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精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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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九歌(选六)

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1),蹇谁留兮中洲(2)?美要眇兮宜修(3),沛吾乘兮桂舟(4)。令沅湘兮无波(5),使江水兮安流(6)。望夫君兮未来(7),吹参差兮谁思(8)

图2-1 湘君与湘夫人

【译文】

湘君不来赴约啊迟疑不前,到底是为谁滞留啊在洲中?我窈窕美好啊又装扮得体,疾速地乘行啊在桂木船中。我命令沅水和湘水啊风平浪静,又命令千里江水啊平缓地流淌。盼望着见你啊你迟迟没有到来,吹奏着排箫啊我又能思念着谁?

【前人点评】

王夫之《楚辞通释》:“此序迎神未至而慕望之意。”

胡文英《屈骚指掌》:“‘君’,谓神。‘夷犹’,容与也。”

金开诚《楚辞选注》:“本篇是女巫饰为湘夫人所唱的恋慕湘君之词。君:指湘君。夷犹:犹豫不决。”

马茂元《楚辞选》:“‘君’,指湘君。‘夷犹’,犹豫不前的样子。‘中洲’,水中之洲。‘谁留’,为谁而留。本篇一开始就是女巫的独唱,通篇到底都是湘夫人思念湘君的语气。它的表现形式,可能是在祭祀时,以一个扮湘夫人的女巫为主,歌舞迎神。这两句写久候不至,怀念对方的心情。”

周拱辰《离骚草木史》:“‘要眇’‘宜修’,指迎神者言。人而欲一致其美于神,宜练要而修饰,所谓‘子慕予兮善窈窕’也。”

马茂元《楚辞选》:“‘要眇’,静好的样子,指意态而言,与‘窈窕’义近。‘宜修’,修饰得恰到好处。这句是湘夫人自述”,“‘沛’,船在水里走得很快的样子。‘桂舟’,用桂木为舟,取其芬芳,下面的‘桂櫂’‘兰枻’用意均同”。

汤炳正等《楚辞今注》:“二句(编者按,指‘令沅湘兮无波’两句)言湘夫人欲使江湘风平浪静,顺利前进以迎湘君,与神话所谓帝之二女出入必有风浪相照应。”

刘永济《屈赋音注详解》:“此言往迎而神未即来。夫君者,彼湘君也。神不即来,己则吹箫以表其思慕之诚。谁思者,反问之词,言不思神更思谁也。”

驾飞龙兮北征(9),邅吾道兮洞庭(10)。薜荔柏兮蕙绸(11),荪桡兮兰旌(12)。望涔阳兮极浦(13),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14),女婵媛兮为余太息(15)!横流涕兮潺湲(16),隐思君兮陫侧(17)

【译文】

驾驶飞龙开的船啊向北方行进,转变我的航道啊在洞庭湖上。用薜荔装饰舱壁啊用蕙草做帐子,用荪草装饰船楫啊用兰草做旌旗。眺望涔阳啊遥远的水岸,横渡大江啊我扬显灵光。我已扬显灵光啊还未到达终点,侍女怒得气喘吁吁啊为我叹息!我眼泪横流啊无法抑止,暗暗思念你啊愁断心肠。

【前人点评】

戴震《屈原赋注》:“此章承上往迎神而言。‘飞龙’,舟名。自沅湘以望涔阳,故曰‘北征’。洞庭在其中,道所邅回也。”

金开诚《楚辞选注》:“飞龙:指龙船,即上面所说的‘桂舟’,因做成龙形或由龙驾驶,所以称为‘飞龙’。北征:北行。指湘夫人因在约会地点没有等着湘君,所以继续北上,希望能在途中相遇。”

金开诚等《屈原集校注》:“以上二句(编者按,指‘薜荔柏兮蕙绸’两句)是湘夫人自言其所乘之舟的仪仗盛美芳洁。”

