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首节
勿谓上节全有下节意,亦勿谓全无下节意。盖一“孝悌”而犯乱俱无,便见“孝悌”有“仁”底意思,便见“为本而能生”了。然只是“无不仁”之事,为“不犯乱”之本,未便是“有仁”之事,为“行仁”之本。盖“不犯乱”与“为仁”是一类意思,却是两截事体。惟一类意,故因上节遂看出下节;惟两截事,故说上节未便是下节。
上节言“孝悌”,则“无不仁”之事就“凡人”泛论;下节言“孝悌”,更为“行仁”之本,又就“君子”推进一层。合两层看,见“孝悌”最重,而为人所当务者矣。
此有子(34)示人孝悌意,而求仁者亦不外是而得之。但圣贤言语说得平妥。若竟说孝悌为求仁之方,则轻看了孝悌。《或问》辨此已明,讲家犹执《或问》“驳去”之说,何耶?看来此正教人先立其本,而“仁民爱物”自可以次徐及“重孝悌”边殊觉亲切,自是本章正旨。
“犯上”,兼“朝廷”说,但与“而犯之”不同。彼是合理之犯,此乃不合理之犯。如先轸“不顾而唾(35)”便是。又如乖忤于友,傲惰于下,皆小不顺。单言“不好犯上”者,于“孝悌”为切耳。
玩《语类》“上”字,似亦兼父兄说。
“鲜”字下得轻,言容或有之,亦终是少。大概言“自是不好犯上”者。
《注》“善事”中,有“尽乎其情,止乎其理”二意。
亦谓“力所能为,分所当为”者。
悖逆不一,事争斗。“其显然者”四字,少不平。
其心和顺,是所以不好犯乱之故。如此说“好”字方着实,且与下节意相通。“少好犯上”,言少有“好犯上”之事,不是略好犯上。以“不好犯乱”,是“孝悌”之溢出者,全从“孝悌”上见,无两层。
“而”字口气最紧。“为仁”之“仁”,以水喻之。“孝悌”是第一坎,“仁民”二坎,“爱物”三坎。一坎有水,其气所浸润,便四面潮湿不干燥。“不好犯乱”,即其潮湿处。自不得谓“潮湿处”便是二坎、三坎之水,然于此亦可见水之能发泄矣。《蒙引》诸说混两层为一层固非是,而云峰(36)、仁山(37)说上下节又不见勾连顾盼处,似亦非也。熟玩《或问》,方得其真面目。
二节
“孝悌”最真切底,于真切者不求其爱,又何能爱人爱物?惟专力于此,则一爱而可以无所不爱矣。岂非“孝悌”为“为仁”之本乎?“孝悌”为仁之本,是“为仁”中最切要底。
“孝悌”最真切(一层“所以为本”意),有此则意念恺恻(38),仁爱洋溢(又一层“所以为本”意),故为“行仁”之本。“行仁”之本以实事言之,谓“行仁”自“孝悌”始也。
上二句泛言,便注“孝悌为仁之本”意。下二句正言中便有“务”字、“立”字、“道生”字意,故《注》补“学者务此”二句。通章“务”字最重,而“务本”却就“现成底”泛说。此立言之妙,当即其言以得其意。
“德”,即理也。“理”者,“有条理”之谓,在逐事上见,故贴“爱”,说得隘。“德”者,故有之良,在全备处说,故贴“心”,说得广。
“心之德”,即理之具于心者。未发时,“理”不可见,如何见“理”之在心?惟“理”发为情,而“理”见。而此“理”之所以能发而为情者,心为之也。则“理”之在心,亦于是见矣,故曰“心之德”。
“爱之理”,乃心德分出之一支。虽是分出,而全副道理亦备于此。与“义、礼、智、信”都相关,故谓“爱之理”,又谓“心之德”也。朱子云:“说着偏言底,专言底亦便在里面。”可见不单是为《论语》第一个“仁”字故如此释也,然再详定。
“爱之理”是“偏言之仁”;“心之德”是“专言之仁”。看来“偏言之仁”中,又分“专言”“偏言”。以“亲亲”“仁民爱物”全副言,是“偏言之仁”中“专言之仁”;以“孝悌一端”言,是“专言之仁”中“偏言之仁”。“孝悌”一端便可生“仁民爱物”,亦犹“爱之理”可兼“心之德”也。但一是从“孝悌”后推行去,方生出“仁民爱物”;一是“行仁”去,便兼“义、礼、智、信”,则又各不同耳。
《语类》:“孝悌为行仁之本,不可以一端言。”看来“孝悌”为百行之原事,更无大于此者。然即天下事泛观之,亦毕竟是一端,故《注》下“凡事”二字,盖凡事皆有根本。切要处,《浅说》发挥甚明。
此章只说“孝悌为仁之本”,但“仁”字原包“义、礼、智、信”。而“孝悌”是“仁”中第一件事。推之,因见其亦为之本。《时讲》不知朱子是推论道理如此,遂把“孝悌”重看。白文“本”字,亦说是“天下之大本”“本”字。欲从朱子此一说,不知遂背朱子分别“本”字之说矣。胡不取《大全》小注(39)观之?
