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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孙品茶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是位慈祥的老人,特爱喝茶,从不喝白开水。
这个记忆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我四五岁时。那时农村还是单干,我常常跟着妈妈,到地里给犁地的爷爷送早点。当时我们那儿,把早点不叫早点,叫“喝的馍”——其实就是茶水和烤热了的干馍。一路上,妈妈总是胳膊上挎着篮子,手里提着茶壶,我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到地头后,爷爷就把犁插在地里,解开绳索让牛儿去悠闲地吃草;他便蹲在地头,享用起“喝的馍”来。这时我看到,爷爷每次都是把干馍一瓣一瓣地掰成小块,泡在茶水里,然后连吃带喝,一遍过手。所以尽管当时没有饭菜,但妈妈提的篮子里,总是放着碗和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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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饭路上
茶水泡馍这个习惯,爷爷一直保持着,直至去世。爷爷嗜茶,可见一斑。
爷爷在家喝茶时,常常给我端个小凳,让我坐在旁边陪着他喝。
夏夜,屋子里闷热,村民都有在院中乘凉的习惯——爷爷也是这样。每当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便在院里摆个方凳,上面放上茶壶茶杯;然后一边手摇芭蕉扇赏月乘凉,一边坐在圈椅上品起茶来。
每在这时,他总不忘给我也沏杯茶,让我陪着他喝。他边品茶,边给我絮叨些茶名、茶味、茶道之类的知识。这时我总是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学着他的样子,翘着二郎腿,一边倾听着他的叙说,一边不时地冒出些童言稚语。
爷爷说,茶分花茶、青茶、绿茶、红茶等好多种。花茶是加着香料和植物花丝的茶,如茉莉花茶、菊花茶等。花茶属凉性,宜夏天喝,喝起来喷喷香,有时沏一杯花茶放在桌上,满屋子都飘香哩!若能加点冰糖就更好了。青茶、绿茶也是凉性茶,但因不加香料和植物花丝,喝起来有点儿涩,不像花茶那么香。而红茶是发酵茶,性热,宜冬天喝;有的还经过压制——如安化砖茶——硬得像砖一样,用时须用刀轻轻往下砍才行!
记得爷爷当时喝的,主要是“老叶子”(一种价钱低廉的红茶)及“两块钱一木锨”的花茶,从来没见加过冰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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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à子和茶杯
爷爷还说,花茶、青茶、绿茶质地疏松,不用煮,是泡着喝的——只要捏一撮茶叶放入茶壶,向壶内注满开水,盖好壶盖闷泡一会儿就可以了。而红茶就不行了,特别是安化砖茶,一般是要把茶叶放入“pià子”(用铁皮制成的一种专门用来熬茶的容具,见图),注满开水,再把“pià子”炖在火炉上“熬”呢。经过不断煎熬,茶味儿才能熬出来。这样熬出来的茶很酽,叫“酽茶”。酽茶喝起来有点儿苦,但有“克”(即帮助消化)的作用。人吃得多了,肠胃消化不过,肚子胀得难受,就给砖茶中加些老黑糖,放在“pià子”里熬;熬得浓浓的,酽酽的,再美美地喝上几大口。之后不长时间,肠胃就会叽里咕噜地叫起来,接着放几个响屁,肚子里一下子就松番(舒服的意思)了。
爷爷特别强调:喝茶在多数时候,并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为了品味儿。俗话说一杯为品,二杯为饮,三杯就是牛饮。所以除了治胃胀喝酽茶外,绝不能大口喝茶!大口喝茶的都是粗人,没文化,不文明,且易招人笑话——别人会说是饮牛哩;应当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抿着喝,这才叫品茶,这样才文明,才算有文化。
爷爷又说,给人倒茶时,千万不要倒得太满,倒上七分就行了,即所谓“茶七酒八”。只有浅茶,在轻抿慢啜中,才能品出一番情谊。
说罢,爷爷就示范给我看。他双手把茶壶微微端起,壶嘴朝下稍作倾斜。这时便有一股圆润的茶流,顺畅地从壶嘴中流淌下来,准确地溅落在方凳上的茶杯里。瞬间,一缕清香扑鼻而来,满院子都飘起了茶香。注好茶水以后,爷爷便慢慢放下茶壶,端起茶杯,低头轻轻地朝茶水中吹吹,把飘在上面的浮叶吹走,然后轻轻地呷上一口,紧接着,伴随着一声悠绵柔细的“吱儿——”,茶水便缓缓下肚了。这时爷爷脸上的每条皱纹,都会舒展开来,绽放出幸福满足的微笑,仿佛茶水中荡漾着的那无尽茶香,已被他全部吸入肚里,散发到五脏六腑中去了。每在这时,爷爷那悠然自得及心旷神怡的神态,全都会定格在我的心底,且诱发出我无限美好的遐想……
然后,我就学着爷爷的样子,煞有介事地端壶、倒茶、品起茶来。但爷爷总说我品茶的“吱儿——”声不自然,是故意装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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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孙品茶
月夜,繁星满天,白云朵朵。月光下,凉风习习,柳枝儿在轻轻地摇曳。墙根下,蛐蛐悉悉作响,不时传出极有节奏的歌唱。墙头及小树枝头,蚂蚱及许多小虫儿动听的鸣叫,时断时续……
在这清爽宜人的月夜里,在这美丽安谧的月光下,我爷儿俩一老一少,怀着安逸恬适的好心情,尽情地品味着悠悠茶香,享受着天伦之乐。心情好,茶自然就好!此时此刻,静静的夜,静静的云,静静的茶,静静的心,仿佛连我爷俩一起都融入其中,浑然成一体了。朦胧中,云醉了,茶醉了,心儿也醉了……
我爷俩就是这样,轻声细语,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常至深夜。
时间长了,我竟耳濡目染,不仅懂得了一些茶的知识和茶道,而且小小年龄,也能品出茶味儿来——无论是贡尖、香片,还是“安化砖”“老叶子”等,只要抿上一口,便能报出茶名。
有一次,我随爸爸外出做客,主人免不了煮茶相待。就在他沏好茶转身落座的瞬间,我冷不丁儿地冒出了一句:“这贡尖真香啊!”
主人听了异常诧异,回头对我爸爸赞叹道:“小家伙这般年龄,竟也能品出茶味儿来!”
我爸爸笑了笑说:“都是跟他爷学的本事啊!”
主人听后不免又夸了我几句。
那时我大约是个“人来疯”,听到夸奖,非常得意。从此以后,每逢随大人外出做客,喝茶时我总要显尖卖能,故意不经意地道出茶名——显出很内行的样子。每在这时,我望着主人那诧异的神情及惊奇的目光,常常觉得非常开心,非常好玩……
光阴似水,生命如歌!如今爷爷已去世六十年了,我也当上了爷爷。可是,当年我爷俩月夜品茶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特别是爷爷满脸皱纹间绽放出的那从容淡定、幸福满足的微笑,一直定格在我的心底,成了一道永远亮丽的风景!
我爱回味和爷爷月夜品茶的情景!
我更爱爷爷!
(刊于2012年6月8日《渭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