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梦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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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1970年初春,我回家务农已经一个年头了,差不多成为生产队主要劳动力了。

去年刚回家,很多活都不会干,双抢大忙时,生产队安排我在队里的仓库睡,白天做工,夜晚吃过夜饭就去那里睡,守谷子。今年不同了,要与社员一道做田里的活路。

正月过后不久,我便跟着老农培育秧苗。

首先选几块大田作秧田。早春二月,春寒料峭,父亲与韦队长以及贫协组长姚信烈几位老农把这几块秧田,犁了耙了,整好,接着泡谷种,谷种冒出新芽,才拿到秧田里撒谷种。撒种时要撒得均匀,疏密得当,这样才利于秧苗成长。然后,我们几个年轻社员用竹片弯成弓子,插到秧田里,盖上薄膜,薄膜四周还要用手从冰冷的水中捞起稀泥压上,做成秧田大棚,防寒防风。

一个月左右,秧苗长高了,秧田大棚里绿茵茵一片,南风来了,太阳晒了一天,还得去把秧田大棚两头掀开来,通风通气,不然秧苗在里面会闷死。

田塅在春风吹拂下热闹起来了。春风春雨春雷闪电。清明前夕,白镐河两岸开始春插了。此时水还很冷,插秧时手脚都被冻得通红。

春插之后不久就要耘田,而且要耘两次。全生产队100亩田全部靠社员们用脚板一点一点地耘,丝毫马虎不得。

稻谷打胎了,抽穗了,扬花了,坐浆了,成熟了,收割了。

收割头苗稻谷,意味着双抢开始了。所谓双抢,就是抢收头苗,抢种二苗。桂北农村如白镐河两岸,一般都是种植双季稻,俗称头苗与二苗。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和寒露风来得快慢的局限,二苗必须在8月8日立秋前全部插下,不然,太晚了,100天后还不成熟,寒露风来了,稻谷谷穗便飘白了,不成粒,绝收。而头苗又因为早春太冷,不能育秧太早,只能清明前后春插完成,经过100天,一般在7月20日头苗成熟。从每年的7月20日到8月8日立秋前,总共也就是18天到20天,这18天必须全部收完头苗,插完二苗,所以,年年双抢都是社员万般紧张辛苦的日子。

1970年7月,双抢开始了。

整片田塅全是金黄的稻谷。

这天天还没亮,我就爬起床,穿好衣服,不洗不漱,早饭也没吃,捎了一把镰刀,摸黑出门了。匆匆赶到田里,我弯腰便割。四周围静悄悄的,我挥舞镰刀,铆足了劲,专心地割。不一会儿,我就割倒了一大片。社员们陆续进到田里,忙着割谷子,互相间只是简单问一声:“你来了!”

天蒙蒙亮时,大田塅上已是几十个人忙着在收割稻谷。

太阳出来天大亮的时候,我们才各自收早工回家吃早饭。

吃完早饭,又出工了。

打谷子要自带谷桶。我将一担大箩筐放在一个空的大谷桶里,然后背起谷桶。谷桶是个大四方形的木质空桶,重80多斤,竖起来比人还高一点,我先蹲下去,用双手直顶着空谷桶的前面的横木,用背梁背起空谷桶的底板,然后慢慢站起来,从家里一口气背到大田塅,到我割稻谷的地方才慢慢蹲下来,放下谷桶。

开始打谷子了。

打谷子就是手拿一把割倒了的稻谷,在谷桶里猛击谷桶木板,连续打击十多次,直到把稻谷颗粒全部抖落到谷桶里为止。

我一个人割的谷子,一个人打,全天下来,我一共打了3担谷子,共350斤。

过了两天,我又被安排去耙田。

收割后的水田还有稻秆蔸,要用一种叫木滚耙的耙子反复地碾压,才能把那些禾秆蔸打烂,才能把已经板结了的水田打起泥浆,才能插下二苗秧苗。耙田前还要在田里撒牛粪,这是二苗的基肥。

