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趴在树林中褐色的、铺满松针的地面上,下巴支在交叉的双臂上,风在头顶上方高高的松树梢间吹拂着。从所在的地方望过去,山坡平缓倾斜,往下却很突兀地陡峭起来,他可以看到柏油路像条黑线似的蜿蜒穿过山口。沿着道路有一条溪流。远在山口下方,一间锯木坊坐落在溪边,他看见从坝上落下的水在夏日阳光中泛着白光。
“就是那个作坊吗?”他问。
“是的。”
“我不记得它了。”
“这是你走后才建好的。老作坊还要往下面些,在山口下面更远的地方。”
他将影印的军用地图在林间地面上铺开,仔细察看。老人则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他是一位矮小结实的老人,身穿黑色的农民罩衫、硬邦邦的灰色长裤,脚上是一双麻绳底鞋。他因为爬坡上来而喘着粗气,一只手搁在他们刚才背着的两个沉重背包中的一个上面。
“那么,从这儿是看不到大桥的吧?”
“看不到的,”老人说道,“这里是山口边地势平缓的地方,溪水流得很慢。再往下,道路拐进林子里看不见的地方,溪水突然下降,形成一个很陡的峡谷……”
“这我记得。”
“大桥就架在那个峡谷上面。”
“他们的岗哨都在哪儿?”
“有个岗哨就在你看到的那间作坊里头。”
正在研究地形的年轻人从他那件褪色的卡其色法兰绒衬衫口袋里掏出双筒望远镜,用手绢擦了擦镜片,转动目镜,直到锯木坊的木板墙壁陡然清晰起来,他才看见了门边的长木凳。敞开的棚屋里放着圆盘锯,屋后是堆积如山的锯末。溪流的另一侧,是一条将原木从山坡上运下来的水槽。在望远镜里,溪水显得清澈平静,蜿蜒的水流下方,堤坝飞溅起的水雾在风中弥散。
“没看到哨兵啊。”
“作坊里有烟飘出来,”老人说道,“绳子上还晾着衣服呢。”
“这些我都看到了,但我没看到什么哨兵啊。”
“他可能待在阴凉地儿,”老人解释道,“那边现在很热,说不定他待在里头的暗影里,我们看不到。”
“有可能。下一个岗哨在哪儿?”
“在大桥的下方,离山口顶五公里的一间修路人小屋里。”
“那儿有多少人?”他指着作坊。
“可能有四个,再加上一个下士。”
“下面呢?”
“还要多些,我会搞清楚的。”
“桥上呢?”
“一直是两个人,一边一个。”
“我们需要一些人手,”他说,“你能带来多少人?”
“你想要多少,我就能带多少过来,”老人说道,“现在山里有不少人了。”
“多少人?”
“超过100个。但是,他们都是几个人一伙的。你需要多少人手?”
“等咱们把这座桥搞清楚后就能告诉你了。”
“你想现在就搞清楚吗?”
“不。现在我想先找个地方把这些炸药藏起来,等待时机到来。我希望把它们藏在一个最保险的地方,而且离大桥不超过半个小时的路程,要是能办得到的话。”
“这个简单,”老人答道,“从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到大桥就全是下坡路了。但是我们现在还得认真地爬上一会儿才能到那儿。你饿了吗?”
“饿了,”年轻人说道,“但是,咱们待会儿再吃吧。你怎么称呼?我不记得了。”对他来说,忘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安塞尔默,”老人说道,“我叫安塞尔默,来自巴科德阿维拉[1]。我来帮你背这个包吧。”
这年轻人又高又瘦,满头金发,一张饱经风吹日晒的脸庞,身上是一件晒褪了色的法兰绒衬衫、一条农民的裤子和一双麻绳底鞋子。他弯下腰,一只胳膊伸进背包的一条皮背带,把这个沉重的背包甩到肩上。再将另一只胳膊伸进另一条背带,然后把沉重的背包挪到背上。他的衬衫上先前背包所靠的位置仍然是湿的。
“我背好了,”他说道,“咱们怎么走?”
