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明
一
当天晚上,美砂比预定时刻晚了十分钟,七点半才抵达札幌。
下了车,空中飘着小雪,雪在火车站前的霓虹灯光下闪耀着美丽的色彩。美砂望着在灯光中飞舞的细雪,心中犹豫了。
离开网走的时候,心想一到札幌便立即往明峰教授家里打电话,住到教授家里的。
明峰教授与美砂的父亲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好朋友,工作后虽然天各一方,但一直保持着联系。教授赴京参加学术会议等,必定会到美砂家里住上一晚,教授夫人千鹤子也随教授一同来过好多次,与美砂的母亲关系十分融洽。
这次,母亲之所以允许美砂大冬天的独自一人到北海道旅游,也是住到明峰教授家里,令她比较放心的缘故。美砂第一天到札幌时,千鹤子夫人还特地赶到札幌的日航办事处去接她。由于天色已晚,美砂直接去了明峰教授家,吃过晚饭后,她见到了教授,在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出发去的纹别。
临出发时,美砂对教授夫妇说,要在纹别和网走住上两个晚上。当初是为了一睹鄂霍次克海的流冰才突然决定踏上旅途的,所以从一开始就是兴之所至,没有明确的计划。
明峰教授家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在东京上大学,次子是高中生,正在家中复习准备参加高考。
“因为是男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跟我们俩整天说不上几句话,真没劲啊。”夫人一面发着牢骚,一面高兴地款待美砂。
“美砂一来,这个家里就热闹了。要是你乐意的话,就一直住下去好了。”教授对美砂也像对自己的女儿般疼爱有加。
现在,即使比预定时间提早了一天返回,明峰教授一家仍然会高高兴兴地迎接她的,甚至可以说是巴不得地欢迎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美砂今天晚上却没有心思去教授家。
倒不是因为住在教授家里需要小心翼翼的不自在,只是今天晚上,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度过。再说原先讲好是在外面住两宿的,所以今天晚上即使不去,明峰教授一家也不至于为她担心。
到底怎么办?
同一班列车上下来的乘客陆陆续续向出租车上客处或者是公交车站走去。美砂朝着天空的飘雪看了一眼,走向检票口左边的观光问讯处。
“请问,什么地方的酒店还有空房间?”
或许是冬天札幌游客很少的缘故,问讯处前一个人也没有,窗口里面一位年长的女性立即热情地接待了美砂。
“花园酒店怎么样?在中岛公园里面,望出去风景很好的哦。”
“那,就麻烦你帮我订一间吧。”
美砂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告诉了她。
“从这里乘地铁,到中岛公园站下车,出站后就能到达。坐出租车过去也很方便。”
“谢谢!”
美砂谢过她便朝出租车上客处走去。
雪下得比刚才稍大了些。美砂听见排在前面的人在谈论着天气:“明天看样子又要积起来了。”“不知道小马路车子开得进吗?”在美砂眼里是那么美丽的雪,对于生活在北国的人们来说,似乎并不见得受人欢迎。
只等了两三分钟,空车就驶到跟前来了。
美砂一坐上,车子便立即穿过广场,沿着站前大街驶去。
宽阔的道路两旁楼房鳞次栉比,中央的隔离带上街灯连成一条直线伸向远方,将前面的飘雪映照得格外美丽。
不一会儿,车子经过商业街,穿过一条欢娱街,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中,看得见“薄野”的字样。驶过这一段,再经过一条安静的商店街,迎面便看见一座用彩灯装饰的山字形的高大建筑物,酒店的招牌突显在灯光中。
空旷的雪夜的缘故,酒店看起来起码有十层楼那么高。
出租车绕了个弯,停在酒店的旋转门前。
酒店大堂明亮宽敞,显现出北海道地广物丰的地方特色。
房间在七楼。等服务员离去,美砂立刻迫不及待地脱掉大衣,站到缀着蕾丝花边的窗帘旁。
窗下是酒店的庭院,视线再往前,只见通入酒店的道路嵌在公园中间,夜幕下的公园此刻万籁俱寂。庭院里、公园里都落了雪,而在雪地中,一支街灯孤零零地伫立在那儿闪着幽光,仿佛已被人遗忘了似的。
真宁静呵……
窗内窗外的一切,都在雪中静悄悄地喘息着。
面对一片寂静,美砂在想自己今天晚上为什么会想起住到酒店来。
去明峰教授家的话,毫无疑问一个热闹而愉快的夜晚会等着自己。教授夫妇俩喜欢玩麻将,说好美砂从纹别回来后一块儿玩几把的;或者即使不玩麻将,也可以听教授充满幽默感的聊天,教授讲起话来表面一本正经的,但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卖一个破绽,将你绕进机关里去,然后一抖落让你情不自禁地笑得前仰后合。还有,夫人一定会做她最拿手的腌鲱鱼来款待自己。