姜亮夫《屈原赋校注》:“薜荔四句,承上而言,意谓余冀能迎神,得神之欢心,吾乃于吾所乘之船,以薜荔为拍,芳蕙为韬,荪为楫而兰为旌,自沅湘以北望,望涔阳之极浦,遂横吾舲舟,飞扬于大江之中,欲以迎之也。”

褚斌杰《楚辞选评》:“北出湘浦,转道洞庭,远望涔阳,横渡大江,但烟波浩渺,空无所获,从而使她身旁的侍女,也不禁为她的执著和徒劳而难过起来。‘女婵媛兮为余太息’,与《离骚》中‘仆夫悲余马怀兮’同一手法。未及自身,先写旁者之感怀,更衬托出主人公处境之可悲。‘隐思君兮陫恻’,指黯然神伤,乃非别人能知,非言语所能表达者,故‘隐思君’三字,更足道出其悲情与苦思。”

桂櫂兮兰枻(18),斲冰兮积雪(19)。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20)。心不同兮媒劳(21),恩不甚兮轻绝(22)。石濑兮浅浅(23),飞龙兮翩翩(24)。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25)

【译文】

用桂木做长桨啊用兰木做短桨,扬起双桨斫开冰块啊扫除积雪。我采下陆生的薜荔啊在水中,摘取水养的荷花啊在树梢上。心意不合啊媒人只能徒劳无功,恩爱不深啊非常容易绝断感情。沙石间的浅水啊疾速流淌,江水中的龙船啊轻快飞驰。结交而不能忠诚啊让人长久怨叹,你不守约啊将告诉我说不得空闲。

【前人点评】

陆侃如等《楚辞选》:“用桂木做的櫂,用兰木做的枻,也是取芬芳之意。斲,是打开。积,是堆起。江水冻成冰,上面有大雪,不能行船,只好用桂櫂兰枻做工具,把冰打开,把雪堆起,为自己开路。这两句是女巫用的比喻,比喻向湘君求爱的艰难。”

马茂元《楚辞选》:“薜荔缘木而生,芙蓉是水里的花朵,采薜荔于水中,搴芙蓉于木末,必然是一无所得,比喻所求不遂。这四句是说,乘船来会湘君,但事与愿违。”

陈第《屈宋古音义》:“桂櫂兰枻,至于斲冰积雪,辛勤甚矣,而神终不至。譬之薜荔缘木,而采之于水;芙蓉生水,而搴之于木,岂可得乎?所以然者,心不同,故恩不甚也。皆喻意。”

姜亮夫《屈原赋校注》:“此六句(编者按,指‘桂櫂兮兰枻’六句)言神既不来,痛思厞隐,而吾乘桂棹兰枻,仍奋勇直前,刺水排浪,其速如斲冰积雪。虽然,采薜荔者,不于木而于水,取芙蓉者,不于水而于木,既非其处,则用力虽勤,而不可得。譬彼昏媾,两情若异,则媒虽劳而皆不成;又如交友,两情未洽,则虽成而易绝。”

金开诚《楚辞选注》:“飞龙:指湘夫人所乘的龙船。翩翩:轻快的样子。以上二句写湘夫人驾着龙船轻快地穿过急流,继续寻找湘君。”

汤炳正等《楚辞今注》:“二句(编者按,指‘交不忠兮怨长’两句)言湘君不如期前来而引起湘夫人之疑猜。”

褚斌杰《楚辞选评》:“对方的爽约,使她痛苦、失望,从而也陷入到沉思,开始认识到她对对方的一片痴情不过是徒劳的,就像薜荔本生于山间,却到水中去采,芙蓉生于水中,却到树梢去摘,岂可得到?这是对自己痴情的一种省悟,也是对自己错爱的一番自嘲!在无奈的挫折中,她更省悟出在相爱中如果‘心不同’‘恩不甚’,分手‘轻绝’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她终于识破了对方的不忠、不信,意识到自己受骗了。”

