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晴天霹雳
无限宫的音乐彻夜不息,帝都民众也跟着玩了个通宵,纵情狂欢,快乐吃瓜。舞会上但凡有一星半点的风吹草动,都在第一时间传出宫外,被各大报社放出的嗅嗅鱼一口叼住,风一样传到全城各处,再经记者们添油加醋,连夜赶成稿件塞进与各自分社联络的来去箱,飞向全国。待到清晨第一缕阳光越过末枯山、照得帝都街道上东倒西歪的醉汉睁不开眼时,连一千里外路兰城的环卫工人都了解了公主舞会上的冷鸡肉、鱼子酱、雪萝果是怎样地堆积如山,某只偷偷逃出餐盘的醪糟海胆蛰得多少个客人醉倒在餐桌下,他们中其实有多少人是不识相地搭讪阿冯伯爵时被伯爵的毒刺放倒的,以及——最最重要的,在这场目的明确的舞会上,苍夜公主殿下跟多少人、哪些人跳了舞。最受瞩目的,不必说,自然是有幸与公主跳第一支舞的幸运儿。他的姓名几乎在一天之内就传遍全国,还没等日落就基本化身“咱们的皇婿”的同义词,并毫无疑义地成为了人们当天晚餐举杯时致敬次数最多的名字。
就这样,热闹吵嚷、酒气冲天的两天两夜过去了。第三天开始,帝都以那种见惯风浪的大都会特有的泰然自若,大体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一大早,皇家近卫师团的精锐就在城门外列队完毕,准备护送皇帝、皇后开始他们两年一度的出巡。
这次出巡比往常早了约半年——其中的理由,至少士兵们恐怕是还不知道的。
“……那么,父亲大人,愿大精灵庇佑您。”神苍夜朝皇帝低下头。听似普通的祝福中,隐含的不仅仅是“一路顺风”的意思,神晓自然领会到了。这次分别,对父女二人都是挑战。不过,该叮咛、交代的,一早已经全说完了。现在,他只是拍拍女儿的肩膀,用力握了握,转身就要登上马车。
这时,神苍夜听到身后的人唤了一声“陛下”,竟是水吟澈。
水家是皇亲,水吟澈已故的父亲又与神晓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对皇帝来说,水吟澈就跟自己的亲侄子没什么两样,因此他才会与苍夜一同前来送别。他本就不是话多的人,今早更是分外安静,像是没睡醒,苍夜跟他说话,基本只能得到三个字以内的回复,其他跟他寒暄的人基本全被无视,就连他最后对皇帝的送行也分外简洁。因此,她陡然听见他出声,差点“哇哦”了一声。
他的嗓音,果然仍比平时低些。
“陛下,云出王国的使臣突然松口愿意会面了,时间紧迫,臣今日午前就会回海伯利安。”
神苍夜一下抬起头。
皇帝却不怎么吃惊的样子,甚至微微笑了笑:“是吗?”
“是。”
“与云出的定期航路一旦开通,利益巨大,阿洛直到死前都念念不忘,现在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了,恨不得自己上阵呢。”
“先父尽可以安息。云出使臣必定会在合约上签字。”
“很好。很好。”皇帝连说两次,盯住水吟澈,那一缕笑意消失了,又似只是潜进了皱纹深处,“你父亲留下的摊子,交给你是不会错的,也没有人能取代你。我看着你长大,从没怀疑过。”
水吟澈低下头:“承蒙陛下庇佑,臣只是做了自己也想做的事。”
那语气很淡漠,可其中确实多了些仅仅两个晚上前还没有的东西。
譬如说——觉悟。
神苍夜目送父亲登上银白的马车,故意无视了水吟澈飞快扫过她侧脸的视线。反正,他也不想让她察觉。
手指上,透明的衔尾蛇戒指紧箍着她,像是再也不会松开了。
当天中午,启明宫。
“……你能相信吗?‘突然’松口!”