“爬山。”安塞尔默说。
他们在背包的重负下弯着腰,淌着汗,在覆盖着山坡的松树林里稳步往上爬。年轻人看不出来有什么路,但他们还是沿着山坡蜿蜒而上。他们穿过了一条溪流,老人在前面稳稳地顺着岩石溪床的边缘向上走。脚下的路此刻变得更加陡峭,更加艰难。直到最后,当溪水看起来是从他们上方的一处光滑的花岗岩岩架的边缘落下时,老人才在岩架底下停下,等着年轻人跟上来。
“怎么样了?”
“还行。”年轻人说。他大汗淋漓,大腿的肌肉因为攀爬陡坡而抽起筋来。
“在这儿等我下。我先去通知下他们。你总不想带着那玩意儿挨枪子儿吧?”
“当然不啊,”年轻人说道,“路还远吗?”
“很近了。你叫什么?”
“罗伯托[2]。”年轻人回答。他已经卸下背包,把它轻轻地放在溪床边的两块圆石之间。
“那就在这儿等,罗伯托,我回头来接你。”
“好的,”年轻人说道,“可是你打算从这条路往下走到大桥上吗?”
“不是的。我们去大桥上得走另一条路,路短些,也好走些。”
“我不想把这个东西藏在离大桥太远的地方。”
“你到时候看吧。要是还不满意,咱们再找别的地方。”
“咱们到时候再看。”年轻人说。
他坐在背包旁,看着老人爬上岩架。这似乎不难,从老人无须摸索就能抓到支点的情形可以看出他已经爬过很多次了。不过,不管是谁在这上面,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没留下任何足迹。
这个名叫罗伯特·乔顿的年轻人的肚子已经很饿了,他也有点儿担心。他经常挨饿,但是通常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他从不在意自己的处境,而且他凭着经验知道在这一带,在敌后活动有多容易。只要你有一个好的向导,无论是在敌人后方行动还是穿过他们的防线,都易如反掌。只有当你被敌人抓住时,你的处境才变成件重要事儿,情况才变得困难。还有,你要决定可以信任谁。对与你共事的伙伴,你要么完全信任,要么一点儿不信任,你必须对此做出决定。让他心烦的不是这些事,而是些别的事情。
这个安塞尔默的确是个好向导,他可以在山林里行走自如。罗伯特·乔顿自己已经够能走了,但是跟着这个老人从破晓前走到现在,他明白了这老头儿可以带他一直走到累死。到目前为止,除了判断力以外,罗伯特·乔顿在所有事情上都相信这个人——安塞尔默。他还没有机会测试安塞尔默的判断力,不管怎样,做判断是他自己的责任。不对,他不担心安塞尔默。这座桥的问题也没比别的许多问题更难对付。他知道怎样去炸掉任何一座你叫得出名来的桥梁,他炸毁过各种大小、各种结构的桥。那两个背包里有足够的炸药和装置来完全炸掉这座桥,就算它比安塞尔默所讲的还要大上一倍。他记得,在1933年的一次徒步旅行中,他在前往拉格兰哈[3]的途中曾走过这座桥。还有,前天晚上,在埃斯科里亚尔[4]城外的那所房子楼上的房间里,戈尔兹[5]曾将这座桥的情况念给他听。
“炸掉这座桥一点儿不算回事,”戈尔兹说道,灯光照在他那带着疤痕的光头上,他用铅笔在一张大地图上指着,“明白吗?”
“我明白。”
“完全不值一提。光是炸掉桥只能算一次失败。”
“是的,将军同志。”
“根据规定的进攻时间确定一个时刻来炸掉这座桥,任务才算是成功完成。你自然明白这一点。这是你的权利,任务应当这样完成。”
戈尔兹看着铅笔,然后拿它敲敲牙齿。
罗伯特什么都没有说。
“你明白这是你的权利,任务应当这样完成。”戈尔兹继续说。他看着罗伯特,点点头。这会儿他用铅笔轻敲地图:“那是我应该做的方式。那是我们没法做到的事。”
“为什么呢,将军同志?”
“为什么?”戈尔兹生气地说道,“你见过那么多次进攻,还问我为什么?用什么来保证我的命令不被改变?用什么来保证进攻不会被取消?用什么来保证进攻不会被推迟?用什么来保证进攻会在预定时间之后的六小时内开始?有哪一次进攻是按照应该的方式进行的?”