鼌骋骛兮江皋(26),夕弭节兮北渚(27)。鸟次兮屋上(28),水周兮堂下(29)。捐余玦兮江中(30),遗余佩兮醴浦(31)。采芳洲兮杜若(32),将以遗兮下女(33)。时不可兮再得(34),聊逍遥兮容与(35)

【译文】

我清晨迅疾地奔驰啊在江边的高地,傍晚把船停下啊在北面水中的小洲。鸟儿栖息啊在屋顶上,流水环绕啊在堂屋下。把我的玉玦丢弃啊到江水之中,把我的玉佩遗弃啊在澧水之滨。在生长着香草的水洲摘取啊杜若,我将把它赠送啊给你身边的侍女。会面的时机不可能啊再得,我姑且徘徊啊缓缓地行进。

【前人点评】

陈第《屈宋古音义》:“朝骋于江,夕息于渚,惟见鸟飞水流,而不见神,望之至也。”

林云铭《楚辞灯》:“‘鼌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绝望而行且归。‘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杳不见神,惟凄寂之景现前矣。”

胡文英《屈骚指掌》:“鸟次屋上,则神不来可知。水周堂下,则我难去可见。”

马茂元《楚辞选》:“‘北渚’,北面的小洲,是湘夫人和湘君约会的地点。‘次’,栖宿。‘周’,环绕。‘下’,古音户。这四句是湘夫人说她来到约会的地点,没有会见湘君,只看到‘鸟次屋上’‘水周堂下’的荒凉景象而已。”

金开诚等《屈原集校注》:“周:环绕,这里指水环绕而流。以上二句通过湘夫人目中所见北渚歇宿处的凄凉景色,表述其寂寞惆怅的心情。”

朱熹《楚辞集注》:“此言湘君既不可见,而爱慕之心终不能忘,故犹欲解其玦佩以为赠,而又不敢显然致之以当其身,故但委之水滨,若捐弃而坠失之者,以阴寄吾意,而冀其或将取之。若聘礼,宾将行,而于馆堂楹间,释四皮束帛,宾不致,而主不拜也。然犹恐其不能自达,则又采香草以遗其下之侍女,使通吾意之殷勤,而幸玦佩之见取。其恋慕之心如此,而犹不可必,则逍遥容与以俟之,而终不能忘也。”

马茂元《楚辞选》:“‘下女’,指湘君身边的侍女。这四句有两层意思,表示湘夫人在失望中思想活动的两个过程:‘玦’‘佩’是男子的用物,是湘君送给湘夫人的。最初把它丢在水里,是为了表示决绝之意,但是真正的能够决绝吗?这种深长的怨望,正说明了刻骨的相思,于是仍然不得不折芳草以寄情。为了表示对对方的尊敬,所以不直接说送给湘君,而说送给‘下女’,在这里与古代交际辞令中的‘执事’‘左右’这一类词汇的用法意义相同。”

金开诚《楚辞选注》:“下女:指湘君的侍女。以上二句写湘夫人对湘君仍怀有深情,所以采一些芳草,将要去送给湘君的侍女,想通过她传达心意。”

褚斌杰《楚辞选评》:“‘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表面上似已释然,但真正能够就此忘怀,以至决绝吗?实乃自我宽慰而已。林云铭云:‘此时怨亦无益,思亦无益,且自排遣目前,正是无聊之极也。’(《楚辞灯》)细体味末二句之情思,正是。”

【赏析】

《九歌》共有十一篇,包括《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山鬼》《国殇》《礼魂》。朱熹认为,《九歌》为屈原在楚地祭歌的基础上改编而成,而楚地祭神的方法为“或以阴巫下阳神,或以阳主接阴鬼”(朱熹,《楚辞集注》),也就是通过模拟恋爱过程来完成祭祀仪式。