半夜三更,我便起床,赶着牛,下田干活了。昨晚我已经扛了一把木滚耙放在田边了,我给牛套好木滚耙就驱赶牛在水田里走,我站在木滚耙上,依着水田的形状,先是横耙一遍,接着直耙一遍,然后又第二次横耙,再第二次直耙,这样反复三遍,水田里的泥才软了下去,浮起一层厚厚的平平的泥浆,才可以让妇女们来栽秧。

这天早上,我又是三点钟去耙田,今早耙的这块田紧挨着秧田,我牵着牛刚进到田里,几个赶早来扯秧的妇女也到了。

秧田里几十个妇女社员在弯腰扯秧,没有说话的声音,只听见秧田水里洗秧的“哗哗”水声,在她们身后,一路摆着浮在秧田水面的一把把秧苗。近中午了,妇女们一人挑一担秧苗到耙好的田里,丢进大田中,然后各自回家匆忙吃了中午饭,又来栽田了。

栽田也辛苦,不能站也不能坐,双脚踩在耙平的水田中,身体往后移动,左手拿着秧苗,右手从左手秧苗中分拿出六七株栽下田里去,一排排,一行行,排与行都有一定尺寸,都在六七寸之间,这行距株距只凭妇女的经验,根本不可能丈量,就这样一排排一行行,一天一人能插秧一亩多,但那是要凌晨三点去扯秧,加班插田到半夜才能完成的,加班栽秧不能摸黑,一般都打着火把。双抢期间,各村各寨的田塅常常是一排排的火把,望过去,就知道那是加班栽秧。

我们生产队的水田,除了在白镐河边的大田塅,还有几十亩在板廖冲,就是儿时我去砍枯楠竹放竹排回家当柴火烧的板廖冲。

这天,双抢做到板廖冲这一片田了。

我仍然是凌晨三四点钟起床,在牛栏牵着一头牛赶往板廖冲去耙田。

在板廖冲里,我做了一早的工,家里的母亲与生产队妇女挑秧进来插田了,母亲还为我捎来了早饭。母亲很可怜我这农业新兵,刚出校门便终日在这山野田间奔波忙碌,所以除了饭菜,母亲还用竹饭筒为我装来一些糯米甜酒。双抢太累了,没有大鱼大肉,只有小学校旁边的小代销店出卖一些咸猪头肉。所谓咸猪头肉,就是外地贩运来的用盐巴腌制而成的猪头皮肉,但我们家没有钱,买不了,于是只能用家里从生产队分得的一点点糯米酿制成甜酒,这就是最好的营养补品了,能喝上一碗糯米甜酒,在那个年代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经过十多天苦战,双抢接近尾声,为了尽快尽好地晒谷子,生产队派我到仓库协助保管员,我和保管员两个人每天要晒几万斤水谷。

刚从水田里收回来的谷子,带水,必须在几天内全部晒干,谷子才不发芽,如果不晒干,过些时间谷子发了芽,那就差不多要报废了,吃不得了。

仓库是一座大泥墙房子,两层,整个白镐河一河两岸的生产队仓库都是在“四清”运动中“四清工作队”的安排下修建的,用于屯放生产队集体的稻谷茶油以及各种农副产品。

清早天刚亮,看看天气是晴好天,我便早早来到仓库,与保管员一道一担担从仓库里把水谷挑出来。每人一担大箩筐,一担就有一百三四十斤。在仓库里,先用撮箕一次一次地舀上水谷倒进箩筐里,满了一担挑出来,在地坪上一行行倒下去,地坪上排起了十多道水谷。然后我和保管员每人用一把木耙将水谷晾开到地坪上,要晾得薄薄的。水谷晒干过程中,还要将稻谷反复翻晒,直到太阳落山,谷子晒得差不多干了,才把地坪的谷子全部收拢,又一担担地从地坪上挑进仓库。