明知可以度过一晚愉快的时光,美砂却选择了一个人独自住到酒店来。
细细想来,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从列车上下来,看见漫天的雪花在飞舞,忽然就有了想一个人独处的冲动,同时觉得前往明峰教授家明亮而温暖的客厅有点儿麻烦。
真是不可思议呢……
说句实话,美砂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对劲。心血来潮地突然离家远游,可是心里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牵着一样。原本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却莫名其妙地变得爱沉思、稍稍有点忧郁了。
美砂拉上窗帘,仰天躺在床上。枕边的床头灯幽幽地亮着,白色的墙壁、咖啡色的窗帘,全都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美砂很自然地想起纸谷来。走前听他说过要到稚内去,今天晚上应该在那边住宿。在遥远的北疆小城,纸谷此刻在做什么呢?
是在采取流冰的数据,还是茫然地望着冰冷而昏暗的大海,又或者与朋友一起喝着酒?不管在做什么,一定是早就把我给忘记了。美砂想到这里,不由得心里感到一阵空虚。
对方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自己却时时想起他,这岂不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吗?他是个只对流冰感兴趣的怪人。像这样的怪人,还是把他忘记的好。
心里这么想着,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藤野说的话来。他与织部两人共同爱上的女人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可是无论如何想,美砂不可能想出个眉目来。终于,她像要统统赶走这一切思绪似的,起身到浴室,打开热水水龙头。
第二天早上,美砂醒来,外面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雪,太阳照射在雪上反射出明晃晃的光。一夜雪飘,公园的树上、街灯灯柱上,全都像戴了顶厚厚的棉帽子一般。
昨晚看得不甚分明,现在清楚地看见,银装素裹的公园前面高楼比屋连甍。再往前还可以看见山,山不太高,也就五六百米,山的背后则是连绵的群山的倩影。
美砂望着眼前的白色世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昨夜睡得很熟,早上起来感觉精神振奋,睡觉前那种空虚、孤寂、颓丧的情绪也一扫而光。美砂来到餐厅,一面喝着咖啡,一面想着接下去该做些什么。
首先回到了札幌,当然得去一趟明峰教授家,算是向他们报平安。假设在网走住了一晚,今天早上才离开那里返回的话,那么回到札幌应该是过了中午。若在那之前去明峰教授家,他们自然就会知道美砂昨天晚上已经回到札幌了。
其实也不想刻意隐瞒,只是为什么到了札幌却没有去他们家,要找理由解释个中原因,美砂觉得实在犯难。
看来要等到下午才能去明峰教授家。在这之前,正好在铺满细雪的札幌街头转一转。
三十分钟后,美砂离开餐厅回到房间里,开始做出发的准备。
短短一夜,美砂的心里重新恢复了平静。
收拾好行李,美砂又用桌上的酒店专用信笺给家里写了封信。大致是报告一声昨夜告别鄂霍次克海的流冰回到札幌,今天去明峰教授家,然后住上一两天再回东京的打算,以及冰天雪地的北国风光是如何美丽等,最后还写道“遇到一个十分出色的人”,不过写下来之后又擦掉了。
写完离开房间,已将近中午十一点钟。
提着行李箱下到一楼,只见宽敞的大堂被玻璃幕墙外的雪映得白亮白亮。美砂来到总前台办理退房,然后走出酒店,悠然地向市中心信步走去。昨夜来酒店时,感觉步行到市中心也不过十来分钟的距离。
早晨除雪车已经清扫过街道,将路上的积雪扫到一边,在道路左右两旁堆成一米来高的雪堆,不时还有路边的商店店员将这些积雪铲到车上。昨天夜里足足积了约有二十厘米厚的雪,但是现在走在街上却不感觉十分冷。
不一会儿,来到繁华的街区,两旁高楼林立,还有大型百货商店,看来这一带是市中心购物街。美砂进入其中一家百货店,从一楼开始逛起。店内的氛围和商品的丰富程度,与东京不相上下。美砂悠然地逛着,不知不觉仿佛置身在东京的百货店。在百货店里逛了将近一个小时,随后在隔壁大厦的地下咖啡馆喝了杯咖啡,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
昨天在网走车站看过列车时刻表,早上六点钟有一趟急行列车,坐那班列车返回札幌的话,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到了。
美砂取出通讯本,拨通了明峰教授家的电话。
“喂,喂!”
