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收到这封信,我的心惊喜而不安。
我把信揣进胸口,抑制着一颗狂跳的心,与一张张熟悉的却变得表情有些善恶不明的脸打着招呼,跑出学校大门。
在一个路边简陋公园的长椅上,我坐了下来,忐忑地把信掏出来想拆,可一股巨大的力量又把它塞回胸口,我不想让自己太快地知道结果。同时,我也害怕知道结果。这封准时得让我感到心慌的信,令我摸不到边际。
她一定是接受我了。我想。
她一定是拒绝我了。我又想。
我也读过许多关于女孩方面的小说,知道女孩的心是很使人捉摸不定的。比如有的女孩,她明明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却会装出没有这回事的样子,要使人感到自己的心窗是不会那么轻率地为人打开的;比如有的女孩,她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爱上那个人,却会挖空心思婉转其辞,为的是使彼此的友情不至于受到损害。
她一定是接受了我。我兴奋地想。
她一定是拒绝了我。我又沮丧地想。
在许多肯定与否定后,我终于还是想不出所以然来。于是,我又将信从胸口挖了出来,朝着夕阳照了照,便撕开了信唇。
“Dear.”
Dear,多么令人心醉的称呼。你要相信,她一开始就这么称呼我。你若不信,现在这封信就在这摞信里面,你可以随时去证实。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一种奇妙无比的欢畅沁透我的整个灵魂,正如这甘美的夕阳一样,我在这儿享受生命的欢乐,完全沉湎在这灿烂美好的情趣之中。
冬生,你终于把自己的感情火山爆发般地喷射出来,虽然我知道这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我还是被你那扑头盖脸袭来的脉脉温情与炽热的爱情给懵住了。你可知道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盼望着这一天的,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害怕这一天的。每夜我都在失眠,我被这个矛盾的问题折磨着、鞭笞着。生,现在我把你来信贴在胸口,心中充满着欣喜与忧虑,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的感情真挚,字字句句都在重重地撞击着我的灵魂。
冬生,我心中所有的所有,你为什么不能早早地了解我的心呢?你可知道,我的心弦在那镇中时就被你牵在手里,可你始终没有去撩拨它,它发不出声响。而现在你又为什么要发出这样令我震撼的激情呢?原谅我,现在我不能接受你,因我已不配去主宰我们的未来,我只能使你伤心欲碎、痛苦欲死。冬生,我的好人儿,我知道拒绝你,这对你来讲是多么的不公平,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相信吧!这是暂时的。原谅我,冬生,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滴血;我爱你,爱得很苦,也很执著,我甚至会常常梦见你是那么激动地拥抱着我,那么激动疯狂地吻我。冬生,这份爱太伟大了,我没有资格去拥有它。知道吗?我不配,原谅我,我只恨自己不该给你去第一封信。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
冬生,收到你的信,还没来得及拆开,我被分局局长叫了去,讲我破坏了别人的家庭,还讲要对我作严肃的处理。冬生,你一定不会知道我的心中究竟有多苦。我被一个魔影纠缠着,摧残着,你知道吗?他们都讲我放荡下贱,那不屑的目光刀般刺进我的心,那含耻笑的流言乌云般掩盖着我的身体;我被自己的泪淹泡着。我恨不得离开这个龌龊的、残忍的世界,恨不得能伏在你的胸口大哭一场。
……
真想不到,这封信使我满腹的期待与幸福化成了无可奈何,化成了对世界人类的嫉愤。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只想把那些造谣诽谤、惹是生非的人一个个像臭虫一样捏死。我不相信像小眉这么一位天使般的女孩,会有这么巨大的不幸与苦难的遭遇。不管怎样,看完信后我首先想做的,就是必须把小眉从泪海中解救出来。
我如干渴时需要水源一样,急切地要寻觅着一种能够解救小眉的方法。
等我忧心忡忡地从田野走进教室,天已黑了下来。尽管此时肚子“叽里咕噜”地向我提出最强烈的抗议,可我一点食欲也没有。教室里并没有多少人,只有以张磊为轴心的黑压压的十来个头颅攒动在一起。我走到教室一角的位置上,孤零零地坐了下来。
这时,一阵恣肆的哄笑把我的思绪打断。
毋庸置疑,这笑声是那十几个头颅里散发出来的。
张磊是五团派送来的,此人虽生得人模人样,却满肚子的坏肠子,品质恶劣到令人发指。学校许多教员极力主张将这害群之马清除出校,但他依仗着叔父为某军分区副司令员的高职,每每毫发无损。我为这位副司令员感到悲哀,有侄如此,岂能不哀?尽管他的声名臭得如茅厕里飞出的一只绿头苍蝇,可也有那么几位臭味相投的人与一些不明是非的人,着魔似的追随着他。
听了这笑声,我不禁故意装出一副看书的样子,暗地里我却竖起耳朵。我要听听这位连自己与他同在一个教室里都感到耻辱的人,又耍什么花招。
“……”
“又去了,真是不知羞耻。”
“既然这样,又何必拿着本书装模作样呢?真是掩耳盗铃,哈……”
“想不到三团竟派来位这么放荡的女人。”
“你们就能这么肯定……怀疑她与潘教员的关系吗?她或许是真心向人家去讨教的哩。”
“操!你这个人真要比猪脑袋还要笨,你看她的神情像吗?做贼似的。”
“……我倒看不出来她的神色有什么不对,我们是要为自己的话负责任的。”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以为一男一女在一起能干出什么好事。”
“那也不见得,学校不是规定学员是不能往教员宿舍里去的吗?何况……不会的,潘教员不是你所讲的那种虚伪的人。”
“你知道个屁!”张磊忽地站在凳子上,居高临下,环顾了一下四周,神秘兮兮地低声说,“上个礼拜六……要听吗?桃色新闻。”
“张磊,造谣污蔑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知道吗?”
