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一支舞·无法决定3
那种神情映在姬少影眼中，他不禁咧开嘴，眼底的轻佻之色却消退了些许。
“……不过，的确有人想要你的脑袋。”他轻声道，“八重切你已经认识了，阿特罗波斯的手段你也见识过了，可另外一些人，你甚至还没有察觉——”
“等一下。”神苍夜反射性打断了他。他话题切换得可谓突兀，他仿佛在提醒她的话语更令她迷惑，但这些都比不上——“阿特罗波斯是谁？”说话的同时，她心念电转，一一回忆起最近遭遇的生命危险，脸色渐渐变了，“兰心大剧院……”
“让目标宛如死在意外之中，是她最擅长的，将几个圣光教徒运进帝都不过举手之劳。危难之中，您不会逃跑，而会留下来帮助民众——这项情报，她透过孔雀街的小试牛刀早已完全掌握。”
连那次火灾竟然也……
神苍夜心中震动。火灾在她眼中是纯然的意外，剧院的袭击则俨然已被定性为恐怖袭击，就连乌留骸和天川惑也从未考虑过，它的本质可能是更为单纯的“谋杀”。
而且，若不是风凌月恰好路过，它已经成功了。
“他们被称作‘死神’，没有人是浪得虚名。”千轮盏的阴影落在姬少影脸上，金色眼珠于咫尺间盯着她，忽明忽暗，“可与此同时，理应保护您的人却……怎么说呢？”一丝莫测掠过他嘴角，“我们都如此……亲密了，但我似乎还没有看到他们。”
神苍夜原本也在暗暗奇怪为何雷玄破至今不见踪影，听到姬少影的挑拨反而恍然。无限宫的照明系统全由雷系魔法驱动，平时虽然安全，可若遭到蓄意破坏，得不到及时处置，也可能短路、燃烧甚至爆炸。刚才大厅内突然灯光全黑，想必是姬少影动过手脚，只从他事先支走了姬小意就可得见。不过，目前看来，厅里的气氛尚算安稳，不见起火迹象，失控的雷元素多半已处在雷系魔法师的控制之下。
那个人是谁，用膝盖都想象得到。
“……在场的雷系魔法师里，带了法杖的，就只有玄破。”神苍夜咬牙切齿，恼恨之下，连小时候的称呼都叫了出来。
“的确。”姬少影柔声应，不无赞赏，“换句话说，我们的准将大人，在满大厅客人的性命与您的安危之间，竟然选择了前者……这可真是……啊，还有冥水公爵大人派遣至杀手公会的亲信，当年她拥有另外一个名字，可现在我还是叫她鸣凇吧——今夜，她虽奉主上之命跟随在您身边，可一旦事态生变，她最记挂的人是谁？最先想要去确认安危的人又是谁？似乎，我们也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水吟澈的脸掠过脑海，令神苍夜一阵怒火中烧，但主要是朝向眼前的男人。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竟把她与她身边的人把握到了这种地步，步步算计，成功把她逼到了这个昏暗、潮湿、生死一线的角落。这份任人宰割的失控感，比什么都强烈地触怒了她，手下不禁猛一抬——
“嘘……小心，小心，殿下。”颈下利刃倏地前送，痛感尖锐，逼迫她垂下差点捅进姬少影胸口的法杖，重新回到对峙的死局。树影深浓，熠熠银瞳倒映在苍金色的凤眼中，燃烧着灼人的怒火。他也不动弹，定定凝视她，有那么一瞬间，唇边的笑影稍微淡薄。
“真好啊……这副眼神。”
慨叹声中，他悄无声息，俯至她近前，温热的吐息在她脸侧翕动——
“成为我的人吧，殿下。我想要你，你也需要我。”
“……！”
“我的能耐，你见识过了。我会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保护你，无论白天、黑夜……就算全帝都的人都要死了，我也只会惦记你一个人的安危。不要说赶到你身边了，从一开始，我就不会离开你。我将是你最忠诚的丈夫与臣子，你想要谁从世上消失，只需要对我使一个眼神。至于那些想让你消失的人……”
他凑至她耳畔，几乎是在对她皮肤下的血管呢喃。
“……很快，他们就什么事都不能再想了。”
沙……
夜风吹过庭园，缕缕金发飘在苍夜余光里，拂过她的脸，竟带着三分温暖。可抵在她颈下的手术刀仍是冰冷的，而且，稳如磐石。
“因为他们中最棘手的一个就在我身边？”她盯着树梢外忽然重新大放光芒的片鳞大厅，静静问。
“呵……您在说什么呢？”姬少影悄然退回原处，笑眯眯，“我‘不过就是个医生’。就算为不少‘死神’治疗过，对他们的事略有了解，也只是个学过些体术的普通医生罢了。”
神苍夜攥紧了法杖，默不作声。
哗啦！