接电话的是千鹤子夫人,她高亢的声音美砂立即就听出来了。
“我是美砂呀。现在从网走回到札幌了。”
“啊呀,回来啦!在那边怎么样?”
“玩得非常高兴。”
“那就好。你马上过来吧?”
“伯母您在忙着吗?”
“没事。我正在想你今天几点钟回来呢。从火车站叫辆车没几分钟就到,等你了啊。”
美砂走出咖啡馆,来到大街上。星期六的下午,路上不时看见下了班的上班族,他们全都没穿大衣,急匆匆地走过去。
在太阳的照耀下,地面的积雪开始融化。
美砂乘上出租车驶去,很快看见前方白色的连绵的雪山。正面的山上半山腰处有一条白色的线,大概是跳台滑雪的跳台。
纸谷以前也曾在这个城市生活过,或许也在那座雪山上滑过雪吧?
美砂心不在焉地想着,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想见一面纸谷曾经爱恋过的那个女人。
二
明峰教授的家位于札幌市西部近山一处宁静的住宅区里。那一带称作伏见,附近还有一个地方叫圆山,都很像京都的地名。说起来,从火车站下车时,右边一片群山的山影,以及看到的棋盘状的街区格局,也与京都有几分神似。
一路上,在酒店所看到的群山渐渐向眼前逼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上覆盖着的光秃秃的树林。不一会儿,车子在一处靠近山脚的住宅区边上停了下来。因为之前已来过一次,美砂一下子便知道教授家已经近在眼前了。
明峰教授家不算大,红色的砖木结构,双层窗户,喙形帽似的大尖顶屋顶,都是寒冷地带特有的建筑样式。正面的门柱上,庭院里的松树上,也都积满了雪,而中间通往玄关的道路,则被扫除得干干净净。
美砂按响门铃,随后抬头望了望天空,深吸一口气。天空晴朗无云,简直让人不相信昨夜下了一夜的雪。
门上菱形图案的玻璃上映出一个人影,出来开门的是千鹤子夫人。
“来,快进来。累了吧?”
夫人的声音还是那样爽朗。她将拖鞋放在面前。
美砂跟在夫人身后来到玄关右边的客厅。客厅面向庭院的一边是一长条宽敞的阳台,温暖的阳光满满地射进来。站在有中央供暖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积雪覆盖的庭院,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真早啊。今天早上回来的?”
夫人一面泡红茶,一面问道。
“乘早上六点钟的急行列车回来的。”
“是吗?起得那么早啊。”
美砂不会撒谎,不过既然开了个头,只好顺着这条线说下去了。
“那边很冷吧?”
“可是,不光流冰,还有好大的白天鹅都看到了,感觉真的太美了。”
夫人端上红茶,又拿出柑橘。
“饭还没吃吧?”
“在列车上吃过了,现在不饿。”
“噢。再过不多久你伯伯就回来了,到时候再一块儿吃吧。”
“伯母,这是给您的礼物。”美砂拿出在网走买的蟹味薄脆饼。
“哎哟,用不着这么客气啊!”
