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复合(上)
雨下得好大。刚躺下来的时候,外头还有人声车响,现在外面一派静寂,只留下绵绵雨声。
我一点睡意都没有,辗转反侧,最后我索性睁开眼睛,一看时钟,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
我仰身趟着,我看到了漆黑中仍依稀可见的冷冷的白色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形单影只。和我作伴的,就只有那片天花板。我有点接受不了这事实,于是把身体转向侧面。这个方向上,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突然想起了一个小女孩和我说过的话:“我觉得夜里的世界比白天的世界真实。”
“为什么?”我问这个多思善感、语出惊人的小姑娘。
“因为夜里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白天我听不到。”小姑娘说。
这个时候,我不仅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还听到了自己的呼吸。我仿佛能看到自己鲜红的心脏和肺叶在里头起伏缩张。那位小姑娘的话多有道理,有什么比那个鲜红的搏动更真实呢?
四周只是一片虚空。我一无所有。
突然,我想起了康加。我好想念她,我的狗康加。
康加的故乡是澳大利亚。她是达尔马提亚一类的狗。达尔马提亚狗很善跳跃,不过康加已经不怎么跳了,她上了年纪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原由,她的眼睛神态特别丰富,含义也特别深。她总是用她那双水中钻石般的眼睛和我说话。有时候,她要对我说的话从她眼睛里呼之欲出:米雪儿,我太老了,再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了。
这时候我会看着她的眼睛,我会抱着她的头,摸着她的耳朵,说:“没关系康加。你的相伴就是最好的帮助!”
她会闻着我的手,摇着她那同样会说话的尾巴。
我是不是想念一条狗胜过想念一个人?我指的是彼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康加从来没有让我孤单过。还有,彼得和我之间所发生的事里,总有康加的影子。每次想起彼得,很难不想到康加。
有一次,彼得和我出去做一次短期旅行,把康加托到了猫狗看管处。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柜台上的小姐说康加看样子是丟了。
“看样子是丢了?你在开玩笑吧!”彼得很震惊。
“她呆不住跑了。”那个小姐又解释了两句。
“那你去把她追回来啊!”彼得不听还好,一听便暴怒起来。
他们找不到康加。回家后彼得和我一起把屋里屋外,前园后院连同临近街区都找了个遍。
“她会去哪儿呢?”彼得很忧郁,他顾不上吃饭。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吃晚餐。
半夜,我听到了外面有点什么响动。我听到了熟悉的鼻子闻东西的声音。
我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起来,直奔门口。
门开了,康加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彼得已经站在了我身旁。康加的尾巴跳着舞,彼得一步往前,一下子抱住了康加,拍着她的背。
“绝对不能再干这个,你见了没有?”
康加舔着彼得的手,吚伊呀呀道着什么。
*彼得和我是在一处加油站认识的。那天加油站里车特别多,我的车没处停。其实不是没处停,而是我不会倒泊车。平时要是需要倒泊,我会干脆开走等到车少的时候再回来,但是今天我真的非加油不可。
前行后倒了几个回合还搞不定。这时我看到一位年青的白人走了过来。他放下车窗刮板,走到我车跟前,俯下身来问:“我试试行不?”
要是平时我是不会把车交给一个陌生人的。但是当我的眼睛碰见了他的眼睛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我相信他。他的脸庞轮廓清峻,凹凸合宜,有点象我见过的希腊雕像的样子。他的眼睛看着我,很专注。那眼神里透露着一种很正直也很温和的东西。
我拉上闸,出了车。
他只一前一后,两下子就停好了我的车。
“行了。”他说着出了我的车。
“谢谢你!”我道着谢,有些不好意思,又问了句:“你就住这附近吗?”
“是,就在往下那条街里。”他往前面指了指。
他其实就住在离我两个街区的地方,他就是彼得。
在这里你不一定认识一个住得离自己很近的人。我从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来。在那里,谁都认识谁。我也不知道哪样更好些,也许就象孔子说的:中庸一些比较好。
不管怎么样,彼得和我认识了,开始互相拜访,有时还一起沿着街区散步。
我注意到,他的头发是金色和棕色混合着的。我从来不喜欢纯金头发。对我来说,金色头发代表着纯美,而深棕色头发则代表着坚毅和成熟。
彼得的头发两色都有。
我出国前曾和我最好的女友说:“我绝对不会嫁给外国人。”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想说,首先我不习惯那布满了黄色汗毛的手臂;第二……不用第二了,单就那第一条就够了。
所以我第一次有机会靠近彼得时,我就注意地看了一下他的手臂。我发现没有我想的那么极端。彼得的手臂显得很有力量,我几乎可以看到里面的骨胳。
他的手臂对我越来越有吸引力。
有一天晚上,就象今晚这样下着雨。他敲着我的门。我打开门,见他湿湿的站在那里。
“你怎么不穿雨衣呢?”
“我没有雨衣。”
“那雨伞呢?”
“那个不重要米雪儿,重要的是我爱你!”
一个女人最重大和最甜美的时刻,就是第一次听见你喜欢的男人对你说“我爱你”的那一瞬。
我站在那里,心跳砰然,嘴上却不知所言。
“你呢米雪儿?你怎么想我的?”几十秒没见我言语,他发问。
“我,我跟你一样。”这是那个时刻我所能说出的最好的句子。
“哇,真好!”他几乎是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