摄时,镜头失去焦点,拍到坏镜头,乌鸫被抹掉了,看不见了。又出现了。树阴下,只有乌鸫,两个女人离得很远。镜头落在乌鸫身上时,又传来了收音机声。

收音机声

德勒森林的中央又响起两声枪响。这一切好像在提醒人们他们的存在,好像他们担心自己会被那些搜捕他们并将他们捉拿归案的人抛弃似的。对此还没有任何反应(后面的话听不清楚)。

女人们这一次没有听到来自外界的声音,她们因这堆火,因火堆燃烧时所发出的响声和那场面而与世隔绝。声音传到花园,可是除了观众,再没有一个人听到。

镜头移向远处:从远处树丛间看到的火堆——旁边没有看到两个女人。

火燃尽了,女人们不再添柴。她们看着火熄灭。两人站得很近,待在那儿。

远处,突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电话铃声。(一九七二年的外省,还是手摇电话机。)

女友去接电话。

伊莎贝尔·格朗热待在火堆边。

镜头又对着女友,她来到映着花园的镜子下面的沙发旁,拿起电话,对方是一个带着乡下口音的女人,原来打错电话了。

女友一开始并没有回答,像听收音机那样。令人奇怪的是,她并没有马上说明真相,告诉对方打错电话了,而是任对方说。

电话里的声音

喂?是玛蒂内夫人吗?(停顿)想问问给我们送燃料油的事。天已经不早了,油车还没见来,再说家里都冻成冰了……(没有人回答)喂?玛蒂内夫人吗?(停顿,然后低声道)我不明白,肯定是拨错号码了……喂?玛蒂内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