夫人接过礼物,又从橱柜里拿出白脱甜饼。
“那边天气怎么样?”
“谢天谢地,天气好极了。”
“到流冰跟前去看了?”
“一直走到冰原开裂、看得见蓝色大海的地方附近呢。实在太漂亮了!伯母您也去过吗?”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夫人抿着嘴笑起来。
夫人比美砂的母亲小一岁,今年四十六岁,不过从皮肤细腻、气质高雅的脸上可以看出,年轻时一定更加漂亮。
“是跟伯伯一起去的吗?”
“不是,他在那边,叫我过去的。”
“那,那时你们已经订婚了?”
“嗯,是啊。”
“那就是两人在冰上约会啦?”
夫人笑出声来。“什么约会呀,那时候战争刚结束,什么都不懂。他刚刚大学毕业,穿着部队里的防寒衣,我穿的是拖到膝盖的长裙。现在想想,真是老土呢。”
“在流冰上约会,实在太浪漫了!伯伯向您求婚了吗?”
“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求婚。他这个人哪,鲁莽得要命,一点儿也不浪漫。两个人走在流冰上,后来坐在冰块上面,他就知道拼命地抽烟。”
“后来呢?”
“他望着渐渐昏暗下来的冰原,突然问我:‘你讨厌冰吗?’”
美砂想起教授那副一本正经的脸孔,猛然觉得非常滑稽。
“突然问我那样的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好嘛!他看我默不作声,又说:‘冰很美丽。和我在一起吧!’”
美砂不禁大声笑起来。
“好像是为了冰才向您求婚的,这才像伯伯呢。”
一面笑,美砂一面又想起纸谷来。自己和纸谷也在与之相似的情景中一起坐在冰原上看流冰,不过教授在那样的氛围中向夫人求婚了,而纸谷却一个劲儿地沉默着,只知道望着冰原前方发呆。
“就那样就定了?”
“是被冰原的美丽打动了吧?”
“那以后去过纹别几次?”
“好像去了三次吧,每次去都觉得那儿真的很美。”
“那当然啦,喜欢的人在那儿嘛。最近没有再去过吗?”
“上了点年纪就懒得去了。大概三年前的早春,流冰开始漂流的时候,我陪他又去了一次,后来就再没去过。”
“等早春的时候,我还想再去看看。蔚蓝的大海上,到处漂浮着流冰,流冰随海水漂流的情景,我觉得真的太美了。”
“那倒是。不过,稍不留神的话,流冰也出乎意料地可怕哦。”夫人轻轻啜了口红茶,接着问道,“那边的人对你还亲切吗?”
“刚开始时,看上去有点冷淡,但其实每个人都很随和,也很亲切。”
“是谁带你去冰原的?”
“是纸谷先生。”
“是他的话就叫人放心了。”
“伯母您知道他?”
“他是教研室的人,当然知道了,有时候到札幌来,还顺便上我们家来走动呢。”
“他为什么一直不回札幌来呢?”
“这个嘛……”
夫人轻轻转向积雪的庭院。挂着雪的花楸树枝头,寒雀飞来啄食着红色的果实。
织部的事情发生时,夫人的丈夫已经是教授了,因此对那件事情不可能毫无所知。同在一个教研室工作,想必明峰教授当时一定也很心痛。美砂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打听下去,夫人主动问起来:
“纸谷先生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美砂摇了摇头,随即又郑重其事地问:“伯母,有件事情可以向您请教吗?”
“什么事情?”
“纸谷先生的好朋友跟他一起去观测流冰,从冰上掉进海里死掉了,是真的吗?”
夫人沉默了片刻,用平静的语调说道:“这件事情你是听谁说的?”
“那个……”
答应藤野对谁也不提起的,美砂当然无法说出他的名字。
“跟我说说吧!”
夫人似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道:“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是五年前吧?”
“我不知道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那个叫织部的人掉进海里死了,这事是真的。”
藤野所说果然不假。
“当时在他旁边的只有纸谷先生,对吗?”
