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画家与作家
我应家住藤泽的日本画家片冈球子女士的邀请,去了逗子的日影茶屋。
不言而喻,片冈女士是日本艺术院展览会的重要人物。
然而,我的工作并不与她的事业相关,我只是非常喜欢片冈女士的画。
我特别喜欢她的富士山连续作品集,有她两张富士山系列的画作,分别是其春天和初夏的雄姿。两张画皆色彩鲜明,宛如摄影,从单纯的结构中似乎能感受到草木葱笼的生机和布谷鸟的啼叫。
问她如何能够这般自如地运用丰富的色彩,她回答说:“是因为自己生长在北海道。”
“北海道半年处于银装素裹之中,白雪皑皑,反而令我贪恋色彩。”
这种心情对于同样出生在北海道的我来说,能从心底深刻理解。
因为北海道冬季漫长,百花齐放的六月就显得弥足珍贵,那是天地间无法形容的美丽。看到洒在草木花卉上的温暖阳光,才能够理解这种熬过漫长冬天的喜悦心情。
片冈女士所运用的华丽色彩,可能就是把这种感情一下子倾注到了画面上。
换言之,华丽的色彩是由漫长的冬天孕育而成的。
与之相对应,身居五光十色之处的人未必对色彩敏感,这是令人不可思议且有趣之处。
我之前想请片冈女士给我的小说画一幅封面插画,但觉得她时间宝贵,就没好意思提出来。
一年之前,我描写乃木希典夫妻生涯的《静寂之声》即将出版。我向她提出要求,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她所绘制的封面虽然用了耀眼的原色,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明治时代的庄重、矫健和温文尔雅,乃不可多得的杰作。
原想马上前去致谢,无奈她在完成作品后伤了腰,便将会面时间一再推迟。
这次应邀前往,也可以借机了却自己的这一心愿。
今年八十四岁的片冈女士身体尚可,好像起居有点儿麻烦,但气色很好,看上去精神矍铄。
她对于像我这样不懂绘画的人也很关心,嘘寒问暖,说各种事情。
她的口头禅是:“因为我画得不好……”
确实,片冈女士的画不是绝佳的上乘之作,在技巧这一点上,肯定还有更出色的人。
但是,其画作的震撼力和征服力却是压倒性的,她的画洋溢着可以驱散阴霾的勃勃生机。
我感到不可思议:她为何能画出这样强有力的画呢?片冈女士却微笑着嘟哝道:
“以后还要画啊。”
也许这种气魄才是片冈女士绘画魅力的出发点。
如果把作家和画家的寿命做一下比较,画家好像要绝对地长寿。
现在奥村土牛[18]老先生已过了百岁,仍在挥毫泼墨。若干八九十岁的画家仍活跃在创作的第一线。
与之相比,作家要早死很多年。即使活着,超过九十岁仍笔耕不辍者也是凤毛麟角。
当然,作家有一种严肃的情怀:从创作的构思到与此相关的资料收集调查,并在此基础上一边唤起想象力,一边撰写文字。脑力与体力一并消耗。
不是说画家的工作轻松,但是画画的工作本身属艺术实践,即使年事已高好像也能胜任。
也许绘画创作比小说创作更单纯些,能脱离世俗而存在。
但小说一般要写活人,所以不能脱离现实。
另外,在创作的过程中,作家只能端坐在一个地方冥思苦想写稿子,而画家可以面向大自然旅行写生,在绘画现场也会左瞧右观,东奔西走,心情愉悦。创作大型屏风画或壁画,要爬上爬下,类似于重体力劳动。
另外,抽烟的作家居多,创作环境烟雾缭绕,再喝上几杯对胃不好的咖啡,对身体的损害可想而知。与之相比,画家创作的画室光线明亮,空气也好很多。
这两种工作的进行方式和环境有着明显的差异。
人如果不活动,体力就会逐渐衰弱。这在老年人身上尤其明显。
做一个不太好的比喻,如果居心不良的媳妇希望年事已高的公婆早死,就可以让他们一直躺在床上休息,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
乍一看似乎很热情,但这样他们会死得很快。
近来文坛上讣闻接连不断。
色川武大、篠田一士都刚到六十岁。
两个人并非都是不爱运动、有点肥胖的人,但运动不足是最糟糕的。
本来,人类的祖先都是靠打猎、捕鱼、在山野中采集野果为生的。
这样生活了几万年,只在近百年之间才完全改变了生活方式。身体结构却不能快速地适应。
这样才产生了当今的健康状况,并不是说因此会怎么样。
当然,无论怎么崇尚运动,喝酒喝到深更半夜,拂晓才慌慌张张地开始写稿子,身体自然会更糟。
这篇稿子是在金泽片山津郊区俱乐部附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