《湘君》《湘夫人》都是以湘水为背景,既独立成篇,又紧密相关,可谓珠联璧合的情侣篇。这两篇“写的是湘君和湘夫人的约会。他们的误会乃至不能见面源于一个时间差:湘君找到这儿,湘夫人还没来,然后湘君掉头走了,湘夫人跟着就到了。两个人都感到很难受。这表达了屈原自己的很多很多错位的经历和感受,痛苦、无奈,当然也有憧憬、渴望、期待,他觉得人生本来就有很多错位”(周建忠,《楚辞讲演录》)。

对于湘君、湘夫人到底指谁这一问题,各家有不同看法。有学者认为,湘君指尧的两个女儿,舜的两个妃子,也就是娥皇、女英,例如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的观点、刘向在《列女传》中的观点。也有学者认为,湘夫人指尧的两个女儿,舜的两个妃子,也就是娥皇、女英,并据此推测湘君指舜,例如王逸在《楚辞章句》中的观点。还有学者认为,湘君指娥皇,湘夫人指女英,例如韩愈在《黄陵庙碑》中的观点。后来,洪兴祖、朱熹、蒋骥等皆依从韩愈的说法。应该说,他们拘泥于将湘君、湘夫人按舜与二妃的传说一一指实,难免削足适履,并不符合作品的实际。而王夫之将湘君、湘夫人视为湘水的配偶神,而不专指谁,《楚辞通释》:“盖‘湘君’者,湘水之神;而‘夫人’,其配也。”此说比较确切,值得信从。

从作品本身来看,《湘君》是以湘夫人为第一人称,写湘夫人对湘君的思念。湘夫人是女神,湘君为男神。全篇由女巫扮湘夫人独唱,表达了湘夫人因湘君未能如约前来而产生的失望、怀疑、哀伤、埋怨的复杂感情。首先,写湘夫人的期望。她祈盼湘君到来,但是湘君并未降临。然后,写湘夫人的寻找。她久等不至,便驾舟向北面寻找,结果依然不见湘君的踪影。接着,写湘夫人的反省。她失望至极,质疑湘君与自己“心不同”“恩不甚”“交不忠”“期不信”,就像在水中摘取薜荔,在树上采取芙蓉,岂可得到对方的爱恋?最后,写湘夫人的回归。她重新回到约会地北渚,但仍然没有见到湘君,在极端失望中毅然将当初的定情之物抛入江中。

【思考讨论】

1.有人认为《湘君》以湘夫人为第一人称,表现的是湘夫人对湘君的思念;也有人认为《湘君》以湘君为第一人称,表现的是湘君对湘夫人的思念;还有人认为《湘君》没有第一人称,表现的是男女主人公的轮番对唱。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2.请具体分析《湘君》中抒情主人公的心路历程。

【文史链接】

1.《湘君》的主题

此篇叙述巫觋迎神的诚敬勤苦如此,而神终不降,因而有“心不同”“恩不甚”“交不忠”“期不信”等疑虑,皆所以表达迎神的心情委婉曲折有如此种种也。“时不可兮再得”者,《离骚》“恐美人之迟莫”也。“逍遥兮容与”者,《离骚》“聊逍遥以相羊”也。屈原忠爱缠绵之情,在这里表现得极为深刻。故后世诗人的闺情、宫怨之作,多取法于此。因而有以此篇为纯写恋爱者,亦可见此篇所抒写之情,婉转动人,实与恋情相类,因思神与思君,从其具体的事看固有异,从其抽象的情看却无差别。且爱君、爱民、爱国,又实如连环之不可分,要在读者之善于体会而已。再者,《九歌》皆叙事抒情之文,诗人所谓赋体也。不可见其篇名有歌字,遂不一察其内容体制而指为祠神的祭歌。

