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翡 翠 观 音
按中国人的老习惯,过了农历除夕,新的一年便正式拉开序幕了。这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新年,人们结束飘泊,回到阔别已久的故园,怀着对和平幸福的怀想,京陵古城里喜气洋洋。
靠着梦琳的斡旋,淑怡和茂良的关系有了缓和,但是对于素云,她还是满含恨意。这已经让素云难堪的了,再加上兰娣那冷飕飕的目光,更让她度日如年。每日里,素云只把自己关在房里,只是在吃饭时下楼,尽量不在伯母和堂妹视野中出现。
有时候,周围的环境越是喧嚣热闹,内心的空旷与寂寞就会被衬托得更分明。就像此时除夕年夜饭桌上的素云,听着满城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餐桌上觥筹交错,儿女们都在祝福陈伯钧夫妇。素云忽然觉得对于这个家,自己始终是个外来客,此时她只想去院子里找个僻静的角落,点上一柱香,遥祭远方的父母。可是她不能,她只能坐在这厅里,陪衬着伯父一家的团圆。
吃完年饭,陈伯钧,兰娣,茂功和丽容支起桌子,打起了麻将,打发守岁的几个钟头。淑怡看了一会儿,熬不住了,打着呵欠上楼了。素云见状,也赶紧告乏,陈伯钧心疼侄女:“困了就去睡吧。”说完向茂良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云妹妹,我带你先到三楼给爷爷奶奶敬香吧。”
走上三楼的台阶,一股香烛的味道扑面而来,翕台上供着陈济琛和陈仲辛的灵位。素云和哥哥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磕了三个头,正待离开,茂良叫住了她,从怀里拿出两枚玉挂件:“父亲给我们的,云妹妹你要哪一个?”那是真正的和田羊脂白玉,一为观音一为佛,玉质洁白莹润,没有一丝儿杂质和瑕疵。茂良接着说:“云妹妹,我把我们的‘良’和‘云’字刻在了玉佩后面。你是女孩子,就拿这玉观音吧。”
素云接过一看,果然白玉观音后刻着一个秀丽的“云”字,她笑了笑:“良哥哥,你难道忘了‘男戴观音女戴佛’的道理?这观音该是你戴的。”茂良解嘲地笑了:“那我还真不知道,岂不是搞错了。那这尊玉佛你就将就戴着吧。”说完就替素云将玉佛挂在颈上,不经意间他的手触碰到妹妹颈后的肌肤。素云觉得哥哥的手粗糙了许多,一定是昨夜刻字磨损的,上次在天津也是这样。她轻轻抚摩着玉佛后的“良”字,想:昆明是玉乡,哥哥在那里读了四年大学,更兼大伯母是虔诚的佛教徒,他焉能不知“男戴观音女戴佛”?他故意刻错,是为了将“云”天天贴在心坎上,也为了我日日将“良”映于心中吗?想到这,素云不觉面红耳赤,可心里是欢喜的,在这玄武湖畔,她真的不再孤独了。
三楼本有三个房间,现在一间做了茂良的卧室,另外两间打通做成了陈列室,摆放着陈伯钧从浔江和重庆带回来的古董字画。乾隆的粉彩,珐琅彩瓷器,痕都斯坦玉摆件,康熙的青花,让人目不瑕接。“云妹妹,看,这就是越窑青瓷。”茂良手捧着一只青色的三足双辅首忍冬纹香炉说。只见它釉色厚润光洁,如青玉一般在灯光下闪着幽冷的光,素云立时爱不释手,“你喜欢就送给你吧。这是我自已从天王宫淘来的,云妹妹你弹‘凤梧’时,在旁边用它点上香,岂不妙哉!”“良哥哥,那,那我就拿走了。不过,伯父的收藏也真是不少啊!”素云不胜感叹。
“唉,其实这儿所有的加起来,也不及丢失的那一件传家宝啊。”“你是说翡翠观音吗?”“云妹妹,你怎么知道的?”“大娘和我爹争吵的时候有几次提到过。”素云不想多解释。茂良轻轻讲起了陈氏家族的这段往事:
“我们陈家祖上一直是徽商,到曾祖时才迁到浔江,开始走茶马古道,住返云南做翡翠玉石生意。曾祖父因为一个偶然机缘,赌石得来一块上好的原石,又请高手匠人雕成翡翠观音像一尊,当成传家宝,只传长房长孙。传给我父亲后,因他长年在外,一直由娘保管。但自从娘死后,这尊观音像便没了踪迹。“
“记得那时大娘总是说,大伯母既已离家修行,这观音像该给她保管才是。每日里和爹吵个不停。”
“是啊。我小时候见过,那是真正的老坑冰种,通体透明还飘着蓝花,高有一尺多,这么大的翡翠真是世所罕见哪----------”
“每个人都忙,---------”素云斜倚窗栏,喃喃自语。过了除夕,日子就过得快了。听说四五月间政府就要还都了,不少重要官员已提前迁回南京过年了,陈伯钧夫妇整日里四处团拜谒见,忙得不得了。连休假回来的茂功也带着丽容四处给上司和同僚拜年,每天都是掌灯时才回来。今天是年初六,也是立春,下午顾梦琳拉着茂良和淑怡去听梅兰芳的复出戏去了。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和一个厨娘在,就连大刘管家都回浔江老家去了。