“是啊……”
“纸谷先生一直待在纹别不愿回札幌,可能跟这件事情有关吧?”
“大概是吧。”
“是不是纸谷先生跟死去的织部先生之间,还有一个女人?”
“连这种事情也听说了?”
夫人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伏下视线望着桌面,稍后说道:“大家都已经把这事忘掉了。”
“纸谷先生至今没有结婚,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吧?”
“因为这件事情?”
“其实他喜欢那个女的,所以才一直不结婚。”
“不过,即使没有那件事情,纸谷先生跟那个女的也不会走到一起的。”
“为什么?”
“我要再讲的话,你伯伯一定要怪我多嘴了。”
“伯母,我不会说出去,您就告诉我吧。”
美砂两手在胸前合掌,像是叩拜似的恳求道。
“为什么你非要打听这些事情呢?”
“可是,这种事情有谁不想听?再说我也是想或许对我今后的人生有所帮助嘛。”
“真拿你没办法。”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低声道,“那个女的本来是准备和死去的织部先生结婚的。”
“真的?”
“织部先生死前稍早一些时候,曾经来找过我们,说是想跟那人结婚,托我们当媒人呢。”
“那就是说,两人后来订婚了?”
“好像是吧。”
说到这里,夫人闭口不言,眼睛朝窗外望去。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积雪开始融化,阳台的玻璃窗上垂着水滴,在阳光中闪着光。
“还有呢?”美砂催促着问道。
“当然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比起织部来,那个人其实似乎更加喜欢纸谷先生。”
“啊……”
“不过,这只是传闻而已。”
“那个人,长得很漂亮吧?”
“是啊,就连我丈夫这样感觉迟钝的人也说她漂亮呢。”
“伯母也认识她?”
“现在应该叫仁科了。她是札幌一家大造酒厂老板的女儿,大学毕业后无所事事的也怪无聊的,就在我丈夫的教研室里当秘书,帮着做些零零碎碎的杂事。”
“所以就跟纸谷先生认识了?”
“是的,教研室本来就没几个人。”
美砂一面听着,一面不由得心中生出几许嫉妒。
“那纸谷先生怎么想的?”
“好朋友织部比他先喜欢上的,所以他表面上也没什么表示,不过心底里好像也是喜欢那个人的。”
将自己喜欢的女人让给朋友,这太像是纸谷的所为了。
“可是,那个叫仁科的女的,明明喜欢纸谷先生,为什么还要跟织部先生订婚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不过听说订婚的事情是织部先生一手促成的,仁科本人倒不怎么起劲。”
“那么织部先生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俘获对方的芳心吗?”
“好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点,但是他很喜欢她呀。”
“可还是知道的吧?”
“到最后当然是知道了。所以织部先生死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自杀呢。”
“不至于吧……”
“是啊,我们也觉得不至于,可是他死之前一段时间真的是很痛苦。”
“织部先生人怎么样?”
“人很好啊。不过喝醉酒的时候,时常一个人在家里自言自语,说什么要让给纸谷……也难怪,两人既是同年进入教研室的同事,又是好朋友……”
夫人好像又沉浸在回忆中似的,两眼望着窗外太阳下的庭院。
三
一个男人在流冰之海死了,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当时,作为目击者的只有纸谷一人,这也是事实。
不过,藤野所说的跟夫人所说的虽然大致相近,却有着微妙的差别。
照藤野所说,织部之死只是一个纯粹的意外事故,他乘坐在流冰上,不料脚底下一滑,不幸落入海中而丧命。而夫人却并没有排除自杀的可能性,因为虽然和心爱的人订了婚,但最终却发现对方爱的并不是自己。
到底哪个才是真相?如今,织部本人已经不在,更不可能对质了。
但是,有一点却是无可置疑的,那就是纸谷当时就在现场。当时的详情,纸谷一定知道得更多一些。
“纸谷先生是怎么说的?”
“什么怎么说的?”
“是自杀,还是事故?”
“关于这个,他什么也没说。”
夫人望着雪中的庭院,缓缓地转过脸来,说道:
“他说突然听见一声惨叫,回头看的时候,织部先生人已经掉进海里了。”
“马上救的话不行吗?”
