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村三首^[1]

其一

峥嵘赤云西^[2]，日脚下平地^[3]。柴门鸟雀噪^[4]，归客千里至^[5]。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6]。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7]。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8]。夜阑更秉烛^[9]，相对如梦寐^[10]。

其二^[11]

晚岁迫偷生^[12]，还家少欢趣^[13]。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14]。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15]。萧萧北风劲^[16]，抚事煎百虑^[17]。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18]。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19]。

其三^[20]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扣柴荆^[21]。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22]。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23]。苦辞“酒味薄^[24]，黍地无人耕^[25]。兵革既未息^[26]，儿童尽东征^[27]。”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28]。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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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至德二载（757）五月，房琯罢相。杜甫任左拾遗，上书为房琯辩护，得罪肃宗。闰八月，肃宗令杜甫去鄜州探家，实际是借机停职放归。这组诗作于到鄜州家中后。杜甫经过失散流离，一旦回家，妻子惊喜，娇儿依偎，邻人感叹，对个人和国家的前途的忧虑，都朴实、真挚地写了出来。羌村，在鄜州城北，杜甫家人寄居在那里。旧址在今陕西富县岔口乡大申号村。第一首写刚归家的情景。

[2] 峥嵘：山高的样子，这里是形容云之形状。赤云：云为落日映红，故云。

[3] 日脚：日从云隙间透射到地面的光线。陈后主《隋渠》诗：“日脚沉云外。”即为此句之所本。

[4] 柴门：见前《述怀》注〔9〕。鸟雀噪：雀，应作“鹊”，古人有“乾鹊噪而行至”之语（陆贾《新语》）。

[5] 归客：杜甫自指。

[6] “妻孥”二句：是说妻孥初见，惊讶后悲喜交集。妻孥，妻与子。怪我在，惊讶我还活着。久不音信，乍相见，出乎意外，以致不敢相信。惊定，惊疑过后心情平定下来。还拭泪，又不禁动情落泪。拭，擦。

[7] “世乱”二句：写自己的感触，也是对妻孥惊怪、拭泪作解释。生还，活着回来。偶然遂，不过偶然如此而已。遂，成功，得意。

[8] 歔欷（xū xī虚希）：亦作“嘘唏”，哽咽，感叹。

[9] 夜阑：夜深。更秉烛：前烛燃尽，再点一支烛。意为长久不眠。秉烛，持烛，这里是掌烛的意思。

[10] “相对”句：痴坐相对，还感觉如在梦中。梦寐，睡梦之中。

[11] 第二首写回家后复杂心情。

[12] 晚岁：老年。杜甫这年四十六岁，由于心情抑郁，在此前后写的诗中，往往自称“老翁”。迫偷生：近乎苟安偷生。这是就实际是被放归而言。迫，接近。

[13] 少欢趣：承上句说，由于仕途上受挫折，所以郁郁寡欢。

[14] “娇儿”二句：写幼子的依恋情状。娇儿，爱子，指幼子宗武，乳名骥子。杜甫困居长安时，曾在《忆幼子》、《遣兴》等诗中写到他。“畏我复却去”，是说幼子生怕自己再离家远去。却：退，离。

[15] “忆昔”二句：回想一年前的情景。去年六月，杜甫携家来鄜州寄居，滞留多日方离家奔灵武。好（hào浩）追凉，喜欢乘凉。当时正值炎暑，故有此回忆。故，犹说“故故”，意即屡屡，常常。绕池边树，在水池边树下漫步。

[16] “萧萧”句：写当前景。萧萧，形容风声。《楚辞·九怀·蓄英》：“秋风兮萧萧。”这里用其意，寓萧瑟之感。

[17] 抚事：思忖已往之事。煎百虑：是说许多方面的事情使自己忧心如焚。

[18] “赖知”二句：是说幸亏禾黍有收，可以酿酒。禾黍，《文苑英华》本作“黍秫”，黍、秫均为酿酒原料，似于文义为长。糟床，造酒器具。注，流下。这两句是想象之语，为下面结句做铺垫。

[19] “如今”二句：无可奈何的自慰，个中寓有牢骚。且，姑且。迟暮，晚年。

[20] 第三首写父老登门慰问，为战争未息而感伤。

[21] 柴荆：犹柴门，指简陋的家门。

[22] 问：慰问。《诗·邶风·简兮》：“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23] 倾榼（kē科）：从酒器中倒出酒。榼：古代盛酒的器具。浊复清：有浊酒，也有清酒。

[24] 苦辞：竭力地谦称。“酒味薄”连同以下三句，都是父老的话。

[25] “黍地”句：是说“酒味薄”的原因，在于顾不上种黍子，黍米少。

[26] “兵革”句：由上句引出，是说战争没有停止。兵革，兵器和衣甲，指代战争。

[27] 儿童：指未成年的男孩子。未成年的都被征去，成年的壮丁自然是早已征尽。

[28] “请为”二句：是说以歌诗来回报父老的慰问，为父老的深情而感愧。艰难，指父老们生活艰难，酒来之不易。

[29] 四座：所有在座的人。泪纵横：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