“如果这是你的进攻,就会准时开始。”罗伯特·乔顿说。
“它们从来就不是我的进攻,”戈尔兹说道,“我组织进攻,但是它们不是我的。炮兵也不是我的,我得提出申请。我从来没得到过我要求的东西,即便他们手头有这东西。这还算是最小的事,还有别的事情。你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样。没必要多说什么。总有些麻烦,总会有人插手。所以现在你要确定已经明白了。”
“那么,桥该什么时候炸掉?”罗伯特·乔顿问道。
“进攻开始以后。进攻一开始就炸掉,而不是之前。这样援兵就没法沿着那条路上来,”他用铅笔指着,“我得确保什么东西都不会沿着那条路上来。”
“那,什么时候开始进攻呢?”
“我会告诉你的。但是,你只能把这日期和时间当作一种可能性的提示。你得为这个时间做好准备。你要在进攻开始以后炸掉桥。懂吗?”他用笔指着,“那是唯一一条他们可以将援兵运上来的路,唯一一条他们可以用来把坦克或大炮运上来的路,甚至让一辆卡车开往我准备进攻的那个山口。我必须确保那座桥已经消失。不可以在进攻开始之前,要不然,如果进攻推迟了,他们就会把桥给修好。不行。它必须在进攻开始时消失,我必须确保桥已经消失。那里只有两个哨兵。和你一起去的那个人刚从那里过来。他们说他是一个很可靠的人。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在山里有人手。你需要多少人就找多少。用尽量少的人,但要够用。我没必要和你说这些吧。”
“那我怎么确定进攻已经开始了呢?”
“有一个整师来发动进攻。有飞机轰炸作为准备。你不是个聋子,对吗?”
“我是否可以认为飞机投弹的时候,进攻就已经开始了?”
“你不能老是这样想,”戈尔兹摇着头说道,“但是这次可以,这次是我的进攻。”
“我明白,”罗伯特·乔顿说,“可我没说我很喜欢它。”
“我也不是很喜欢它。如果你不想干,现在就说。如果你认为自己办不到,也要现在说。”
“我会干的,”罗伯特·乔顿这样说了,“我会干得很漂亮。”
“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一点,”戈尔兹说道,“不要让任何东西上那座桥。绝对不可以。”
“我明白。”
“我不喜欢要求人们做这些事,而且还以这样的方式,”戈尔兹接着说,“我不能命令你去做这件事。我知道,因为我设定了这样的条件,你可能会被迫做哪些事情。我会仔细给你解释,这样你就会明白,还会明白所有可能出现的困难以及重要性。”
“要是桥给炸了,你们怎样向拉格兰哈进军呢?”
“我们准备好,一攻下那个山口就修桥。这是一次非常复杂而漂亮的行动,一如既往的既复杂又漂亮。这个计划是在马德里制订的,制订的人是韦森特·罗霍[6],这是那个不成功的教授的又一个杰作。我组织这次进攻,同往常一样,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组织这次进攻。尽管如此,这次行动很有可能成功。对此我比往常开心多了。毁掉那座桥,行动就可能成功。我们就可以拿下塞哥维亚[7]。瞧,我给你看这儿怎么进行。看到了吗?这儿不是我们要进攻的那个山口顶部。我们占领那里。它远了很多。看——这里——像这个——”
“我宁可不知道这些。”罗伯特·乔顿说。
“好吧,”戈尔兹说道,“这样你就无须背上别的包袱,对吗?”
“我宁可一直不知道。这样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是我说出去的。”
“确实是不知道好些,”戈尔兹用铅笔轻轻敲着前额,“许多时候我希望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你确实知道那一件与这座桥有关的,你必须知道的事吗?”
“是的,我知道。”
“我相信你知道,”戈尔兹说,“不再和你长篇大论了。咱们来喝点儿。说了那么多让我口很渴,霍尔顿同志。你的姓用西班牙语说起来挺有趣,霍尔敦[8]同志。”
“‘戈尔兹’用西班牙语怎么说,将军同志?”