毕竟是立春了,院子里的枫树,樱树的光秃树干上,竟已有一点淡绿的苞芽,春天就要来了,连拂面吹来的风都带有些许的暖意。近日常常独自在家,倒也自在,琴艺亦精进了不少。素云从墙上取下“凤梧”,轻抚琴弦,春意初现,正适合郊外踏歌而行,就是它了。打定主意,她拂动丝弦,一曲《踏歌》如高天流云舒缓徐来。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浴日御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人间何缘聚散,人间何由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做昙花一现。”
这首乐府词宛转含怨,但曲调欢快悠扬,正如素云此时的心境。良哥哥近日总是陪着顾小姐出门,两家大人早认定他们是一对的了,也许这玉佩他真的只是刻错了。素云从衣领里掏出玉佛,抚摩托着像后的“良”字,不断思忖着。
厨娘的敲门打断了她的思绪。“云小姐,门外有个人。说是老爷的干儿子,可现在家里没人该怎么办?”厨娘是个苏北大嫂,边说边撇嘴,不是家里没人你也不会问我,素云心想。“什么样的人?”“嗨,好大的个子,俺从没见过那么高大的男人,真有些害怕呢。家里现在又没,没人----------”“那你跟他说老爷太太,少爷小姐都出去了,让他留个名,明天再来吧。”“哎”,厨娘应声去了。
不一会儿,她又折回来。“小姐,那人怪得很。说他在南京没别的地儿可去,还说要进来等老爷回来。”“他说他姓什么?”“说姓葛,穿着军装-------”“那一定是了。”素云颇觉为难,既是伯父义子上门,怎好让他吃闭门羹;若自己招待了他,又怕伯母和淑怡说我反客为主,鸠占鹊巢----------也罢,“你请他进来,在大厅里坐。我一会儿下去。”
说是更衣,其实素云只有一件浅灰薄呢大衣可见客,那是极浅的灰,几近于白。但即使麻衣粗服仍掩不了她如美玉般的光华。当她走下旋梯,只觉得本应明亮的大厅似乎被什么遮挡了阳光,一股男性阳刚的气息无处不在。葛扶松身材高大,足有一米八五以上,且十分魁梧,厚实的胸膛如一堵坚墙,黝黑的脸庞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明亮。素云想:这双眼睛在战场上,那充满杀气的眼神一定能令敌人胆战心寒。葛扶松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姑娘,我叫葛扶松,是陈家的义子,特来拜望义父和茂功兄弟。”其声中气十足,如洪钟一般。素云莫名地紧张起来,面前的男人这样高大魁梧,气宇轩昂,仿佛可以一只手把自己拎起来,难怪厨娘这么说。“我听说过您,请坐。郑嫂,上茶。”陈家的茶都是从老家带来的云雾。
“姑娘,你是陈家的亲戚吗?”“哦,这是我大伯家里。”“这么说,你是二老爷的女儿,听义父说起过。”一番寒暄之后,葛扶松突然轻声问道:“适才在门外听得琴声悠悠,歌声袅袅,实在是让人不忍离去,所以才冒昧进来叨扰。”“技艺不精,聊以自娱罢了,献丑了。”“这首歌古调新韵,很是动听,只是姑娘弹唱中似有一丝怨意。”素云一惊,“葛先生亦通音律?”“虽是武夫,不善舞文操琴,但平时也看些诗词。姑娘有什么心事,如果信任在下,不妨说出来,也许能帮你排遣。”素云只是摇头不语。“姑娘以后会长居于此吗?”“家父新亡,伯父带我到南京,除了这里我没其他地方可去。”
“我懂了姑娘怨从何来。想这些年来国家山河破碎,多少人妻离子散,飘泊无依。姑娘虽寄居于此,有诸般不便,但毕竟生活有靠,且有伯父和兄长疼爱,比之大多数人已不知好了多少。我观姑娘聪慧过人,假以时日,前程不可限量。”
素云顿悟:“葛先生此话不假。我只是纠结于个人的遭际,心胸的确狭窄了些。让您见笑了。”
不知为什么,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素云对这个叫葛扶松的男人竟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也许是因为他年过而立,历经战火的沧桑老成,也许是因为他刚猛的军人气质让她觉得安全,亦或是因为他和大刚哥有相似之处,素云想不明白。
一阵杯勺碰撞的“叮当”声从厨房传来,原来晚饭时间不觉到了。素云挽留葛扶松:“葛先生留下吃晚饭吧。”“不了。姑娘一人在家多有不便。还是明天再来吧。”“您不是在南京不认识别人吗?”葛扶松咧嘴哧笑,那如雕塑般棱角分明的方脸立时生动了起来:“这你也信了吗?我只是想见识一下,有着如此曼妙歌喉和精妙琴技的女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其实,我是你家义子,姑娘也算是我的妹妹,以后别再叫‘葛先生’了。对了,还没请问妹妹的名字呢!”“素云,陈素云。”“素云,的确人如其名。”葛扶松从沙发上起身,戴上军帽,坚持不让人送。
当他硕大的身影消失在铁门处,素云竟有些怅然若失。她不知道,葛扶松亦伫立在枫林小陌,久久回望着这座小白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