“当然也想救的吧,但是冰是在漂流着的,够不到呀。”
美砂的脑海里,浮现出静寂的沧海上,两个男人互相呼唤着却生死相隔的情景。
“这么说,是意外事故?”
“确实只能说,他坐在流冰的前面,织部坐在后面,掉进海里的那一瞬间没看见。”
“流冰被海水冲刷变薄,也会碎裂的吧?”美砂说出藤野所说的理由。
“听我丈夫说,冰块的突出部分偶尔会发生这种情况,不过乘在上面的人如果注意的话,应该可以察觉得到的。”
“那么还是自杀?”
“嗯,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没有什么根据。也许就像大家所说的,他还是因为冰块碎裂,掉进海里死的吧。”
夫人说到这里,端起杯子啜了一口红茶。
究竟是意外事故而死,还是自杀而死,都跟自己毫无关系。美砂一面这样想,一面又禁不住觉得,若真是自杀,织部倒是怪可怜的……
因为失恋而自杀,美砂原本是瞧不起的,觉得这种人太脆弱。但是想到这是全身心都投入到冰的研究中的男人的一片纯情,又似乎觉得不能一概而论。想到这里,就更加觉得织部令人同情。
“假如是自杀的话,那么真正杀死他的就是那个女的了。”
想着想着,美砂不禁怨恨起那个叫仁科的女人来。
“那样讲对仁科也太残忍了吧。”
“可她明明喜欢别的人,还是跟织部订婚了嘛。”
“所以说,那是织部单方面硬促成的。”
“可是……”
即使是男人单方面硬促成的,女人只要明确地拒绝,也不可能订婚的呀。男人之所以觉得能够达成结婚的目的,一定是女人让他感觉到存在那种希望。
“是吗?”
美砂还是不能接受。
“反正,自杀只是我们的猜测,跟那件事情没有关系。”
“‘我们’?就是说,伯伯也那样认为的吗?”
“一开始的时候是的。”
对织部了解颇深的教授和夫人都觉得有可能是自杀,也许事实就如他们所猜测的。而纸谷知道织部是自杀的,感到自己难辞其咎,所以才一直不愿离开鄂霍次克海的吧。美砂的怀疑更加深了。
“那个叫仁科的,她去过纹别吗?”
“去过一次。”
“是去见织部吧?”
“不是的。她和朋友两人去那里玩的。”
“是在冬天?”
“好像是一月份吧。织部就是在那之后大约过了两个月死的。”
“那时候纸谷也在吗?”
“是的……”
大概就是那时,织部突然发现自己心爱的女人心中另有所属,而纸谷也在那个时候,感觉到了朋友的女友对自己怀有好感吧。
不管怎样说,这次旅行似乎在织部和纸谷之间,给了他们某种决定性的东西。
“那个女的爱纸谷先生,是真的吗?”
“这个……”
夫人好像很为难似的,视线落在桌子上,隔了片刻才答道:
“杏子曾对我们这么说过。”
“杏子?”
“就是仁科啦。”夫人解释道。
“她说喜欢纸谷先生,想跟纸谷先生结婚?”
“嗯,她没有这样说,只是说不想跟织部先生结婚。问她什么原因,最后她才说是因为这个。”
“那就跟纸谷先生结婚嘛。”
“可是后来没多久就出了那件事情。”
夫人站起身,端起电热水壶往茶杯里重新倒满水。美砂转眼看了看明亮的阳台,等夫人坐下后又问道:
“那个杏子现在在干什么?”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美砂微微感到一丝的嫉妒。
“应该就在札幌哟。”
“一个人吗?”
“不,那之后她很快就从教研室辞职,结婚了。”
“结婚?”美砂手端茶杯,望着夫人,“什么时候?”