“‘霍兹’。”戈尔兹咧嘴而笑,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像重感冒时用力咳痰的声音。
“‘霍兹’,”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霍兹将军同志’。要是我早点儿知道他们会怎样用西班牙语说戈尔兹,就会在过来参战前给自己挑一个好点儿的名字。当我想到我过来指挥一个师,而且我可以随意挑个名字,我就挑了‘霍兹’。霍兹将军。现在改太晚了。你觉得帕蒂桑[9]工作怎么样?”这是称呼敌后游击活动的一个俄语单词。
“非常喜欢,”罗伯特·乔顿咧嘴笑了笑,“户外活动非常健康。”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非常喜欢,”戈尔兹说道,“他们告诉我你炸桥很在行、很科学。这只是传闻。我从未亲眼看见你做什么事。也许什么事都没有真正发生过。你真把它们给炸了?”这会儿他在开玩笑,“喝了它。”他把一杯西班牙白兰地递给罗伯特·乔顿,“你确确实实炸了那些桥吗?”
“有时候炸了。”
“你最好别在这座桥上来个有时候。不,咱们别再谈这座桥了。关于这座桥你已经了解得够多了。我们很严肃,所以我们可以开些大玩笑。喂,你在战线的那一边有很多姑娘吗?”
“没,我没时间去找姑娘。”
“我可不这么想。职业越是没有规律,生活也就越没规律。你的职业非常没有规律。还有,你得理个发。”
“需要理发的时候我才理发。”罗伯特·乔顿说,如果他像戈尔兹一样剃光头,就太可怕了。“没有姑娘,我得考虑的事情就已经够多了。”他不快地说道。
“我该穿怎样的制服?”罗伯特·乔顿问。
“不用穿,”戈尔兹说道,“你的头发没问题。我逗你呢。你和我很不一样。”戈尔兹说着又斟满了酒杯。
“你只是从不去想姑娘们,我是什么都不想。我为什么要想?我是苏联将军。我从来不想。别企图拖我下水,让我去想。”
他的一个参谋正坐在椅子上,对着制图板上的一张地图忙乎着,他用罗伯特·乔顿听不懂的语言对着戈尔兹气愤地抱怨。
“闭嘴!”戈尔兹用英语喝道,“玩笑我想开就开。我那么严肃,所以才可以开玩笑。现在,喝了这杯你就走吧。你明白了吗,啊?”
“是的,”罗伯特·乔顿说,“我明白了。”
他们握了握手,他敬了礼,然后出门上了那辆军车,等在车上的老人已经睡着了。他们坐着车一路经过了瓜达拉马[10],老人还在睡。然后,沿着纳瓦塞拉达[11]公路向上来到登山俱乐部的小屋,在那里,罗伯特·乔顿睡了三个小时才出发。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戈尔兹,见到他那张从未被晒黑的奇怪的白脸,他的鹰眼、大鼻子、薄唇以及伤疤与皱纹纵横分布的光头。明天晚上,他们就会在埃斯科里亚尔的城外,在黑夜里沿着道路排开。排成长队的卡车在黑暗中往车上装步兵,身负重荷的士兵们往卡车里爬,机枪小队将他们的枪抬上卡车。坦克沿着滑道驶上长车身的坦克运送车。整个师连夜被运走,前去进攻山口。他不该想这些事。那不关他的事。那是戈尔兹的事。他只需要做一件事,那才是他应该想的,而且他必须把它想得清清楚楚,然后凡事顺其自然,不去担心。担心就像害怕一样糟糕。它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加难办。
此刻他坐在溪旁,看着清澈的溪水在岩石间流淌,在溪的对面,他发现有一小片茂密的豆瓣菜田。他走到对岸,摘了两把豆瓣菜,把带着泥土的菜根在流水中冲洗一下,然后坐在背包旁,吃着干净的翠绿色菜叶和鲜嫩而辛辣的菜梗。他跪在溪边,把自动手枪顺着皮带推到后腰,这样就不会把它弄湿。双手分别扶住一块圆石,俯身去喝溪水。水冰得刺骨。
他用双手撑起身体,扭头看到老人正从岩架上下来。还有一个人和他一块儿,也穿着差不多算是这个省的制服的黑色农民罩衫和深灰色裤子。脚踩麻绳底鞋,背上挎着一支卡宾枪。这人光着头。两个人像山羊似的从山岩上爬了下来。
他们向他走来。罗伯特·乔顿站了起来。
“你好,同志。”他笑着对那个背着卡宾枪的人说道。
