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火车是特快的,可我仍感到它如蜗牛般爬行。
次日中午,下了火车,又转乘了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赶到县城已是傍晚时分了。我先在车站旁找了家旅馆,之后,便匆匆地赶到税务大厦。
这个山区的小县城,在这个时间,马路上显得如此冷清。
我向高个子门卫打听了城中所的位置,当我问及是否知道小眉时,恰巧一位长着一副很友善苹果脸的女孩从里面闻讯出来,她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含义不明地笑了笑,说:
“我叫吴菲,是小眉的同事也是好朋友,小眉这会儿还在加班,你到城中所去找她吧。”
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来,这个叫吴菲的女孩第一眼就知道我与小眉的关系,也深知我的来意。我有些赧然地向吴菲笑了笑,又向高个子门卫道了谢,便急不可待地来到城中所。
城中所地处县城最繁华的地带。此刻,坚固的铁栅门已然紧闭。我不知道吴菲是否在同自己开玩笑,但还是用力地摇晃着铁门。
一小会儿,铁门“哐啷”打开,小眉搓着双手,毫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我满怀期待地迎上去。
当小眉有些冷漠的目光撞到我的脸上时,刹那时就闪出一种激情,有些苍白的脸也一下子红润起来。
我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那日久攒积起来的兴致与热情,一路上熟记的台词,梦中非凡的勇气,顿时悄然殆尽化为乌有。我见到她时的表情由第一次的惊恐变成了现在的懦弱。
这次意外的相逢,使她很幸福很羞涩,也很难堪。在她背转身子去锁大门时,我看到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着。
我神态麻木地紧跟在她的背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不住更换的脚步。
“你回来了?”这是我俩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嗯。”
“怎么回来的?”
“坐火车。”
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朝我“扑哧”笑了一下。
我尴尬地垂着双肩。
她的确令我着迷,尽管她自己没有自觉地意识到,因为她的内心感到身外的世界是那么微不足道。她很有天賦,善于克服窘境,总能在尴尬的时刻给对方一个融洽缓和的气氛。
“难道我要说你是走着回来的吗?”她故意收起笑意,但满脸仍洋溢着扑面的春意。
“为什么事先不来封信告知我?”
“我……我想……”
“原来你是想吓我一跳。”她惊呼道。
“不!绝没有这个意思,我想这样会富有情趣,更会使人感到兴奋。”
很明显地,我俩已经打破了一见面时的那种僵局。
“你是想让我兴奋起来?”
“是的。”
“你真是那么想的?你真的那么有信心?”
“有。”
这时,一辆自行车“吱”地拦在我们面前,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男人满脸讪笑着下了车。
“小眉,你真叫我好找啊!”他喘着气,神色异样地盯着小眉,我感到他的目光是火辣辣的。
“有事吗?”小眉不经意地问道。
“不……没有事,能一起去看场电影吗?”
他似乎并没有发觉我的存在,因为他一直探着上身,卑微讨好地盯着小眉。
小眉将身子向我靠了靠,忽然变得幽暗的眼光停留在他那起伏不定的胸前,嘴角浮现出的是一丝笑容。
当一个姑娘端详一个她决定拒绝的男人时,往往是这个样子的。
“谢谢,今晚我还有事,再见!”
我不自觉地挺挺胸脯,骄傲地斜了他一眼。这时,他的脸变得白一阵青一阵,神情也变得极端尴尬,并把哀怨绝望的目光逐渐滑向我。他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
“他是谁?”我望着他那灰溜溜的背影,有些同情地问小眉。
“他是团县委的一名干事,经常来纠缠我,怎么,你吃醋了?”
