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1]
杜陵有布衣[2]，老大意转拙[3]。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4]。居然成濩落[5]，白首甘契阔[6]。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7]。穷年忧黎元[8]，叹息肠内热[9]。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10]。非无江海志[11]，萧洒送日月[12]。生逢尧舜君[13]，不忍便永诀[14]。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15]。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16]。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17]。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18]？以兹误生理[19]，独耻事干谒[20]。兀兀遂至今[21]，忍为尘埃没[22]！终愧巢与由[23]，未能易其节[24]。沉饮聊自遣[25]，放歌破愁绝[26]。岁暮百草零[27]，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28]，客子中夜发[29]。霜严衣带断，直指不得结[30]。凌晨过骊山[31]，御榻在
嵲[32]。蚩尤塞寒空[33]，蹴踏崖谷滑[34]。瑶池气郁律[35]，羽林相摩戛[36]。君臣留欢娱[37]，乐动殷胶葛[38]。赐浴皆长缨[39]，与宴非短褐[40]。彤庭所分帛[41]，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42]。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43]。臣如忽至理[44]，君岂弃此物[45]？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46]。况闻内金盘[47]，尽在卫霍室[48]。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49]。煖客貂鼠裘[50]，悲管逐清瑟[51]。劝客驼蹄羹[52]，霜橙压香橘[53]。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54]。荣枯咫尺异[55]，惆怅难再述[56]！北辕就泾渭[57]，官渡又改辙[58]。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59]。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60]。河梁幸未坼[61]，枝撑声窸窣[62]。行旅相攀援[63]，川广不可越。老妻寄异县[64]，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65]。入门闻号咷[66]，幼子饿已卒[67]。吾宁舍一哀[68]，里巷亦呜咽[69]。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70]。岂知秋禾登[71]，贫窭有仓卒[72]。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73]。抚迹犹酸辛[74]，平人固骚屑[75]。默思失业徒[76]，因念远戍卒[77]。忧端齐终南[78]，
洞不可掇[79]！
[1] 这首诗作于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正是安史之乱爆发前夕。杜甫从长安到奉先（今陕西蒲城县）探望妻子，其时玄宗正带着杨贵妃在骊山华清宫享乐，他途经山下，忧愤交集，到家后便就沿途见闻感受，写出了这首长诗。全诗以议论为主，杂以叙事，议论有所自，叙事有所归，个人的怀抱，朝政的废弛，黎民的困苦，叙写得层次分明，语言洗练而富有概括力。
[2] 杜陵布衣：作者自称，见前《醉时歌》注〔8〕。布衣：平民。实际上杜甫此时刚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很不满意，曾作《官定后戏赠》诗解嘲。这里仍自称“布衣”，见得他没有把这个参军当作官。
[3] 老大：作者自谓，这年他四十四岁。意：思想、志趣。转：反而。拙：拙笨，这里指不通世故。实则是反话，意思是不同流俗。