“你好。”对方勉强地回答。罗伯特·乔顿看着他那张厚实的、胡子拉碴的脸。他的脸几乎是滚圆的,脑袋也是圆圆的,紧紧挨在肩膀上,小小的眼睛分得太开了,小耳朵紧贴着他的脑袋。他是一个粗壮的男人,大约五英尺[12]十英寸[13]高,手脚都很大。他的鼻梁被打断过,一边的嘴角被割破过,从上唇直到下巴的一条疤痕从他满脸的胡须里露出来。
老人朝这个人点头,笑了笑。
“他是这里的头儿,”老人咧嘴笑了,然后弯了弯他的胳膊,像是要让肌肉隆起,以一种半是嘲讽半是赞赏的表情看着背枪的男人,“一个非常强壮的人。”
“我看得出来。”罗伯特·乔顿说着,又笑笑。他不喜欢这个人的样子。他心里其实完全没有笑。
“你用什么来证明你的身份?”背卡宾枪的人问。
罗伯特·乔顿松开口袋盖上的安全别针,从法兰绒衬衫的左胸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那个人。他打开这张纸,一脸疑惑地盯着看,用手翻来翻去。
原来他不认识字。罗伯特·乔顿发现。
“看那个印章。”他说。
老人指指那个印章。背枪的男人仔细地检查,用手指夹着纸翻来覆去。
“这是个什么章?”
“你从来没见到过?”
“没有。”
“上面有两个印章,”罗伯特·乔顿说道,“一个是S.I.M,军事情报部的,另一个是总参谋部的。”
“是的,这个章我以前见过,但是这儿就我一个人说了算,”他不高兴地说道,“你包里放了些什么?”
“炸药,”老人得意地说道,“昨晚我们摸黑穿过了防线,今天一整天背着这些炸药爬上了山。”
“我会用炸药,”背枪的男人说着,把文件递回给罗伯特·乔顿,打量了他一番,“是的,我需要炸药。你给我带了多少?”
“我没给你带什么炸药,”罗伯特·乔顿淡然地对他说道,“这些炸药另有用途。你叫什么名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叫巴布罗。”老人说。背枪的男人愠怒地看着他俩。
“好的。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美谈。”罗伯特·乔顿说。
“你听说过我的什么事?”巴布罗问。
“我听说你是一个出色的游击队领袖,对共和国忠心耿耿,并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你的忠诚。你是一个既认真又勇敢的人。我给你带来总参谋部的问候。”
“你这都是从哪儿听说的?”巴布罗问。罗伯特·乔顿意识到他一点儿也不吃这套奉承。
“我从布伊特拉戈[14]到埃斯科里亚尔都听人们说过。”他把战线另一边的那一片地区都带到了。
“在布伊特拉戈或者埃斯科里亚尔我连一个人都不认识。”巴布罗告诉他。
“山那边现在有许多原来不在那里的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阿维拉[15]。你要拿这炸药去干吗?”
“去炸一座桥。”
“哪座桥?”
“那是我的事。”
“如果这桥是在这个地区,那就是我的事。你不可能在你的驻地附近炸桥。你得住在一个地方,然后到另一个地方动手。我知道自己的事。现如今,谁要是干了一年之后还能活着,就都知道自己的事。”
“这是我的事情,”罗伯特·乔顿说道,“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你愿意帮我们一起拿这些包吗?”
“不。”巴布罗摇摇头。
老人突然转身对着他,用一种罗伯特·乔顿勉强能听懂的方言急速而愤怒地说着。听上去像是在念克贝多[16]的诗。安塞尔默说的是古卡斯蒂利亚语,他的话大意是这样的:“你是畜生吗?没错。你是野兽吗?没错,经常是的。你有脑子吗?没有,没脑子。我们今天过来,要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而你呢,你不想让你的驻地受到打扰,把你的狐狸洞摆在人类利益的前头,摆在人民利益的前头。‘你父亲的什么事我都为他做了,你的这件事我也为你做了’。把包扛起来!”
