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 有 扶 松

陈伯钧对于自己的这个义子果是十分看重，第二天一早就派茂功去饭店接他到家来住，因家中已无空房，便将一楼大刘管家的房间暂时腾给他住。自日本战败后，三人各自忙于军务政务，天南地北的，已有旬月未见。这次相见倍觉亲热，闹得旁人倒插不进话。

男人的友谊需经几种考验方才至死不渝，“一起同过窗，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一起扛过枪。”而陈氏父子和葛扶松共同经历抗战的血雨腥风，这份袍泽之谊非比寻常。三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茂功说起入缅远征时，葛扶松如何率一团之众顶住日军一个机械化联队的进攻，弄得陈家的女人们每看一眼扶松，便多一份崇敬。

葛扶松笑着摆摆手，频频向陈伯钧敬酒。他讲起义父当年如何在马当血战突围，如何在芷江大获全胜，自己如何崇敬他的赫赫战功，弄得兰娣满脸喜色，心里亦十分受用。陈伯钧见自己门下培养出两个如此优秀的帅才，能文能武，独当一面，亦是十分开怀。三人喝了一个多小时仍不尽兴，女人们早已坐不住了，纷纷告乏回房了。茂良也早不耐烦，借口要陪妹妹复习功课，带着素云离席了。

又一个时辰过去，素云怕大伯喝太多酒，便想下楼沏杯热茶给他醒酒。还未下楼，大哥茂功的声间传入耳际：“父亲，你看就没有和谈成功的可能了吗？”

“校长的性格我们都清楚，‘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他是决不会接纳共党加入联合政府的主张的。虽说有个‘双十协定’，美国又居中调停，但我看都孙过是缓兵之计，迟早是要彻底打起来的。”这是大伯的声音。

“可现在国家战乱刚息，民心思定，如果再起兵戈，只怕经不起这种折腾。”葛扶松打断了茂功：“嗨，茂功多虑了。听说你们师就要换全新的美式装备了，‘御林军’的旅参谋可不能灭了自家的威风。国军兵力四倍于共军，又有美国援助，依我看如国防部所说，半年内消灭共军应不成问题。”

“你们可不能掉以轻心，经过八年的扩张，共军早已不是1935年时到达延安时的那几万人了。他们的军队百万，解放区人口过亿，恐怕不那么好打了---------”

素云只觉一阵寒意从心底生出，恐惧象无处不在的黑暗将自已笼罩。“我去江北投新四军了，那是共产党领导的武装-----------”赵大刚临别时的话不断在耳畔回旋，战争原来早就象一把利剑般悬在每个人头顶，但竟浑然不知。

“哎呀呀，素云，这身衣服给你穿最合适不过了。”丽容不住地赞叹。这央白色修身小西装原本是她在重庆读书时的打扮，婚后已不大穿了，今天扶松请陈家兄妹去骑马，正巧淑怡也和父母去了杨家，素云没有合适的骑马装，她就想起了衣柜里的这套西装了。素云身量比她小一些，穿上它反显出一份弱不胜衣的娇柔。

“大嫂，会不会太短了？”穿惯了裙褂的素云反复拉着西服下摆说。“这还短哪，别拉了，你穿了裤子，又不是光屁股。”“哎呀，大嫂，你真没羞。”素云刷得红了脸：“我去找良哥哥了，不理你了。”“别去了，他刚才开车出去了，应该去接梦琳了吧。”

素云回到房间，看来良哥哥真的是顾念着梦琳小姐，她一把扯下脖上的玉佛，打开梳妆盒，看也不看就将它扔了进去。哼！这个我以后再也不戴了。

跑马场是南京城郊一片宽阔而平整的场地，大概嫌它太没遮挡了，每隔几十米便有一片小树林将各个场子隔开。茂功选了匹棕马，丽容选了匹小红雌马，而扶松因为个子太大，费了不少功夫终于选了匹最高大健硕的黑马。三人商定先赛一场，谁赢谁请吃晚饭。一声哨响，马场登时尘土飞扬，你追我赶，一圈比过，居然是丽容抢先到了终点。

“大嫂，你真厉害。”素云由衷地敬佩，眼里仿佛看到母亲金毓贞策马在华北平原上奔驰的样子。“那当然。我也有快十年的马龄了。”丽容凤眼一瞥扶松：“我看你也是太重了，这么壮的马都被你压得浑身出汗，不然也不会输。”葛扶松憨厚地一笑：“是啊，弟妹骑术高超，驭马如此，驭夫就更不必说了。”茂功急道：“胡说什么呢。我这马不知怎的，真的就跑不起劲儿----------”丽容正待说话，素云拉了拉她的衣袖：“大嫂，我可以学骑一下吗？”“哎呀，差点忘了带你干什么来了。这样，你上马来，坐我前面，我带你骑几圈找找感觉，你再自己找匹温驯点的小马骑吧。”说完伸手一把将素云拉上了马背，忽然一下子离地面几尺悬空，素云不由闭上眼害怕起来。