落地窗前,神苍夜来回踱步,情绪激动:“我见过那个大使,那是世界上最审慎、最古板、最多疑的人……龙!他身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就是‘突然’。想让他松口什么事,你得等他调查五十年,把所有细节在放大镜下检查一百遍。你最好是有儿子,否则还没熬到他看完合同第一页,你已经躺在棺材板下面了!不,那个男人……公龙!宁愿在他那副骷髅身躯上挂满彩灯、缎带跳康康舞,也不可能‘突然’就要会谈。”她一把端起水杯,盯着窗外发了一两秒呆,又重重放回杯子,强调:“绝不可能。”
书房里一片安静,她不禁回头望向壁炉边。姬小意还坐在沙发上,望着她,双目圆睁,剥到一半的橘子都忘在了手里。
“你倒是说点什么呀。”她不禁埋怨。
“啊……抱歉。”姬小意如梦初醒,全身放松了,“我好多年没有见到殿下这么激动,上次好像还是出席外交大臣阁下的晚宴回来后……”
“那场晚宴的主宾就是云出王国的大使!”
“这……真是孽缘不浅。不过,这么回想起来,正是大使阁下那次到访后,我们才得以引进云出的雪玫瑰。”姬小意若有所思。
“现在是雪玫瑰的问题吗?”
“那是什么问题呢?”
“一个……一条来访了三次,只准许我们进口几朵玫瑰花的骨龙,为什么会突然松口商讨开通定期的航线?”
“也许是陛下做了什么吧。”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神苍夜深吸一口气。心中猜想得到印证,她多少平静下来,慢慢踱步到书架前,看着姬小意一口把小半个橘子塞进嘴巴,满足地嚼嚼。“多半是父亲答应了他们的某些条件,或者作了让步,比如在贸易口岸上——”
“殿下……”姬小意拨一拨堆成小山的橘子皮,朝旁伸手,净手盆底蓝光流转,“哗”地喷出蓝紫色水雾,冲净她手指上的果汁,“如果问题不是雪玫瑰,那大概也不是陛下如何暗中让大使阁下让步吧?”
“橘子呢?全不见了!在我眨眼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
“应该……也不是橘子才对。”
神苍夜没出声,重新朝茶几伸手。一端起水杯,又是一阵气闷。现在,她就是看到个杯子都会想起水吟澈。
实际上,上午的事就没从她脑内离开过。
不管她再怎么抓着大使发牢骚,可在场两人都清楚,水吟澈,他才是问题所在。
皇帝对水吟澈有些想法,她早就知道,可她也没料到,他竟至于做到这种地步——暗中疏通云出王国使臣,在眼下这个时机迫使水吟澈回了领地。
要知道,其他曾出席舞会的皇婿候选基本都还留在帝都,说不定年前都不会离开。
这几乎就是皇帝在直抒圣意了。
想到这里,连皇帝临行前勉励水吟澈那几句话都显得可疑起来。该不会,他不仅暗中促使云出王国的大使坐上谈判桌,甚至早就规划好了结局,一等水吟澈失败,就名正言顺地处置……
不不,停止,一旦开始这么捕风捉影就没完没了了。
神苍夜踱过书房,阻止自己在阴谋论上继续滑坡。她或许难以一一揣摩圣心,但她了解自己的青梅竹马。水吟澈如果没有把握,不会说得像早上那样肯定。
“……那条骨龙确实难缠。”窗外的天光晃过她眼角,她不觉停步,盯着庭园里花芽初绽的雪玫瑰——云出王国的国花,“冥水公爵恨不得掐死他——前后两位都是。千洛叔叔差一点就真的动手了。”
“那现在这位公爵大人呢?”
神苍夜哼笑一声:“为了钱,他什么都能忍。”
她的视线越过花园,停在远处。天际线上,乌云逐渐聚拢,稍近些的蓝天也渐渐透出了灰色。从那个方向过去,向北越过广袤的平原与水汽氤氲的半岛、礁岸,就是北海,冥水公国的所在地。现在,冥水公爵说不定已经在那里了,正准备面见来自更北面的冰雪世界的客人。
为了帝国,更为了巨大的利益。
只要有利可图,他就不会空手而回。
这份信念几乎压过了她的担忧,也令她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面对的一切。父亲离开了,生死尚不能卜算,她此刻履行的是皇帝的责任。如果她觉得水吟澈前途凶险,那他对她状况的感受只会百倍于此。他是什么时候明白他必须离开的呢?
如果只在自己心里,她可以承认,自从知晓父亲即将前往永寂山后,她曾多少次因想到“吟澈还在”而心中踏实。
“……殿下,”姬小意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她出声,不禁温柔提醒,“公爵大人不在这里,您就算直说担心他也没关系的。”
神苍夜脖子微僵,张开嘴,最后却是默然不语。
是啊,他不在,就像她现在也无法为他做到更多。
但是,确实存在着联结他们的东西。
那更为久远的——缔造了帝国与文明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