(摘录自刘永济《屈赋音注详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湘君、湘夫人是楚人心目中的湘水配偶神。他们的形象既是古代人民在想象中把湘水加以人格化的结果,也同古帝虞舜的神话有密切关系。传说虞舜巡视南方,死在苍梧之野,葬在九疑山。他的两个妻子娥皇、女英起先没有随行,后来追到洞庭、湘水地区,得悉虞舜已死,便南望痛哭,投水以殉。由于虞舜在楚人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他的归宿之地苍梧、九疑又是湘水的发源地,娥皇、女英的动人传说又恰恰以洞庭、湘水为背景,所以楚人就很自然地把这些神话人物同关于湘水的优美想象结合起来,由此而产生的湘神形象就不仅体现了楚人对湘水的深厚感情,而且体现了他们对楚国历史文化的深厚感情。

《湘君》《湘夫人》作为祭歌,并没有把神灵刻划为森严神秘的人类制裁者,更没有表现人们对神的盲目崇拜,而是以深刻的关心和同情来歌唱这一对配偶神的爱情生活。由于虞舜和娥皇、女英的悲剧传说的制约,湘君、湘夫人的关系也被写成彼此热烈相爱而终于无缘会合;全篇沉浸在悲怨缠绵的思绪之中,却曲折地表现了对纯洁爱情的赞颂和对幸福生活的向往,这是健康的民歌所经常表现的主题。《湘君》《湘夫人》虽然经过诗人屈原的润色加工,但这个主题仍然很突出,这正说明屈原对人民群众的美好愿望的理解和尊重。

(摘录自金开诚《楚辞选注》,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

2.《湘君》的抒情主人公形象

《湘君》篇是用来祭祀湘君的,演唱时女巫以湘夫人的口吻表现了对湘君的思慕与追求;《湘夫人》篇是祭祀湘夫人的,演唱时男巫以湘君的口吻表现了对于湘夫人的思慕与追求。两首诗都用了第一人称的手法,因而很便于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先看湘夫人。第一,从《湘君》篇可以看出,湘夫人是一个年轻的女神(“美要眇兮宜修”)。她用香花香草作为船上的装饰,体现了她纯洁高尚的心灵。她在去与湘君相会时进行恰如其分的打扮,表现了年轻女性爱美的特性和她对湘君的衷心喜爱。她的爱是深沉的。她会吹,有时用来发泄自己的忧思。她是一个聪明、美丽、思想纯洁、富于感情的年轻女性。

第二,湘夫人在爱情上敢于大胆和执着地追求。她与湘君约定之后,自己先按时到达地点等待。看来,当初的约定,也当是由她提出的。从湘君说的“思公子兮未敢言”一句看,他们俩都还没有向对方明确表示出自己的愿望,但湘夫人的要求亲近、表示爱慕,已显示出了她的大胆和热情。她关切湘君,因而在她由湖入江之后,“令沅江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希望湘君赴约时一帆风顺。她久等不来,虽然怀疑湘君可能被什么人留在洲上(湘水与洞庭湖所夹之地曰“长洲”,见《水经注·湘水注》),但她要仍然各处去找。即使在劳苦一天,一次次希望破灭之后因侍女的叹息而引起她涕泪横流,她仍未停止寻找。她本来打算在北渚停宿,但因为没有见到湘君,所以又去江中、澧浦、芳洲等地,并且投玦、遗佩,表示了她与湘君永不分离、永不相忘的决心。这里表现出的坚强性格是同她对湘君的大胆追求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第三,坦率、泼辣、爽朗。首先,她的性格是属于开放型的。她等湘君不来,便吹起,一则召唤湘君,二则宣泻忧思;当她感情冲动之时,便涕泪横流地哭了起来;当她找湘君不见之时,便说:“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怨愤的情绪便坦率地表现了出来,可以说是忧喜形于色,歌哭宣于口,不同于那种将心事深埋心底不轻外露、沉默寡言的柔弱妇女,更不象那些羞羞答答的大家闺秀。其次,她的性格是泼辣的。她不仅让湖水听从自己的吩咐,同时也向江流发号施令。这同《山海经》中所说帝之二女“出入必以飘风暴雨”的说法是一致的。可以说,在湘夫人身上带有劳动妇女的性格特征。神话中的人物是作家根据现实生活中的人创造出来的。祭祀湘君、湘夫人的歌舞词从内容上说是劳动人民的创作,劳动人民在他们身上表现了自己。