“素云，什么事都有第一次，莫害怕，我在旁边护着你。”扶松策马于旁说道。丽容教她如何抓紧缰绳，身体前倾，双腿夹紧马鞍，在大家的鼓励下，素云的动作也从容了起来。

“嘀，嘀，”，一辆黑色轿车远远驶来。“是茂良，素云快下马去接一下。”“他有人陪，说不定还嫌我多余呢，我还要学跑马呢。”素云把脸一撇，丽容笑道：“妹妹还吃嫂子的醋呢。”

茂良下得车来，今天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风衣，戴一顶白色薄呢巴拿马礼帽，一派美国绅士打扮。他走到后座，细心地打开车门，两个学生装扮的女孩走下车来。

“桂芳，月梅。”素云惊呼道，一阵风似的下了马，三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又蹦又跳。“你们怎么来了？”“谁让你过个年就把我们给忘了。要不是你哥哥来接我们，只怕再回去上课时都快不认识我们了。”桂芳嗔怪。“谁说的，我可想你们了。”“素云别介意，桂芳开玩笑呢。还得谢谢陈公子，不然恐怕一辈子见不到这么好玩的骑马了。”月梅说。“以后都叫我茂良吧，别这么生分了。”

素云邀请桂芳月梅一起骑马，桂芳倒是兴致很高，月梅却怎么也不肯，看她穿的是裙装，也确实不适合骑马，也就随她去了。素云挑了匹小白马，茂功夫妇说骑累了，将自已的座骑分别交给了茂良和桂芳，陪着月梅在凉篷下休息。这边茂良护卫着素云，那边扶松陪着桂芳，半个多时辰后，居然都骑得有模有样了。

兴头正高时，不知哪里“砰”地枪响，惊了马。素云的小白马尚温驯，只是惊惶地跳了几跳，茂良赶紧替妹妹拉紧了缰绳，好让马立住。桂芳的红马性子烈些，居然抬起前蹄仰天长嘶，背上的桂芳失去重心，眼看要从马背上跌落，大家不由惊叫。扶松眼疾手快，在马鞍上立起身来，伸出臂膀一下揽住桂芳的腰，将她拽到自己的马鞍上。

茂功三人急急跑来，“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扶松示意丽容将桂芳扶下马，大声唤马童：“怎么回事？哪来的枪响？”“客人不必惊慌。我们马场新近接待的军官特别多，所以新增了骑马打靶的项目。”扶松哈哈笑道：“你怎么不早说呢？枪声是军人的号角，我正技痒呢。茂功，茂良，我们兄弟三个好久没比赛枪法了。今天我看女孩子们也乏了，不如让她们在一边休息，我们比一场如何？”“两位哥哥久经沙场，我的枪法怎么敢在你们面前卖弄？”茂良想推辞。“哎，茂良，在女士面前可不能退缩。再说你的枪法也得过美国顾问的指点，不一定输给我们。”茂功鼓励弟弟。

扶松命人搬来三个枪靶，三人策马站在靶处，第一声哨响开始疾驰，以小树林为界，马蹄一入此界，骑士当即扭转身打回马枪，看谁的环数多。打死靶子易，打活靶子难，要在高速行进中射中目标难上加难。这下女孩子们坐不住了，都倚在木栅栏上紧张地向场内张望着。茂功向妻子握了握拳，丽容还以一个胜利的“V”手势；素云紧张地看着哥哥，茂良冲着她点了点头，月梅不知他是不是在看自己，十分忐忑；桂芳则不错眼珠地盯着扶松。

“嘀---------”哨声响过，三匹马象离弦的箭般急驰，不到十秒钟，茂功先过界，他俯下身，回头“砰”地一枪；接着是茂良，快到界时，他就扭过头，眯缝着眼，准确地发出自己的一枪；最后是扶松，离界线还有十几米远时，他就全身平趴在马背上，歪斜着头，将枪把平举，发出最后一枪。

该报成绩了。“一号靶，9点1环；二号靶，8点5环；三号靶，10环。”茂良摇摇头：“我说过我不行的，这下可真是献丑了。”“茂良，你这样的身手在军中可不多见，实在是文武全才呀。”扶松拍拍他的肩赞道。素云满脸惊叹，继而是无以言表的骄傲，她撇脸想找到月梅桂芳，说说自己的哥哥们是多么的出色。

那边，桂芳见了扶松的十环，惊得嘴都合不拢：“看哪，看哪，十环，葛大哥太了不起了。”月梅撇撇嘴：“陈公子才厉害呢，你还说他文弱，真是太小瞧他了。”“我是没有想到。不过你也别太护着你的意中人了，不肯接受比赛的结果哦！”月梅白了她一眼，灵机一动，大声念起诗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桂芳明白过来，正欲阻止，已来不及了。“连我扶松大哥的名字都能找到出处，金陵女大若不录取你们，也真是暴殄天物了。”茂良打趣道。

“哎，茂良，你熟读《诗经》，难道不知此中真意。”茂功插话。“你们说什么，怎么我不明白？”丽容不解。大家相视而笑，桂芳窘得满面通红，扶松不置可否地笑笑，似乎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