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飞扬的“生命线”

曲曲折折的线条中，生命的轨迹逐渐清晰，呈现出从出生到死亡的心路历程。一条飞扬的生命线，昭示着生命存在的坚韧与美丽。

是否每个人都愿意出生，来这个纷繁人世走一回？芸芸众生的我们怎么看待自己的生命从无到有？我们对拥有生命是否满意？当生命的出现只被看作是生殖与繁衍的自然过程，或者活着仅仅成为一种习惯时，这样的问题很少被人问津。而我却因为一年一度的团体心理课，因为“生命曲线”活动，一次又一次见证形形色色的不同答案，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这些问题。

“生命曲线”是罗杰斯会心团体（注：团体心理咨询与辅导的类型之一）中常用的纸笔练习活动，活动的过程是这样的：先在纸上画出一个直角坐标系，纵轴代表生活的满意度，依次从0增加到100%；横轴代表年龄，以出生为起点，以死亡为终点。每一个活动者都要根据自己的家族寿命情况和个人期望，预测出自己的死亡年龄，并根据现在的年龄找出自己在横轴上所处的位置点。生命曲线以现在的年龄为分界点，被分割成过去和未来两部分。最开始的坐标原点代表着出生，每个人都要将自己的出生作为第一个重要事件，在纵轴上标出自己对出生这一事件所赋予的满意度值。之后再回忆生活中经历的其他重要事件，分别标定出事件发生时自己的年龄和对事件的满意度，确定出它在坐标系中的位置点，最后将所有的点连成线，就是自己已经度过的生命曲线；未来的生命曲线由活动者预测，预想出可能经历的重大事件及满意度，描绘出大致的发展趋势，是整体上扬的、还是趋于衰落的。做完这些，一条属于自己的生命线便跃然纸上。

每一次活动，学生都呈现出不同的“生命曲线”，平缓的、急剧变化的、曲折的、大起大落的，他们把对生命和生活事件的诠释诉诸线条的曲折延展，所有的幸福、悲伤、失落在被记忆过滤后在心底镌刻，或隐或显地被呈现出来。而我每一次都在诸多的重要事件中，格外关注到出生的满意度，看到每一个人生命的底色以及生命最初被赋予的意义。就像托尔斯泰所说的，每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一样，出生满意度高的学生，都会解释自己出生在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自己的出现是被期待与祝福的。家庭虽然普通，但一家人相亲相爱，所以出生、拥有生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而所有出生满意度低的学生，在绘制生命曲线时往往神情凝重，下笔缓慢，若有所思。一个高大的、神情总是漠然、阴郁的男孩子曾这样讲述他的出生：

“我们兄弟姐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因为我们一出生，就是父母的包袱和累赘。很小我们就从父母的争吵和言语中，知道我们是不受欢迎的。如果没有我们，他们生活得会更轻松、更好一些，从小到大父母都让我们背负着深深的罪恶感。”

他把自己出生的满意度标定为20%。多年以后，我依然能记得这个80后男生脸上淡漠而略带阴郁的表情。

一个女孩子也曾幽幽地倾诉：

“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要生我，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我，有我没我对他们都不重要，在他们的生活中我是可以被忽略的。”

她出生的满意度是30%。对于这些出生满意度很低的学生，我能深切地理解他们从一出生就背负的沉重与无奈，因为我深深懂得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差异性和生命之初的不平等性，是无法改变并必须面对和接受的，但我多么希望这些孩子能改变自己，将残缺的开始转换为生命丰盈与提升的巨大空间和张力，因为我始终记得有条飞扬的生命线，它让我看到生命的希望、力量、温暖和感恩。

那是五年前，依然是在团体心理课上，依然是生命曲线活动。当学生们完成自己的“生命曲线”后，我按惯例请同学们先在小组内进行分享交流，之后请同学在全班进行分享。就是在全班分享的过程中，一个叫娜的女孩子站起来说道：

“我一开始把自己出生的满意度定得很低，因为我的父母都是残疾人。我以前经常想，别人的父母为什么是健康的，而我的父母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在心底里我曾抱怨过自己的家庭和父母。但在刚才小组内分享时，我突然有了一种醒悟，我把自己出生的满意度提高成了100%。”

“为什么？”我紧接着问道。每一节课我都会小心捕捉细微变化的东西，我知道往往这种细微的改变具有巨大的能量，可以触动灵魂，改写我们对生活的理解与判断。

“因为，刚才小组分享时，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幸运，我的爸爸、妈妈，用他们两个残缺不全的身体，换来我的健康和健全，我的出生就是他们创造的奇迹，我还有什么不满意、不知足的呢？”

我看到娜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

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

“谢谢你，谢谢你将自己的出生改成了100%。是的，你是父母的骄傲，他们不也是你的骄傲吗？”

我听出自己的声音中有潮湿的温暖和柔情在流淌。我不知道娜的转变到底源于什么？有什么神奇的东西触碰到她的内心？我不想进一步去讨论，或许这样的留白更让人回味。但我真的很高兴，看到学生们在每一节课上的微小成长，感受到他们内心的小小感动和柔软，可能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也可能因为一次分享、一场争论，或许什么也不因为，就在某一时刻，心灵之门被无形的一把钥匙骤然开启，明媚的阳光温暖地照耀进来，驱赶往日的寒冷与阴霾，带来释然与安宁的美好。在越来越被物质化和功利化的社会中，和学生们一起小心翼翼地努力学习保留内心细小的善良、纯真和坚守，感受灵魂不断提升、内心逐渐丰盈的快乐，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之后的每一年，在每一次“生命曲线”活动之后，在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带着不同的心情和感受，演绎自己的出生和生命轨迹之后，我都会提到娜，提到那条飞扬的生命线，我想向每一个学生传递一种信息：换一种角度看待自己的出生。虽然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姿态和缘由都不尽相同，但能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用自己的眼睛看日出的绚丽，用自己的耳朵听花开的声音，用自己的心感受爱的温柔，看到自己的每一点成长，在不完美的世界中努力让自己幸福、美好，就像那条飞扬的生命线，超越残缺、不如意，始终以飞扬的姿态昭示着生命存在的坚韧与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