[4] “许身”二句：承上句“意转拙”，申述自己的抱负。许身，期望自己。一何，何等，多么。窃，自己的谦称。稷（jì记）、契（xiè谢），都是传说中尧舜时代的贤臣。稷，即后稷，曾教民稼穑。契，曾佐禹治水。
[5] 濩（huò货）落：亦写作“廓落”、“瓠落”，大而无用的意思。《庄子·逍遥游》：“瓠落无所容。”
[6] 契阔：劳苦。
[7] “盖棺”二句：意思是死亡则已，只要活着就总是要追求实现既定的志向。盖棺，指死亡。已，停止。觊豁（jì huò记货），希望达到目的。
[8] 穷年：犹终年，整年。黎元：百姓。
[9] 肠内热：内心焦急。
[10] “取笑”二句：意思是志向坚定，不顾别人的讥笑。“翁”字在这里含嘲讽意味。浩歌，犹高歌。弥，更加。
[11] 江海志：放浪江海、避世隐居的志向。
[12] 萧洒：同“潇洒”，无拘无束的样子。
[13] 尧舜君：尧舜一样的皇帝，这里是恭维唐玄宗。
[14] “不忍”句：承上句，是说不忍远离皇帝而隐居。永诀，长别。以上四句是用抑扬法，表示对皇帝的尊敬和依恋。
[15] “当今”二句：意思是朝廷哪里缺少栋梁之臣？廊庙，指朝廷。具，器物，材料，比喻朝中大臣。构厦，比喻成就治国大业。这里用诘问句，是为引出并强调下面两句。
[16] “葵藿”二句：以葵藿向日为喻，表明自己对皇帝依恋忠诚，是发自天性。葵，冬葵，古代的一种蔬菜。藿，豆叶。二者都有倾叶向日的特性。所以古人常用作下对上表示忠诚渴慕之词。曹植《求通亲表》：“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这里即用其意。固，本来。夺，强使改变。
[17] “顾惟”二句：自念是蝼蚁一般的人，只要有个安居之所就可以了。这也是自谦自抑的话。顾惟，唐人诗中多是表自念、自谓之意，如杜甫《寄题江外草堂》：“顾惟鲁钝姿，岂识悔吝先！”白居易《贺雨》拟皇帝口吻：“顾惟眇眇德，遽有巍然功。”穴，就蝼蚁而言，意为住所。
[18] “胡为”二句：承上两句，是说本来不应羡慕大鲸，总想到大海中游憩。胡为，为何。辄拟，总打算。偃（yǎn眼），伏卧，休息。溟渤，指大海。
[19] 兹：此，指上两句所说“慕大鲸”之意。生理：生计，营生之道。
[20] 耻：耻于，羞于。事干谒：做钻营请托之事。
[21] 兀兀：同“矻（kū枯）矻”，劳苦的样子。
[22] 忍：是“岂忍”的省词。尘埃没：没于尘埃中，意思是被埋没，没有为朝廷所用。
[23] 巢：巢父。由：许由。二人都是传说中尧时的隐士。见《高士传》。这里说“终愧”，意思是自己没有像他们一样去做隐士。
[24] 易其节：没有改变自己的志向、节操。
[25] 沉饮：沉溺于饮酒。
[26] 放歌：指作诗。愁绝：极度忧愁。以上为全诗第一段，抒写自己的政治抱负和不得志的感慨。
[27] 零：凋谢。
[28] 天衢（qú渠）：天空。阴峥嵘：阴云特别浓重。峥嵘：本为山势高峻的样子，可引申为深险、深邃。
[29] 客子：旅居在外的人，这里是作者自称。发：出发。
[30] “霜严”二句：是说夜间霜重，非常寒冷，手指冻得僵直，衣带断了都无法系结。
[31] 凌晨：天刚亮。骊（lí梨）山：在今陕西临潼县，距长安六十里。骊山有温泉，唐玄宗置温泉宫，天宝六载（747）改名华清宫，每年十月带着杨贵妃及其姊妹来此避寒，寻欢作乐。
[32] 御榻（tà蹋）：皇帝用的床，这里用以代指唐玄宗。嵲（dié niè迭聂）：山高峻。
[33] 蚩（chī吃）尤：上古神话中的人物，说他同黄帝作战，曾作大雾以迷惑对方。这里用其名指代大雾。
[34] 蹴（cù促）踏：用脚踩，这里指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路。
[35] 瑶池：神话传说中西王母宴会的场所，这里指骊山华清宫温泉。郁律：水气蒸腾的样子。
[36] 羽林：即羽林军，皇帝的卫队。摩戛（jiá荚）：形容卫士众多。摩，是指人与人相摩触。戛，是指所持兵器相碰撞。
[37] 留欢娱：留在那里娱乐。
[38] “乐动”句：是说音乐声响彻云霄。殷（yǐn引），震动声很大。胶葛，亦作樛葛，旷远的样子，指天空广阔无边。
[39] 赐浴：皇帝恩赐在骊山温泉沐浴。长缨：长的帽带，这里指代贵族官僚。《明皇杂录》：唐玄宗在华清宫置“长汤（温泉浴池）数十，赐从臣浴”。
[40] 与宴：参加宴会。短褐：粗布短衣，指平民。
[41] 彤庭：指朝廷。彤是朱红色，封建时代宫殿多用朱红色涂饰，故云彤庭。帛：泛指丝织品。
[42] “聚敛”句：紧承上句，是说将横征暴敛的金帛献到京城里。聚敛，搜刮。城阙，本为城门上的建筑物，这里指京城。
[43] “圣人”二句：是说皇帝赏赐金帛，其实是为勉励官员效力，使国家兴盛。圣人，古代恭维皇帝的习用语。筐篚恩，指皇帝赏赐金帛之恩。筐和篚，原是盛物品的竹器，这里用以指代皇帝赏赐的物品。
[44] 忽：忽视，轻视。至理：天经地义的道理，指前面两句所说的道理。
[45] “君岂”句：就上句而说，是说皇帝哪里是要白白扔掉这些物品。此物，即指上文“彤庭所分帛”。