“不,我感到很开心。”
小眉就是这么一位爱憎分明、直来直去的女孩,绝不像有些女人一样令人捉摸不定,明明知道自己爱上一个人,却还要装出没有事无所谓的样子,要叫人感到自己的心窗是不会那么轻率地被人打开;或者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爱上那个人,却还要挖空心思婉转其辞,硬要叫人欲罢不能想入非非。
“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她说。
我顺着她的意思,走进一家小餐馆,颇感意外地发觉上午十点时供给肠胃的两小片面包还仍然在肠胃里盘桓。我不禁为那些在文字上苦心经营的古人喝彩,因为此情此景被他们仅用“秀色可餐”四个字就概括出来。
席间,我的手指无意中碰到她的手指,我们的脚在桌子底下不期而遇,我全身的血液都会沸腾起来,像触电一般缩了回来,但一股神秘而又巨大的力量又促使我伸过去。我的感官全都麻木了,仿佛灵魂也顽皮地跑到自己的每根神经上颠来倒去。
草草地吃完饭,小眉抢着付了钱,说是为我接风,我也只得由她去了。
从餐馆出来,边走边谈,不知不觉来到城郊公园。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回顾被我们抛在身后的县城,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那是个初春的季节,夜风中还透着阵阵割人的寒意。公园里并不热闹,但借着昏黄的路灯偶尔却有倩影在树林间游动,有些声响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这些不但没有影响我与小眉的情绪,反而让我觉得正是这些才给这里几近惨凉的公园添了不少幽情别致的情趣。
这里的确是谈情说爱的最佳场所。
小眉停了下来,侧头深深地望着我,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再走一会吧。”我说。
我们继续往上爬行,沿途不时有一对对恋人或坐在草坪、或背靠树干、或紧紧相拥的情景映入我的眼睛,我只感到心中一阵无名的骚动。
我们走到一棵大树下,几乎同时停了下来。
“冬生,你曾悄悄地爱上过一个人吗?爱得很深也很久,可是被你爱的人却始终没有感觉到,甚至还不认识你?”小眉靠着树干,认真地问我。
“有这样的爱情吗?”
“生活的大海里无奇不有,何况我们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一个独立的完整世界。就拿我来讲吧,当时我才十四岁,应该说那种情感是自发的,可我的脑中只要一闪过他那矫健的身姿,就会兴奋不已。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冬生,你知道他是谁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荒唐的感情,有一天会成为事实。冬生……”
“小眉……”
我动情地向小眉跨上一大步,看见她眼眶中荡漾着泪花。
“是啊,那时只要我一见你走向球场,就会觉得周身血液上涌,胸口一阵乱跳。不过,现在静下心又觉得自己太天真可笑了,你就根本没有拿正眼瞧我一瞧,我是在用自己编织的幻想来迷惑自己的灵魂。有人说过,世上单方面的默默的恋情远远超过两颗心默契的恋情,因为单方面恋情的契机要超过两人之间的爱情。不论在什么条件与场合,甚至于匆匆偶遇的一瞥,都会使人产生这种恋情的萌芽。我历来认为这种观点是诗人才有的,现在才知道在特定条件下每个人都会有诗人同样的情感与天赋。冬生,我不知道这种单方面的恋情一旦真正成为两个人之间的爱情,其结果会是怎样。为此,我在高兴的同时,又不得不有所担忧,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过去幻想中美好的东西,会不会受到伤害。”
“不会的,只要我们好好地去珍惜,它就会得到升华,得到现实中的美好。”
小眉默然地沉思一下。
“冬生,你真的很相信男女的友谊?”
“当然,不然我就不会有《揭穿谣言》。”我又讲,“难道你没有看过它?”
“看了,一共看了五遍,写得很精彩,你简直是天才的作家,你为什么不拿去发表?”
“你不会是奉承我吧,即使是真的,又何必拿去发表呢?我是为你而写的。”
“你说的张磊确有其人?”
“不但有其人,还有其事,小眉,你为什么在回信中绝口不提这个故事?”
“我……我感到这个故事不可思议……”
“你也觉得何美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感到何美娟还是幸运的……”
“小眉,相信我,就像相信你自己一样,我痛恨捕风捉影造谣诽谤,男女之间为工作为学习……”
“冬生,别讲了……”
“小眉,你……”我发觉小眉浑身在打摆子般不停哆嗦,“小眉,你冷吗?”
“……不,拉着我……”
小眉把手递给我。
我握着小眉光滑细腻的手,顿似有一道高强的电流穿击全身,我不禁地打了个颤,但这绝不是寒颤。
“冬生,你真的那么爱我吗?”她燕语般地呢喃道。
“爱得发狂。”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胸口,激动得不能自持。
“你不会后悔?”
小眉这句无头无脑的话,当时我无暇去细想,只是惊疑了那么一小会儿,又被激情冲化了。
“后悔?你讲我会后悔?小眉,别再胡思乱想了,只要你能施舍哪怕一点点的爱,我就心满意足了。”
“冬生……”
小眉娇柔的躯体颤抖着向我移过来,嘴里天仙般的气息吹送到我的嘴唇上。
我像中了电击,要晕倒了。
一阵心旌动摇后,我将她揉进了怀里。
“冬生,抱紧点。”小眉呻吟般地对我说。
我感到昏沉沉的,她的手指温存而又细腻地在我的脸上游移,最后按在我的嘴唇上,我吮吸着她的手指,双手紧搂住她纤细的腰肢。
“小眉,这是真的吗?”