圈外程注“顺德”,即朱子“其心和顺”意。但上节就“德”上说,不如就“心”上说,于白文“好”字犹切。此“德”字指“孝悌”,下“德”字泛说。“论性”句另一意翻转来,推到“大源”处说,补有子所不及,正以见“为仁之为行仁”也。
朱子恐人头上安头,故载程子(40)说最详。
解“本”字,不用“始”字,而以“根”字贴之,《蒙引》看得最细。然不可谓“始”字,不是朱子释“本”字,而以“道之能生者”言,故曰“根”。程子是照“为”字,以“用功之次第”言,故曰“始”。要知用“根”字说,亦不离“始”字。
心本仁之理,发而为爱之情,是爱亦本之心。而和顺即从“爱之情”上见,以发而在己者言,曰和顺;以发而及人者言,曰爱。“和顺”说得虚浅,“爱”字说得着实。上节朱注(41)照“不好犯乱”,故以“和顺”贴“孝悌”;下节程注照“为仁”,故以“爱”贴“孝悌”,其实是一般。
首节从“孝悌”横推,是说那自然底;次节从“孝悌”直推,是说那着力底。
朱子曰:“仁是个生底意,故配春。”观此,可见“仁道”之生,生于“孝悌”,实生于“仁”也。然“孝悌”是“仁”之根苗,非“孝悌”,则“仁”不能生矣。故“道生”必归于“本立”。
“本立道生”句,似与下文不甚粘,然玩“而”字、“生”字,有“自然”之意。故《注》加一“自”字,见得“本”一立,而“道”自然能生。所以君子以“本”为重,而先务之也。此句虽泛说,而“孝悌”为仁之本之所以当务处,正于此见。此正是有子吃紧诲人处。要知自然能生,又非绝不着力也。下文“为”字,正与“生”字相照。
石攻(42)云:“‘道生’二字,起下‘为仁’字。”
此章之旨,重“仁”边,不如重“孝悌”边,尤觉亲切。《时讲》一意重“仁”字,遂将“孝悌”亦打入“仁”中,正犯朱子《或问》(43)之所驳矣。要知就“孝悌”推出“仁”字,亦未尝不重。《朱子小注》(44)“求仁以孝悌为先”,是记者意思,非有子语气也,须知。
《新说》(45)重讲“孝悌”,谓“仁、义、礼、智”总是“孝悌之体”,“仁民爱物”总是“孝悌之用”。
按:此是谓一“孝悌”便不好犯乱,便能仁民爱物,是将“为仁”“为”字作自然底看,把“为仁”工夫尽都略去了。故《困勉录》曰:“‘仁’与‘孝悌’滚作一团,与‘本’字终说不去。”盖谓之“本”,自是以“孝悌”对“仁民爱物”说,不是以“孝悌”统“仁民爱物”说也。
又一说,不将“仁民爱物”工夫略去,但重看“不好犯乱”,谓能“孝悌”,则“仁道”自此而生。“不好犯乱”,即此意而反言之。
按:此即《蒙引》说,是将“不好犯乱”直作“为仁”看了。然将“不好犯乱”踏实看,只是待人平平,带有“仁爱”底意思耳,何得便唤作“为仁”?盖下节意自说得深,俱再详。
“因此识彼”,故上节会有下节意;“彼终非此”,故上节不即是下节意。
《或问》特论“孝悌所以为仁之本”,故“爱之先见而尤切”句,在“人苟能”之前,是于语气外,因论下节,回绕上节说来,非合两节为一意,似不得泥此为说也。上是浅一层,下是深一层,所以又有“岂特不好犯上作乱而已哉”一语。
新说是将“为仁之本”提起贯通章。上是就深一层中浅言之,下是就深一层中深言之。
按:旧说只是由浅入深。上节乃“孝悌”一格中所自有者,故用决词;下节则于“孝悌”一格外推出者,故用疑词,观“矣、也、其、与”数虚字亦可见。
不就“推行仁道”上看“孝悌”,更为“行仁”之本。一条是就自然底浅说,一条是就着力底说到深处,故不同耳。
此章总是教人“务孝悌”意。上节泛就现成底说“犯上”曰“鲜”,“作乱”曰“未之有”。此是立言轻重处。至“君子”二句,起下“本”字,使云“天下事皆有本”,而“孝悌”为“仁之本”,亦奚不可?看他说个“君子”字,是以美名嘉予之;“务”字是以实功劝勉之;“本立”是以成立期望之;“道生”是以进步歆动之。虽未说出“为仁之本”,而意已独至如此。末二句以绝大道理安靠在“孝悌”上,着一“为”字,正寓以进步勉人意。然主意在欲人“务孝悌”,却只说了个“为仁之本”,便住以“当务”意,“务之而仁道生”意。上文已泛就君子说了,故此处只于“也、者、其、与”四字含蓄之。《檀弓》云:“有子之言似夫子”,于此已见一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