突然，远处露台的玻璃门在轰雷中爆炸，从那种阵势看，门原本竟是被魔法封住了，别说打开，说不定连外部的声响都被隔绝。简单却实用的地系魔法。
碎玻璃还飞在空中，一道身穿军服的人影就疾冲出来，焦急的喊声横贯庭园——
“——殿下！！！”
“啧。”姬少影一咂嘴，遗憾地叹息，“来得很快嘛，看来这次是不会免职流放了。”
说话间，手术刀一翻，回到他耳垂下变回了坠子。修长指尖轻掠过苍夜脖颈，所过之处，细微的划伤消失无踪。同时闪着金光痊愈的，还有他脸上、脖子上的灼痕。
“……静候您的回复。”他含笑一瞥苍夜，飘然起身，仿佛那根几次三番要在他胸口轰出洞来的法杖从不存在。
从某一刻起，她的法杖失去了杀意——这件事，恐怕从未逃过他的知觉。
然而，就像他十数年如一日地与生死为邻一样，她——神苍夜，在开口叫妈妈之前，就认识了魔法。
树影缭乱。姬少影刚转过身，步子就滞住了。
嘶嘶。嘶嘶嘶。
“听你意思，似乎做到这个地步，全是为我奉献。”清泠话音在他身后响起，“你的用心，我领教了。”
嘶嘶嘶嘶。
同时隐微作响的，还有电流蹿动一般，令他后背寒毛倒竖的响声。
“不过——你好像还没有意识到你在跟谁说话。”
犹如被那声响操纵着，他不无机械地，慢慢转身。
夜色浩瀚，月光如银。望月千轮盏茂盛的树冠下，纯白的少女独自静伫。她的双眸明如银月，她发间的王冠与满树金花相映，闪烁微光。
“我是魔法帝国的梅林公爵、长公主神苍夜，你未来的皇帝。你下次想对我报告、进言或自我举荐时，最好先学会一点礼数——”
她身前，电弧跳跃，嘶嘶作响。三枚徽章被电光包裹着，悬浮半空。
他神色微变。
第一枚徽章上山峦起伏，六芒星环绕。
第二枚徽章上芍药盛开，橄榄枝环绕。
第三枚徽章最简单，不过一袭飘起的灰色长斗篷，斗篷里一片昏暗。
“——再想想要怎么清晰地说明自己的目的，我自会决断。”说罢，她摊开手，三枚徽章同时落进她掌心。她垂目一扫，微微一笑：“你带着一个不太像‘普通医生’的东西啊，医生。”
不用她提示，姬少影也早发现了——那三枚徽章，原本都在他身上，是他在这个国家的各个组织中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徽章与人，一一对应。它们是他立足社会的面具，也是面具下的真容。捏住真容，就是捏住了他的命门。
从头到尾，他提防的都只是她杖尖业已成形的火系魔法，而那道魔法也确实从未撤回。
她便以此为掩护，发起了第二道魔法。
雷系“空空咒”，练到极致时，擦肩而过的一瞬就能顺走对方怀里从手帕到钱袋的所有物件。原本只在底层小偷扒手中流行的咒法，堂堂帝国公主竟练到了这种地步……这就算了。
真正令他动容的，还是她两道魔法并行、互不干扰的手法。这就像左手画方，右手画圆，有多困难，试过的人都知道。
而且，是在利刃抵着脖子的情况下。在他眼皮底下。
——这就是帝国长公主，神苍夜……
悄无声息之间，鸡皮疙瘩爬上了他脊背，他唇边却一分分扬起了笑容，兴致勃勃，比从前什么时候都更开怀，细碎金发在风中起落，宛如夜色之下，鸦羽四散。
“这是什么‘好姑娘’啊……小意。”
随风飘来的轻声细语，一触到苍夜的心弦就被吹散了。
“——殿下！”
伴着这声惊喜的叫唤，雷玄破冲进树丛，一看到神苍夜好端端站在那里，性命还在，四肢完整，简直快要哭出来……不，实际上眼角就是在闪泪花。
“对不起，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都是我不好……呜……没有早点发现那座灯的——咦。”他看见姬少影，一下定住了，上下打量着，半是迷惑，半是警觉：“你是……小意的——”
“别随便叫我妹妹的名字。”姬少影打断他，手插进外袍口袋，目不斜视，翩然离去。
雷玄破目瞪口呆。
片刻，他慢慢移回眼，看到苍夜，顿时重想起不久前的事故，赶忙跑上去，正要开口，苍夜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前，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话。
“什么都别说。不是你的错。”
是我们的对手太难缠了。透过重重树影，她凝望着远处灯火映衬下，那只时明时灭、振翅欲飞的金鸦，渐渐地，一丝寒意沉入了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