这天,我例行晒谷。中午过,从南边天空飘来了几片浮云,不一会儿,云越来越多,浮云变成乌云,眼看马上要下大雨了,快呀,地坪上这几万斤稻谷,马上要收进仓库,要是被淋上这一场雨,损失就大了。保管员在地坪上向大田塅高声呼喊:“要下大雨了,快来帮收谷子呀!”大田塅上做工的人丢下手中活跑了过来,十多人忙进忙出,但是,仍然赶不及,“哗哗哗”下起了大雨,还有十多担谷子没收完,被淋湿了。保管员叹了口气说:“哎,夏季分龙雨,哪边风大哪边吹,我们忙不过来,可惜这十多担谷子淋湿了。”

我们生产队,有100亩水田,头苗亩产500斤,二苗亩产300斤,全年平均亩产800斤,收进水谷约8万斤,干谷4万斤,按6层出米率计算,大米2.5万斤。全生产队30多户100多人,平均每人250斤大米,一天也就是8两大米,如果种不好田,减产了,全队人口口粮也不够哇。

2

1970年元月2日晚,生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在仓库的文化室里,大家围着火堆坐下。韦队长说:“今晚的会议商量开田的事。上级号召我们农业学大寨,学大寨就是要开田造地。我们队的水田总共也就100多亩,100多口人,30多户,田肯定不够,田是要开的,但是平地是没有地方了,只有牛坡有几个土包可以开成几亩田,还有大坪山上,还有银匠坡,还有白镐河边的贵荣田边的那一点点。再说,我们队去年抽了9个人去电站,又抽几个人去大队林场,我们的活路也过来了,我想抽几个人专业开田,不影响我们正常的活路。”

接下来,我父亲也说:“田是要不断开点补进来,人口在不断增加,不开田加进来,粮食不够吃。”

再接下来大队部驻生产队的干部韦顺超也讲了一番农业学大寨的道理,最后说:“我们大队布置春插前这个冬天,各个生产队一定要派人开田造地,这是运动。”

会议商量了一下便通过了,一般来说,生产队开会,韦忠昌队长、我父亲会计,加上民兵排长覃建华、贫协组长姚信烈这几个人发言了之后,什么事都定了,没有人反对,有意见也不说出来。

第二早早饭后出工了,我们9人,其中包括大队干部韦顺超,队长韦忠昌,贫协组长姚信烈,我们9个人到了牛坡上的第一个土包,决定从这里开挖,有意思的是:我们树起了一杆红旗,大队干部在开工前组织9个人学了几条毛主席语录,接下来就正式开工了。

白镐河的两岸,经过几十年几百年或更久远的时间,能开垦为水田的土坡平地都开垦为水田了,两边山虽说是土坡,但不宜开田,山上长满杉木、杂树、楠竹及油茶树,这是经济林,是一河两岸社员赖以生存的经济林,不可能砍树开田。而这个牛坡几十年几百年来,都留作牛路,几个生产队的黄牛水牛从村里牛栏放出来,沿着这个牛坡往上爬,再过大水沟直到笔架山半坡,散开在山上吃草,因为是牛路,所以一直未开垦,现在要开田,就把牛路改一改,绕走过一边上去。牛坡山梁从上而下是一条大山梁,山梁中凸出几个大土坡,光秃秃的土坡,把这几个土坡削平,自然就成了几块梯田,而且离村子不远。

这天,红旗——农业学大寨的红旗终于插到了这未被开垦的山坡上。

第二天,仍然是这活路,做了半天,上板坡生产队的社员覃安智上山路过工地,笑眯眯地说:“嗨呀,你们搞这个呀,头都像箩筐那么大咧,哪时才做得成功?”我们九人笑而不答,也不知如何答,覃安智又说:“要是有一架板车推土那就快啦。”韦队长随口说了句:“是的,过几天我们要搞架板车来推土那就快了。”