“真是少见多怪,别插嘴,人家张磊都亲眼见到了。张磊,讲吧!”
张磊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贼头贼脑地走到教室门口,把头伸出去一会,又向假装看书的我瞟了一眼,才把门关严,他的样子很像一位惯偷。
“现在,我向大家公布一个爆炸性的桃色新闻,上个礼拜六晚上,在座的各位有谁见过何美娟?”
“没有!”
“没有!”
“这就对了,那天天刚擦黑,我从澡堂里一出来,就见何美娟神色慌张地向潘教员宿舍内走去。我一时好奇,便尾随上去,谁知……谁知……”
这种故作高深的伎俩,是张磊一贯的风格。
“张磊,别她妈的给哥们吊胃口,快说!”
“谁知……她来到潘教员的宿舍门口,犹豫了一会,便开门进去……”
“何美娟哪来钥匙?张磊,别胡说八道去中伤别人!”
“哈……你也真死心眼,人家潘教员给的呗。张磊,接下去怎样?”
“我悄悄地摸过去,忽然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嬉笑声,往后……”
听了张磊的话,我“唿”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怒发冲冠,紧攥着的拳头真想冲上去把他狠狠地揍一顿;然后,告诉大家这是无中生有,恶意的诽谤。因为上个礼拜六晚上,我亲眼看着何美娟与一位女孩手挽手地走出校门。那位女孩我也认识,她是何美娟的老乡,在本市某学院就读。何美娟没有到潘教员的宿舍,更没有……我知道,张磊曾一度被何美娟所倾倒,每次都被她冷言拒绝,而潘教员就是极力主张把张磊清除校门的众多教员中的一位。张磊为此怀恨在心,借谣言迷惑大家,想从中报复。
可我没有这样去做,因为这一刻,我自私到仿佛从中找到了开启小眉忧郁与痛苦的金钥匙。
世界真小啊!
仅用了三个夜自修的时间,一部长达五万多字的中篇《揭穿谣言》就脱稿了,故事以纪实手法写的,并马上寄给了小眉。
过了一段时间,张磊终于被撕去了虚伪的面具,保卫科并且还从门岗的进入人员登记册里找到了有力的证据,校方对他作了退学的处理。
我看到张磊那灰溜溜的身影,看到大家扔给他鄙视的目光,看到何美娟那带苦楚的、苍白的却含有真正笑意的脸,就仿佛看到了小眉已从泪海里被解救出来一般的兴奋。
时间过得真快!八个月的卫校生活,就这么在一片依依惜别声中结束了。
临走那天,我特意买了一点纪念品去向周霞道别,并告诉她我与小眉的事。
她回赠我一本似乎是早就预备好的绒皮影集,只讲了声“我祝福你们”便掉头跑了。
回到部队,司令部把我分配到新兵连。
一下连队,我就渴望收到她的信。当我一看到那种镶着红色花边的信封与那熟悉亲切的笔迹,我的心就会醉了。一天中训练的劳累、精神上的压抑、人事上的龌龊,统统会烟消云散。
每次接到小眉的来信,我首先总是想迫不及待地拆信,但终于又是揣回口袋,用手摩挲来摩挲去;有时拿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对着阳光仔细映照,力图去辨别里面隐隐约约透出来的字迹。在对信封深情细腻的触摸中,我似乎与小眉进行着一次别开生面的亲谈,一次微妙的感情传递。
我让思想任意遐思,去随心所欲地猜想。
我要尽量延长这种快感。
小眉来信告诉我,她已报考了自修大学;而且还告诉我,她已调到了县城城中所了。从她来信的字里行间,我已感觉不到她过去那种消沉与郁悒了。
新兵的训练,为期仅仅两个月,新战友们很快地走向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望着昔日尘土飞扬、歌声嘹亮而如今已空旷宁静的训练场,我感到自己的内心被枯燥与寂寞所侵袭。小眉的身影也如每天早晨的太阳,时常从心底冉冉升起。这时候,那枯燥与寂寞就变成了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欲念。
部队对战士探家控制得相当严格,但也并不是说没有办法,对此我也曾有耳闻。于是,我便试着给春辉写了封信,要他给我发份“父亡速回”的电报。不久,电报果然来了,司令部当天就给我批了假。
我装着戚戚然的样子,在连队干部的安慰下离开了军营。一路上,我的心中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就是至今我也还对那份要遭天谴的电报感到深深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