巴布罗低下头。
“每个人都得去干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得考虑怎样才能真把事情干好,”他说道,“我住在这里,所以我到塞哥维亚的那头动手。要是你在这儿制造混乱,我们就会被赶出这片山区。只有在这儿啥都不做,才可以在这些山里生存。这是狐狸的原则。”
“是的,”安塞尔默尖刻地说,“这是狐狸的原则,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狼。”
“我比你更有狼性。”巴布罗说。罗伯特·乔顿知道他会把包拿起来了。
“嗨嗬……”安塞尔默看着他,“你比我更有狼性,我都已经68岁了。”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摇摇头。
“你年纪这么大了吗?”罗伯特·乔顿问道。这时他知道,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的。他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到七月就68周岁了。”
“要是我们能见到那个月的话。”巴布罗说道。“我来帮你拿这个包,”他对罗伯特·乔顿说,“另一个留给那老头儿。”他这时不再愠怒,而是近乎忧伤:“他是一个力大无比的老头儿。”
“我来背这个包。”罗伯特·乔顿说。
“别,”老人说,“让另一个大力士拿。”
“我来拿吧。”巴布罗愠怒的脸上带着一丝忧伤,这令罗伯特·乔顿不安。他认识这种忧伤,在这里见到让他有点儿担心。
“那你把枪给我。”他说。巴布罗把枪递给他。他把枪挎在背上,跟在他俩身后往上爬。他们吃力地攀爬上岩架,翻过它的上部边缘,来到树林中的一片空旷绿地。
他们沿着这一小块儿草地的边缘往前走,不用背包的罗伯特·乔顿轻松地大步走着,在承受了沉重的、让人淌汗的背包之后,此刻坚硬的卡宾枪扛在他肩上,令人愉快。他发现有几处地方的草被割过,还有拴马桩打入地面的痕迹。他能看出有一行马被牵到溪边饮水的足迹穿过草地,还有几匹马的新鲜粪便。他们夜里把马拴在这里,给它们喂食,白天把它们放到树林里没人能看到的地方。他想,巴布罗到底有多少匹马呢。
这时他想起,他曾下意识地注意到,巴布罗的裤子在膝盖和大腿部位被磨得光滑锃亮。“他是有一双靴子还是穿着这样的麻绳底鞋骑马呢?他肯定有一套完整的装备。但是我不喜欢他的忧伤。”忧伤很糟糕。那是人们放弃或者背叛之前的那种忧伤。那是在出卖发生之前会出现的忧伤。
在他们的前方,有一匹马在树林里嘶鸣。这时,仅有的稀稀拉拉的阳光从松树那稠密的、近乎相连的树梢洒落。穿过那些褐色的树干,他看见用绳子在树干上围起来的马圈。人们走近时,这些马的头冲着他们。马鞍堆放在马圈外的一棵树下,上面盖着一张油布。
他们走近的时候,两个背着包的男人停了下来,罗伯特·乔顿知道该由他来赞美这些马匹了。
“不错,”他说道,“它们都很漂亮,”他转向巴布罗,“你有自己的骑兵呢,什么都有啊。”
绳子围起来的马圈里有五匹马,三匹红棕色,一匹栗色,一匹黄灰色。自打第一眼看到所有的马后,罗伯特·乔顿就用眼睛仔细地将它们分了类,他一匹匹看过来。巴布罗和安塞尔默知道这些马有多出色,巴布罗自豪地站在一旁爱怜地看着它们,少了些忧伤。而老人表现得仿佛它们是他本人突然制造出来的巨大惊奇。
“你觉得它们怎么样?”他问。
“这些统统都是我弄来的。”巴布罗说。罗伯特·乔顿很高兴听到他这样自豪地说。
“那一匹,”罗伯特·乔顿指着一匹红棕色的马,“它是一匹牡马,很壮硕,”它的前额带着个白斑,左前蹄是白色的,“那是匹了不起的好马。”
那是一匹很漂亮的马,看上去活像是从委拉斯凯兹[17]的画里一跃而出的。
“它们都是好马,”巴布罗说,“你懂马吗?”
