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是如何“思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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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声学的核心问题

和声学与透视法是西方艺术发展史最伟大的两项成就:两者都是通过知性认知对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创作的感性心理活动做出了归纳,阐明了西方艺术中的最根本问题:聚焦。

透视法的聚焦是空间上的,和声学的聚焦则是时间上的。文艺复兴时代后期的和声改变了之前教会调式的多样性,从而集中为大小调体制;改变了和弦关系只是相互连接的自由性,而代之以序进的必然性。这样,和声学就把内张力和外倾力等各种力量聚合在一起,构成一个个半终止或终止式的进行模式,并且聚焦到最后终点。

“乐先生,你的讲法太精辟了。给我很大启发!”小梅禁不住叫了起来。她说她昨晚在看木心[1] 的散文集,发现其中几篇都是逗号而不用句号,构成了一个个的意象堆砌。“没有句号就是没有终止式,”她说,“听你一说我懂了,他那几篇在文学里该是叫做意识流的吧,在音乐里就是无终旋律啊!”

“所以说这就叫作教学相长呀!”乐仁诗其实觉得意识流和无终旋律还是有些不同的,前者是意象的跳跃,后者是意象的扩大发展。但他觉得能遇到能说上几句话的学生,这年头也不多见呢,所以没有立刻表示不同意。“我先前倒也没想过。木心的那几篇我也读过,确实有些意识流的意思,”他说,“有些无终旋律,例如瓦格纳那样的,也真有意识流的意思呢。”

“经你这么一分析,看来早期文艺复兴的散点透视以及文艺复兴盛期以来的焦点透视,与和声的序进形成还真是巧合啊!”小欣也惊奇地领悟到了。

“很好,但我们不扯远,以后还有机会讨论。”乐仁诗说。

如上所述,这是西方时间观念的反映。和声学所归纳的一切规则,就要使得人们在这个通往终点的时间表象——以人类知性度量而显示出来的一般时间——的过程中感受到的情感,在转化为以音响化的、个性化的意象化时间中表现出来。

因为人类对时间的观念在大自然中是不存在的,于是人们用各种计时方法体现无影无踪的时间,并予以把握,这就使得时间被知性化了。但在音乐艺术中,人们又不可能用知性度量方式——比如钟摆的滴答声——表示时间的流动,只能从音乐本身进行中想办法……

乐仁诗还没说完,小欣脱口而出,“哈,不一定!中国戏曲里就是用板鼓给清唱伴奏的!”

“这倒也是,”乐仁诗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但这也只能用在一定的场合之下,并非是普适性的办法。”

“突出小节线之后的重音,就是标示时间流动的办法啊。”小梅说。但小杨不满意这样的方法,“刚刚不是说过了吗,并不是所有的音乐都能容忍这种机械表示法啊,”她说,“乐老师的意思是,不以明确的形式,却能让人感到时间的流逝。”她看看老乐,“所以,这必须是一种悄然的暗示的进行……”

“那就只有让和声节奏来体现了。”小欣说。

乐仁诗听她们在那儿自说自话地争论,也乐得趁机会去泡茶了。拿着茶壶进来,他听到小欣说的了,“总算想出来了吧。好,不把问题扯远了,继续!”

音乐中的时间表述,主要通过和声节拍与节奏节拍的同步进行。换句话说,多声部音乐中音乐流程的计量方法被和声化了,这也就构成了“知性意象化”。

“啊,什么叫‘知性意象化’呢?前面提到的‘表象’,有些懂了,那是抽象思维的产物。可是既已抽象,又怎么回过头来意象化了呢?”三个人面面相觑,这下有些真的搞懵了。

小欣看着前面的笔记,“在绪论里提到‘意象思维’,说过意象思维是不能进入抽象领域的,那么,这里的意思不就自相矛盾了吗?怎么让意象进行抽象思维活动呢?”

“这就是我们在绪论里提到的,在艺术思维中意象思维与抽象思维交融的问题了。”乐仁诗放下茶杯,慢慢地说:

“艺术研究或艺术技法中出现的表象,都具有二重性。例如和声,一方面它是从意象中——作品中的各种丰富的、带有情感性和特殊性的生动音响——过滤蒸馏出来的,因此我们在和声练习中听到的大三和弦,它不再是贝多芬的或者勃拉姆斯的哪一部作品中的和弦了,这就使得它们可以进入抽象思维的程序,这些和声音响确确实实是知性的产物。”

小杨一边听,一边在慢慢点头,看来脑子正在慢慢地消化着这些说法。

“但另一方面它又不是单纯的一般音响表象,因为和声音响的力度、色彩的综合之后还能激唤我们情感有种种特性的反应、联想等等——这也使得音乐因此被称为‘激唤符号’,我们将在以后详细讨论——所以说,作品中的各种和声音响表象又是一种带有意象性质的了。”

“哦,好复杂啊,”小梅敲敲自己脑袋,就像敲敲糖罐子似的,好让它可以装下更多白糖,“两重性!就是说,作为知性的一面,和声可以是一种逻辑的运算;但作为感性的一面,它又不是纯粹的逻辑运算,因为它还受到我们的感觉和表现愿望的诱引,对吧?”

乐仁诗点点头。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小欣又是一脸疑惑地问,“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些概念上绕呢?是否是你们理论家的故作深奥呢?”

“但不是这样表述的话,我们能够搞清楚它的本质和意义吗?我们还能深入展开对这一现象的研究吗?我们还能由此及彼,把这种研究推及到其他学科去吗?”

三人无言。

“所以,理论的意义就在于此,一处弄懂了,其他类似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见她们都若有所思地点头了,“我可以再说下去了吧?”

正是对“一般时间”的知性认识——时间表象——被和声改写为音响表象的方式把握,这段时间也就被力度化了。例如一个延续十二小节共二十四拍的单音,听来是静止的,但是配上和声之后,可以看到这单音就有了动感。

【2—23】特例

这段时间因为配上这样而不是那样的和声,因此也就个性化了。而且因为更换和声的频率是按照均匀节拍周期进行的,所以这段时间也就被西方化了。如果我们用其他文明的音乐体制方式去安排计时,例如佳美兰、马林巴,或者板鼓小铃钟磬,甚至不须计时,等等,那这段时间就是东南亚人、非洲人,或者中国人心里的时间了。

注 释

[1].木心,1927—2011,原名孙璞,文学家,画家、文艺理论家。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和传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