“好像是三年前吧,还给我们寄来了请柬呢。丈夫是个经营滑冰场还有饭店的企业家。”
流冰研究者和企业家,杏子竟然轻易地就能从爱一个男人转而爱上另一个男人。尽管说女人如此也无可厚非,但是美砂却觉得不能原谅这种变心。
“那么说,她已经把织部先生和纸谷先生完全……”
“因为有那件事情的缘故,我想不可能彻底忘记吧?不过,人家现在已经结婚了……”
夫人的意思似乎是想说,即使彻底忘掉也是理所当然的。
美砂点点头,视线又朝阳台转去。明亮的阳光下,玻璃窗上挂满了水滴。餐具柜上的座钟显示时间是一点半。
这是一个宁静而闲适的冬日午后。
身处这里,回想鄂霍次克的寒冷夕景,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可是美砂啊,你好像对这事很在意啊?”
“因为在鄂霍次克的时候,看冰冷冰冷的冰看得太多了。”
美砂正说着,门铃响了起来。
“是伯伯吧?”
夫人点点头,朝玄关走去。美砂将手放在领口,坐直了身体。
“哟,已经回来了?”
明峰教授脱下大衣交给夫人,随即来到客厅。
美砂赶紧站起身,鞠躬行礼道:“又来打扰了。”
“怎么样,流冰?”
“太漂亮了!”
“她说等下次流冰开始漂流的时候,还想再去看呢。”夫人在一旁插嘴道。
“是真的?”
教授调谑地笑了笑,在美砂对面坐下来。
“听说你吃天鹅了?”
“是谁说的?”
“是不是吧?反正我可是有办法得到情报的。”
“美砂吃天鹅了?”夫人一面倒茶一面吃惊地问道。
“不是的,伯母。是纸谷先生刚好捡到一只被人射杀的天鹅,跟鱼一块儿煮成暖锅,叫我跟他们一起吃的。”
“不管怎么样美砂好像非常受欢迎呢。”
“没有的事……”
“大家都希望你再多待一阵呢。”
“那当然,美砂又年轻又漂亮嘛。”
“他们开玩笑的。”
“不不,是真的。大家都等着你下次再去呢。”教授笑眯眯地点燃一支香烟。
是谁把这些告诉教授的?藤野,还是加贺?纸谷到稚内去了,所以应该不会是他。
“还坐车到网走去了?”
“是藤野开车送我去的。”
连这些细节都知道,看来是藤野告的密。可是,藤野没有把自己昨天下午乘坐快车回札幌的事告诉教授吧?他要是说的话,那么自己今天才返回札幌的谎话就不攻自破了。
美砂不安起来。幸好教授没有往这方面问。
“那家伙没乱开车吧?”
“没有,一点儿都没乱开。”
“到底是载了美女,开起来不一样啊。”
“哎,你还没吃午饭吧?”这时夫人问道。
“是啊。庆祝一下美砂平安返回,到外面去吃吧。”
“美砂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那好,马上出发吧!”性急的教授说着立即站起身。
“等一等,出去吃的话也得让我换换衣服什么的呀。”
“老太婆了,再怎么打扮还不是都一样。”
“是啊是啊。”夫人不悦地回道,怏怏地走向里间。
美砂目送着夫人进去,羡慕地对教授说道:“伯伯,听说您是在冰原上向伯母求婚的,太浪漫了!”
突然一转的话题,令教授猝不及防,像是吃了一惊,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
“叫伯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向她求婚,伯伯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老太婆跟你说了些什么,其实她大冬天的去了好几次,我真拿她没办法!”
教授吐了口烟,将话题又岔开道:“你真想春天再去?”
“真的想去看冰原碎裂后随海水漂流的景色。”
“那就是三月份了。”
“可是听说每年时间不一定呢。”
“哟,你还真的学到不少呢。”
“那当然了,对于冰我可以说也算半个权威人士了。回到东京,我还要向朋友们介绍呢。”
“那你想不想到伯伯的教研室工作?”
“我吗……”
美砂知道教授在开玩笑,但一瞬间还是吃了一惊。如果真的在教研室工作,就跟仁科杏子一样了,不止这样,说不定还能经常和纸谷见面。
“我想坐流冰漂流一下,就坐一次就可以了。”
“很冷的啊!”