“是的。”
“真不赖,”巴布罗说道,“你能不能看出当中一匹有个毛病?”
罗伯特·乔顿知道,此时此刻他的文件正在接受这不识字的男人的检查。
这些马都在仰头看着这个男人。罗伯特·乔顿钻过马圈的两道绳索,然后拍拍那匹黄灰色马的臀部。他背靠着马圈的围栏绳,看着这些马在马圈里打转转,又站在那里看了一分钟,等到它们站下来不动了,然后他才弯腰穿过绳索走了出来。
“那匹栗色马右后脚是瘸的,”他对巴布罗说,但是没有看他,“那个马蹄裂开了。要是马掌钉得好,它不会很快就出问题,但要是在硬路面走得太多,它就会垮掉了。”
“我们到手的时候,马蹄就是这个样子了。”巴布罗说。
“你最好的马,就是那匹白面红棕色牡马,它的炮骨上部有块肿胀,这我不喜欢。”
“那没什么,”巴布罗说道,“那是它三天前撞伤的,要是会出什么问题,早已经出了。”
他掀开油布罩,开始展示那些马鞍。那里面有两副普通的放牛人或牧人的马鞍,就像是美国的牛仔鞍;一副装饰非常华丽的牧人鞍,采用了手工制的皮革,还带着沉重的有罩马镫;另外还有两副黑色皮革制的军用马鞍。
“我们杀死了两个国民警卫队员。”他解释着这两副军用马鞍的由来。
“那可是大目标。”
“他们在塞哥维亚和圣玛丽亚—德尔瑞尔之间的路上下了马,下马后,他们让一个马车车夫出示证件。这样我们才能够把他们干掉而没伤到马。”
“你们杀了很多国民警卫队员吗?”罗伯特·乔顿问。
“有些个,”巴布罗说道,“但是只有在杀这两人的时候没伤到马。”
“在阿雷瓦洛[18],是巴布罗炸了火车,”安塞尔默说道,“那是他干的。”
“有一个外国人和我们在一起,他进行了爆炸,”巴布罗说道,“你认识他吗?”
“他叫什么?”
“我不记得了,一个很奇怪的名字。”
“他长得什么样子?”
“和你一样金发白肤,但是个儿没你高,长着一双大手和一个断鼻梁。”
“卡什金,”罗伯特·乔顿说道,“那应该是卡什金。”
“是的,”巴布罗说道,“那是个很奇怪的名字,差不多是这样的名字。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四月份死了。”
“人人都难免一死,”巴布罗忧郁地说道,“那是我们每个人完结的方式。”
“那是每个人结束的方式,”安塞尔默说道,“这一直是人类结束的方式。你怎么回事啦,伙计,你肚子里有什么毛病吗?”
“他们非常强大,”巴布罗仿佛在自言自语,他忧郁地看着这些马,“你没有意识到他们有多强大。我看着他们一直在变得越来越强,武器也一直越来越精良,装备也一直越来越多。我这里却只有这样的马匹。我有什么好指望的?被人追捕然后死掉。没别的下场。”
“你追捕别人的次数和别人追捕你一样多。”安塞尔默说。
“不是的,”巴布罗说道,“不再会是这样了。如果现在我们离开这些大山,我们能去哪儿呢?回答我啊,去哪儿呢?”
“西班牙有很多山。要是离开这儿,可以去格雷多斯山[19]。”
“我不去,”巴布罗说道,“我已经厌倦了被人追捕。我们在这儿挺好的。现在,要是你在这儿炸了桥,我们就会受到追捕。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用飞机来搜寻,就会找到我们。如果他们派摩尔人[20]来搜寻我们,也会找到,而我们就不得不离开。我厌倦了这一切,你听见了没?”他转向罗伯特·乔顿,“你,一个外国人,有什么权利来到我这里,告诉我得干什么?”