过了几天,韦队长果然自己做出一架简陋的木轮的手推车。

挖山,把泥土撮进手推车,推手推车到地边倒下,也就是一二十米的距离,用手推车推泥显然快多了。所谓开田就是挖下山坡,将挖出的泥又推出到地边倒下叠堆起来,挖出一点平地,叠堆出一点平地,就这样形成一块田。当然这田泥土是生的,头几年是种不出谷子的。

我们生产队开田专业队做了两年,总算在这牛坡上开出了三块田。当然,农忙时开田专业队不去开田,只有在春插、双抢、秋收和铲茶山拣茶籽这些重要的季节性的活路之余,我们几个人才去开田。

我离开生产队去当民办教师后,生产队又在大坪山的一片缓坡上开田,那里原是一片荒山坡,旁边是我们生产队的一大片油茶林,队里在那里开成了10多亩田。

随后,生产队又到银匠坡开田。银匠坡位于笔架山脚,我们生产队那里原有10多块小梯田。现在,把原来在梯田中间的那座石头山炸开,推平了变成水田,在原有梯田的基础上又扩大,增加了几亩田。

生产队几年来从牛坡开田,到大坪山开田,再到银匠坡开田,增加了20多亩田,但花了好几年的时间。

3

在麻风山的大深山里,具体地说在笔架山背,有一条无名山冲,杂树长得茂盛,土地也很肥沃,泥土里石头也不多,一条山冲上去,分为两个半山坡,坡度不算陡,沟里还有过去水流的痕迹,队长韦忠昌决定选择这里作玉米地和粟禾地。

这年冬的一天,韦队长带我们十多人,装着中午饭上山,走了两三个钟头,到达这块地,今天的任务是“判山”。所谓“判山”,就是用锋利的柴刀,从山沟底开始,一路砍上去,把所有的大树小树草丛全部砍倒。

一天下来,成果不大,面积不算宽,占全块地的几分之一吧。很自然,明天我们这伙人还要来做这活路。

第二天去了,第三天去了,前后去了5天,才把那一沟两个半山坡的树丛杂草全部砍倒。树倒了、草倒了,露出了这肥沃的土地的轮廓,韦队长打算半边山撒玉米,半边山撒粟禾,但是现在还不能下种子,还是毛地。

春节过后不久,韦队长又带我们几个人去那无名山冲,今天的任务是:烧山。我们先在那山冲的四周打出一条几米宽的防火带,然后一把火,将几个月前砍倒的干枯杂草杂树烧了,火势很大,不到半天,整条山冲就烧得干干净净,满山全是草木灰,烧山的任务完成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清明节到了,满山的绿树发芽了,田里地里该下种了。这天韦队长又带着我们几个人,挑了一担箩筐的玉米种子和粟禾种子,来到了这块地。今天的活路是:下种。但这样的下种方法很简单,我们几个每人背一个竹篓,里面装满苞谷颗粒,也就是苞谷种子,手抓一把,均匀地撒向地里,一路一路地撒,不重复也不遗漏,从山底撒到山冲顶头,这道工序就算完成了。

那半边粟禾地,韦队长和几个社员也是这样撒下去,下粟禾种。撒完苞谷种和粟禾种后,我们扎几个茅草人,立在地里,驱鸟。

到了夏初,苞谷苗长高了,粟禾苗也长高了,杂草也跟着长了,韦队长带领全队的男女社员来到这山上,中耕除草松土。

秋天到了,苞谷熟了,粟禾熟了,韦队长带领我们每人挑一对箩筐,来到这山冲里,收苞谷,收粟禾。苞谷长得不错,苞谷棒也不算小,收成差强人意。

太阳落山了,我挑着一担苞谷,与社员一道下山。我试着问韦队长:“明年还来不来这地方种,投工少,收成不错。”韦队长说:“这种做法,只能种一年,这头一年靠那火烧灰,靠那土地原有的肥力,第二年就不行了,长不了苗结不了果,第三年要种还得从头到尾挖一遍,然后开坑下种下肥,才有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