我机械地俯下身,黑暗中我的嘴唇在她的五官上不停移动,最后,才拙笨地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当时,我虽然惊奇于她那娴熟的抚摸与亲吻,但因为那时我的思想完全被挖空了,我感到不但是内心乃至于身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而这一些即使都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也全被自己的热情给融化了。
当我们在晕厥的甜蜜中清醒过来,才发觉两人都瘫坐在山坡上。一棵小松树压在我的腿下,松针刺痛了我。
“真讨厌。”
我松开小眉,想将它连根拔起。
然而,小眉不但阻止了我的行为,而且还小心地扶起它,触景生情地说:“多好的小松树啊!冬生,你说我们的爱情会不会像这株小树,虽然幼小就经受风雨无情的侵袭,却一直执著地向上呢?”
我望着深情脉脉的她,有些愧疚地说:“会的,只要我们精心去爱护它,它一定能够蓬勃向上。”
从公园出来,已是深夜十一点了。
在税务局宿舍大楼门口,她双臂搂着我的脖子,一阵热烈的细语,又一阵温柔的嘟囔。双方都表示恋恋不舍,但最后只能道了声晚安。
望着她那单薄娇小的身影被这幢巨楼安全吞噬时,我幸福地笑了。过去我一直艳羡一些人,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一定懂得被一位自己深爱的人所爱的这种感情,这种感情的幸福是无以复加的。我开始怀疑过去自己所艳羡的那些人的幸福,开始艳羡起自己,甚至开始崇拜自己。
我认真而又虔诚地站在这空旷还不时有寒风袭来的大街上,抬起头,心中默测着小眉每时每刻的位置,当我的目光爬到五楼时,五楼最东侧的房间灯亮了起来。
回到旅馆,洗漱了一下,我兴奋得一点睡意也没有,只好在寂静的黑暗中独自呆坐着,奢盼着小眉会突然推门进来,还从如梦似幻的境界中去感想、去证实小眉的抚摸与亲吻。当我证实这一切的确已经成为事实后,才感到有些昏昏欲睡。
这时,窗外像是下起了雨。
次日醒来,我惊喜地发现小眉已经静坐在床沿,并深情地注视着我。
“醒来了?”她关切地问我。
“怎么——回事?”
她没有理会我,只朝我嫣然一笑。
我扫视了一下已然从窗户筛进房间的阳光,拿起枕边的西湖牌手表。
“哎呀,这么晚啦。”
小眉站起来,递给我一杯开水,说:“起来吧。”
我伸伸懒腰,用手指按了按怦怦直跳的太阳穴,感到清醒了许多。于是,抓过她的手一边抚摩,一边说:“坐一会吧。”
“昨晚可曾睡好?”
小眉温顺地在床沿重又坐下,神秘地冲我笑了笑。
“……”
我深情地盯住她,看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讨厌,干嘛老盯住我?”
“你昨晚没睡好?”
“一夜无眠。”
“为什么?”
她又嫣然一笑。
“不为什么。”
“你常常整夜无眠?”
“我的瞌睡大得出名,可昨夜却睡不着。”
“我明白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来时旅馆的门都还没有开,幸好昨晚的值班员是我的同学。”
“难道你的同学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将你放进一个男人的房间?”
小眉的脸“唰”地红润起来,为了掩饰,她不停地摇晃我。
“起来嘛,当兵的,还睡懒觉。”
走出旅馆,她告诉我自己已请了两天假,我兴奋得无法形容。
还留着下过雨证据的街道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刺眼的光。
两天,太短暂了,但对我来讲,这两天是多么重要与充满情趣啊。
吃过早饭,小眉问我今天如何安排,我茫然地摇摇头。的确,至于今天怎样过,我根本没有去考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不管怎样过,只要有小眉在身旁,一定会是十分快乐与幸福的。
县城本来就这么点大,有许多地方,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中午,小眉便提议回家,我没有片刻犹豫就同意了。
在车上,我在她说话时瞧着她的眼睛,真是如痴如醉,那生动的嘴唇,娇嫩活泼的脸颊,把我的整个灵魂都勾去了!我完全陶醉于她说话时的情韵中。她到底表达了什么,我多半没有听进去。
到了她家,尽管她的父母都很干脆也很热情地表示欢迎,但我却比第一次更为拘谨了。当她们问及我与小眉的关系时,就更显得局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