“我还没告诉你得干任何事。”罗伯特·乔顿对他说。
“可是你会的,”巴布罗说道,“那儿,那些就是祸害。”
他指着那两个沉重的背包,看马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它们放在地上。看到这些马,似乎让他想起了这一切。而知道罗伯特·乔顿懂马,这似乎让他打开了话匣。此时他们三个人站在绳子围起来的马圈边,斑驳的阳光照在那匹红棕色牡马的皮毛上。巴布罗看着他,用一只脚踢了踢沉重的包:“这就是祸害。”
“我到这里来只是执行我的任务,”罗伯特·乔顿告诉他,“我奉那些指挥战争的人的命令来到这里。如果我请求你的帮助,你可以拒绝,然后我会找到其他愿意帮助我的人。我甚至还没要求你帮我。我必须按照命令行事,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件事很重要。我是一个外国人,这不是我的错。我宁愿自己出生在这儿。”
“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我们住在这里不受打扰,”巴布罗说道,“现在对我来说,我要对和我一起的人、对我自己负责。”
“你自己,没错,”安塞尔默说道,“很长时间以来就是你自己了,你自己和你的马。有马之前你和我们在一起。现在你成了另一个资本家。”
“这样说不公平,”巴布罗说道,“为了干事,我一直在拿这些马冒险。”
“完全不是这样,”安塞尔默轻蔑地说道,“我认为完全不是。去偷盗,没错。去大吃大喝,没错。去谋杀,没错。去战斗,没这事。”
“你是个爱嚼口舌给自己惹麻烦的老头儿。”
“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头儿,”安塞尔默对他说道,“而且我是一个没马的老头儿。”
“你这老头儿活不了多久了。”
“我这老头儿能一直活到死,”安塞尔默说道,“而且我还不怕狐狸。”
巴布罗什么都没说,拿起了那个包。
“我也不怕狼,”安塞尔默说着,拿起了另一个包,“假如你是狼的话。”
“闭上你的嘴!”巴布罗对他喊道,“你一直是那种话太多的老头儿。”
“并且他说到做到,”安塞尔默说着,弯身背起包,“而且现在他又饿又渴。走吧,愁眉苦脸的游击队长,带我们去弄点儿吃的。”
这事情开始得够糟糕,罗伯特·乔顿心想。但安塞尔默是条汉子。他们好的时候非常棒,他想道。他们好的时候无人可比,他们变坏时,也没人比他们更糟糕。安塞尔默带我过来时,一定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但是我不喜欢,一点儿都不喜欢。
唯一的好迹象是巴布罗正背着包,还把卡宾枪给了他。或许他一直这样,罗伯特·乔顿想,可能他只是一个悲观的人。
不,他对自己说,别自欺欺人了。你不知道他以前是怎样的,但你知道他现在迅速地变坏,并且丝毫不加掩饰。当他开始掩饰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决心。记住这一点!他告诫自己。等他做了头一件示好的事,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是这些真是绝好的马匹,他想着,漂亮的马。我想知道什么东西才能让我体会到这些马给巴布罗带来的感受。这个老头儿是对的。这些马让巴布罗变得富有,而他一变得富有,就会想享受生活。我揣摩,很快他就会因为没法加入赛马俱乐部而感到沮丧,他想道。可怜的巴布罗啊,他没法得到自己的骑师。
这个念头让他感觉好了点儿。他咧嘴笑笑,看着前面两个佝偻着的腰与大背包在移动着穿过林子。他一整天都没有和自己开玩笑,现在开了一个玩笑,感觉好多了。你会变得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他告诉自己。你也会变得悲观。和戈尔兹在一起毫无疑问已经让他变得一本正经,变得悲观。这个任务让他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一点点的不知所措,他想道。已经足够不知所措了。在他离开之前,戈尔兹很快乐,同时希望他也快乐,但是他没有快乐起来。
你好好想想,所有那些最好的人们都很快乐。能够快乐要好上许多,这也是一种信号。这就像是在你还活在人间的时候就获得了永生。这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不过这样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是的,快乐的人没留下多少了,只剩下寥寥的那么几个。要是你还继续这样想下去,老弟,你也自身难保了。马上切断思考,老前辈,老同志。你现在是一个炸桥的人。不是一个思考者,老弟。我饿了,他想道,我希望巴布罗胃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