第四,多疑。她在湘浦等待之时便怀疑湘君被谁留住,在遍寻不见之后便怀疑是“心不同”“恩不甚”“交不忠”。湘夫人的这一性格特征是当时男女不平等的社会制度造成的。在男权社会中,男子可以纳妾收媵,女子则连自由恋爱的权利也没有;男子二三其德,女子则被要求从一而终,有时甚至连要求从一而终也不可得,随时有被打发回母家的可能。在那种社会里,妇女要得到真正的爱情是不容易的,要让自己所爱的人始终能保持着对自己的爱,也是难的。湘夫人忠于爱情,大胆追求,既是一个理想中的人物,又不是超脱现实而存在的。她的多疑反映了男权社会中妇女较普遍地存在着的一种心理状态。作者表现出了湘夫人的这一性格特征,就使得这个形象更为真实,更具有认识的价值。

如果对湘夫人的性格从各个层次进行分析,那么,她的思想的忠诚纯洁,感情的真挚,是同湘君共同的性格特征(湘君分析详下),她的多疑是当时深受男权压迫的妇女普遍存在的心理状态,她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及坦率泼辣的性格,则是她不同于湘君,也不同于一般妇女的独特的个性,在这个独特个性中,又包含着一般劳动妇女的性格特征。

(摘录自赵逵夫《〈湘君〉〈湘夫人〉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北京社会科学》1987年第3期)

3.《湘君》的人称问题

关于《湘君》与《湘夫人》的人称问题,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三说:

一是与诗题相反的第一人称说。即《湘君》以湘夫人为第一人称,表现湘夫人对湘君的思恋;《湘夫人》则以湘君为第一人称,表现湘君对湘夫人的思恋。此论又可分为两说:一是这种第一人称自始至终,一以贯之,文怀沙主此说;一是稍有变通,如马茂元认为《湘君》“通篇到底都是湘夫人思念湘君的语气”,但其中“驾飞龙兮北征”六句,则“是湘夫人的想象之词,她幻想湘君也可能前来和她相会。湘君从九疑溯(疑为‘顺’之误)湘水北行,故云‘北征’”。

二是与诗题相一致的第一人称说,即《湘君》以湘君、《湘夫人》以湘夫人为第一人称,分别表现他们对对方的思恋。姜亮夫的《屈原赋校注》和刘逸生主编、王涛选注的《屈原赋选》均主此说。但他们又都认为《湘夫人》开头的“帝子降兮北渚”四句并非湘夫人的叙述语言,前者称之为“散叙”,后者称之为“破题的引子”。虽未明确界定为第三人称,似乎都主张该篇从第五句“登白兮骋望”起才转入第一人称。

三是对歌说。陆侃如等谓《湘君》《湘夫人》均为男巫、女巫分别扮湘君、湘夫人,“二巫互相酬答,边歌边舞。在男女对唱中,体现了湘君与湘夫人互相思慕的心绪”,但《湘君》“侧重于抒发湘夫人等待湘君不来而产生的思恋情绪”,《湘夫人》则“侧重写湘君思念湘夫人的心情”。郭沫若的《屈赋今译》中的《湘君》《湘夫人》的译文也用对歌式。但陆、郭译文的男女唱段的划分大异,显示出很大的随意性。而且在郭氏的译文中,湘君、湘夫人均为女性,表明他沿袭韩愈的“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之说。两诗首句的“君”和“帝子”,郭氏均译为“你们”,指称娥皇和女英,而两诗开头领唱的“翁”自然是帝舜了。此说,今之学者多持否定态度。马茂元的《楚辞选》中有很精当的分析,兹不赘述。

(摘录自张金煌《〈湘君〉〈湘夫人〉人称问题之我见》,《湖北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