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设计主客问答的叙事结构
《文心雕龙·诠赋》曰:“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29]将“遂客主以首引”与“极声貌以穷文”并举,认为二者是赋区别于诗而自成一体的两大必不可少的要素。所谓“遂客主以首引”,指的是在赋作开篇假托主客问答对话,并引起下文,由此形成赋文的基本叙事结构,而这正是辞赋对中国叙事的另一极大贡献。
荀子的《赋篇》包括《礼》《智》《云》《蚕》《箴》五篇,基本上都是先设问——“有物与此……臣愚不识,敢请之王”,后回答——王曰:“此夫……者欤?夫是之谓,请归之……”的问答格式,问语与答辞构成了赋的全篇,只有问答而尚未有具体的故事。《楚辞》的《卜居》《渔父》,以屈原与卜者詹尹、渔父的对话问答方式展开叙事,既有问答又有故事,虽说故事的因子还显单薄,但与《赋篇》相比,已有不小的进步了。宋玉的《高唐赋》《风赋》《神女赋》等,则进一步发展了问答对话的结构,以主客问答充当导入正文的引子,与其说问答是正文的引子,还不如说它是故事发展不可或缺的前提。汉大赋通常以虚拟的人物进行问答对话,以绚丽夸张的铺陈来增加自己论辩的资本,显示出很强的论辩性。如枚乘《七发》中“吴客”以七事说“太子”,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中“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互相辩驳,扬雄《长杨赋》中“子墨客卿”与“翰林主人”相对答,班固《两都赋》中“西都宾”与“东都主人”相争论,张衡《二京赋》中“凭虚公子”与“安处先生”相问对,由此主客问答的格局成为汉大赋的定式,尽管其中的故事性越来越弱,然而它对后世赋作的影响还是很深远的。如西晋左思在《三都赋》中假设“西蜀公子”“东吴王孙”“魏国先生”三人为辞,唐杨夔《溺赋》中元微子与宏农子相问答,宋苏轼《赤壁赋》中苏子与客之对话等等,不一而足。刘知幾《史通·杂论》指出:“自战国以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30]的确,自荀赋假设君臣问答以来,中国赋史已形成一种问答对话的叙事传统。这种假托人物问答对话的结构非常利于叙事的展开,于是后世赋家纷纷予以效仿,从而使赋的虚构叙事更加熟练起来。
元祝尧《古赋辩体》卷三《子虚赋》下注曰:“此赋虽两篇,实则一篇。赋之问答体,其原自《卜居》《渔父》篇来,厥后宋玉辈述之,至汉,此体遂盛。此两赋及《两都》《二京》《三都》等作皆然。”[31]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说:“又有《卜居》《渔父》,述屈原既放,与卜者及渔人问答之辞,亦云自制,然或后人取故事仿作之,而其设为问难,履韵偶句之法,则颇为词人则效,近如宋玉之《风赋》,远如相如之《子虚》《上林》,班固之《两都》皆是也。”[32]两人于赋之问答对话结构都有追本溯源之意,但目光似乎都仅仅停留于汉赋,而未伸展到后世赋及其他文体上,只是皮相之论。
清章学诚则比祝尧、鲁迅更进一步,指出假设问答的结构形式,其实早在先秦诸子的寓言故事中就已萌芽了:“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33]《庄子》《列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书中的寓言故事,多采自民间并经文人润色加工,普遍采用虚构对话的形式,对话体、故事性、语言通俗的特点非常突出。如《庄子·外物》有一则寓言《儒以诗礼发冢》: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儒以金锥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写两个儒生用儒家的诗礼去盗墓的故事。以人物对话叙写故事,生动形象,富有诙谐意味。战国时人们著书言说已经习惯了用这种对话问答体,以致成为当时社会的盛行风气。饶宗颐在《文学与兵家》中论道:“古之能文者,善擒纵捭阖之术,优为之赋出于纵横家,尤为的证。《文心雕龙·诠赋》云:‘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汉书·艺文志》有主客赋。赋之为体,肇基于此,惜其文不可睹。然以意揣之,必立主客之分而为对问之体,以曼衍其辞。战国时人著书,惯用对话,近出马王堆佚书,若伊尹、九主、十大经,无不如此,自是一时风气使然。至于‘客主’之名,原出兵家,继乃演而为赋体。向非孙膑兵书,则此理殆不可晓。此出土文书,所以有裨于考证也。”[34]以出土之书论证了对话体在战国的盛行,进而得出“至于‘客主’之名,原出兵家,继乃演而为赋体”的论断,乃发前人之所未发。
受社会风气的影响,加之从先秦子书及其他各种著书中汲取丰富营养,设辞问答结构逐渐成为赋必不可少的形体要素之一。曹明纲在《赋学概论》中认为:“设辞问对在最初的赋作中不是一种偶然现象,而是一种带规律性的、固定的普遍状况,它是赋体从诗文中独立出来,在形体方面所呈现出来的一个基本要素。”[35]赋以主客问答的结构展开对故事的叙述和对事物的描写,从而使其自身在中国文学的叙事演进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