[46] “多士”二句：总承上八句，是说朝廷中真正为国为民的官员应当因“分帛”而惶恐不安，尽心职守。多士，指众官员。仁者，指能体恤民苦的官员。战栗（lì丽），战抖，引申有警惕的意思。
[47] 内金盘：泛指宫廷中贵重器物。内：大内，指皇帝宫禁。
[48] 卫霍：卫青和霍去病。他们都是汉武帝时的外戚。这里喻指杨国忠兄弟姊妹。
[49] “中堂”二句：形容杨国忠兄妹之家，姬侍众多，室中香烟缭绕，望之若神仙。神仙，唐代人常用以比喻美女、歌妓。烟雾，杜诗中另有八处用此二字，都是指云烟、雾气。这里是指富贵人家室中薰香所生的烟。玉质，指肌肤洁白的美女。
[50] 煖客：给宾客穿上轻暖的貂鼠皮袄。煖，同“暖”。貂（diāo刁）鼠：一种毛皮贵重的哺乳类小兽，种类颇多。裘：皮衣。
[51] “悲管”句：是说管弦乐齐奏。悲、清，都是形容音乐声。管，指管乐器。瑟（sè色），为弦乐器。逐，伴奏。
[52] 劝客：敬客。驼蹄羹（ɡēnɡ耕）：用骆驼蹄做成的肉汤，旧时所谓八珍之一。
[53] 霜橙：极新鲜的橙子。霜：指色泽鲜亮。压：堆积，叠压。以上八句写贵戚如杨国忠家之豪奢。《旧唐书·杨贵妃传》记：由于杨贵妃得宠，杨国忠兄妹五家，“甲第洞开，僭拟宫掖。车马仆舆，照耀京邑，递相夸尚。每构一堂，费逾千万计”。“玄宗每年十月幸华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着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之焕发，而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灿烂芳馥于路。”当时外戚和贵族官僚之豪奢，可见一斑。
[54] “朱门”二句：由上述富贵之家联系社会有冻馁而死的情况，做形象地对照。朱门，指贵族官僚之家。古时，贵族官僚宅第的大门都涂以红漆。
[55] “荣枯”句：就上两句而发，是说朱门内外，相距不远，却有荣枯鲜明的差别。荣，荣华，荣盛。枯，指贫困憔悴。咫（zhǐ纸）尺，形容距离极近。咫，八寸。
[56] “惆怅”句：是说悲伤得不能再述说。惆怅（chóu chànɡ愁唱），感伤。以上为全诗第二段，写路经骊山的感想。
[57] 北辕：车辕向北，即车向北走。就：靠近。泾渭：见前《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注〔10〕。
[58] 官渡：官家设置的渡口。改辙：改道，这里指渡口改了地方。
[59] 极目：尽眼力望去。崒（cù促）兀：高而险的样子，这里形容冰涌如山。
[60] “疑是”二句：承上句，形容河中层冰似从崆峒山流来，来势凶猛，担心撞断了天柱。崆峒（kōnɡ tónɡ空童），山名，在今甘肃平凉市西。天柱：神话传说中支撑天的柱子。《淮南子·天文训》：“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
[61] 河梁：桥。坼（chè彻）：裂开。
[62] 枝撑：指桥的支柱。窸窣（xī sū西苏）：象声词，表示细小的摩擦声，这里是指桥的支柱摇动发出的声响。
[63] 行旅：行人。相攀援：互相牵扶着。
[64] 寄：寄居。异县：他县，这里指奉先县。
[65] “庶往”句：是说希望去和妻子一起过艰苦生活。庶，表示希望、意愿的副词。
[66] 号咷（táo桃）：大声哭。
[67] 卒：死。
[68] 舍一哀：意即强忍住悲伤。
[69] 里巷：指里巷邻人。呜咽（yè夜）：哭泣声。
[70] 夭折：人幼年死亡。
[71] 登：庄稼成熟。
[72] 贫窭（jù巨）：贫穷人。仓卒（cù促）：匆忙，这里指发生突然事故，即指幼子夭折。
[73] “生常”二句：唐代，皇亲贵戚、有品爵官员的直系亲属和本身有官职者，均免征赋役。见《唐六典》卷三。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在武则天时为膳部员外郎，所以自谓“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生，生来。隶，属于。征伐，征讨，这里指被征从军打仗。
[74] 抚迹：历数过去的事。抚，循。迹，指人生经历。
[75] 平人：平民。唐代人避唐太宗李世民讳，改民为人。固：本应。骚屑：本为形容风吹的声音，这里引申为惊惶不安。
[76] 失业徒：无业者，指失去土地的农民或无业可就的工匠。
[77] 远戍卒：远去守卫边疆的士兵。
[78] 忧端：忧思的头绪。齐终南：和终南山一样高。终南山在长安南，为秦岭山脉主峰。
[79] （hònɡ红去声）洞：广阔无际的样子，这里形容忧思深广。掇（duō多）：收拾。以上为全诗第三段，写到奉先后由家庭不幸所引起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