“没关系,下次再来时请您带上我。”
“如果我一起去的话捎上你没问题,或者也可以托托纸谷。”
“可是他实在是冷淡得要命呢。”
“他可是个好男人啊。”
“藤野比起他来就要亲切得多了。”
美砂假装作出对纸谷毫无兴趣的样子。
四
明峰教授夫妇俩带美砂去的店,在薄野一幢大厦的地下,名字叫“蟹庐”。一如其名,是家蟹宴专门店,似乎在札幌还很有名呢。
夫妻两人和次子明人再加上美砂,一共是四个人,在靠里面的桌子面对面坐下。菜单上写着各式各样用蟹作为原料烹制的菜名,可惜美砂一个也看不明白。
“来一个‘松’套餐吧,这样就各种各样的都有了。”
全员赞成,于是夫人吩咐了下去。
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店内客人相对较少,毕竟是高级餐馆,不像晚市那样顾客盈门、人头攒动。
“怎么样,美砂也来一点吧?”
教授拿起啤酒瓶先给美砂倒上一杯。
“我一喝就上脸。”
“没关系。纹别传来的情报说你酒量厉害得很哪!”
“不会吧?是谁这么说的?”
估计一定又是藤野说的。美砂不喜欢多嘴多舌的男人。
“反正这里也没有青年男性,脸红怕什么?”
给每人杯中都倒满之后,教授举起酒杯,说道:“为美砂的平安回来干杯!”
“祝美砂早点找到如意郎君。”夫人在一旁插言道。
“反正,什么理由都行啦。”
四个人的酒杯碰在一起。虽说正值隆冬,但店内开着暖气,加上冰镇的啤酒,令人心脾舒爽。
也许是被夫人刚才那句话拨动了思绪,美砂喝着酒,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
高中毕业,考进大学,似乎还近在眼前,可一转眼竟然二十四了。
近来美砂时常会痛切地感到,“二十四”实在是个令人讨厌的年龄,既不算年轻,可又称不上老成,换句话说,是个两头不着边的年龄。人们把这个年龄称为“适龄期”,年长的妇人会说:“现在是最合适的年龄呢。”所谓“适龄期”,从反面来说隐含着某种威胁的语气,也就是很快就将不再适龄了,错过这个时期还不结婚,年轻女人便成为老姑娘。
“适龄期”这种说法大概除了日本是别无他有的,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个词。无论如何,这是个令人厌恶的词,因为它暗含着女人就应该嫁给男人、服侍男人这样的思想,似乎那才是天经地义的,至于女人的工作等根本就不予考虑。显而易见,这是无视女性基本人权的思想在作怪。
像明峰教授夫妇这样知书达理的人偶尔也流露出这种想法,真叫人沮丧。
然而,美砂没有勇气公开表示反抗。如果自己现在埋头于工作,或是沉醉于爱情的话,“适龄期”之类的无形压力她可以置之不顾,可是如今自己一无所有,她无法挺起胸膛自豪地宣言:这就是我的人生,我不需要靠结婚来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虽然有时气宇轩昂地对女友们宣称“不用在意什么‘适龄期’”,可说实话,心里却觉得,如果碰到合适的人还是早点结婚为好。美砂暗暗给自己鼓劲:二十五岁之前要把自己嫁出去。
就这样,场面上说的话与内心真正所想的互相打架,嘴上虽不赞成,但是心底里,美砂对“适龄期”却是默认的。尽管不情愿,可还是不得不顺而从之。
“怎么了?快点喝呀。”
美砂正迷迷糊糊胡思乱想着,教授将酒杯伸向她面前。
“大白天就开始喝酒,我怕是有点醉了呢。”
“才喝这么点,没关系的。”
店内的侍者全都穿着和服,与店家的风格十分相称,紫色的和服配以黄色的腰带,个个显得很精神。其中一个侍者端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大盆,将菜送上前来。
只见盆上铺着小石子,上面盛着一只毛蟹足有小孩的头颅大,红色的蟹壳上,用白萝卜切成细丝,摆成网状,恰似一只巨蟹被网罩住一般。
“来,吃吧!”
尽管教授一个劲儿催促着,可是到底不忍下筷破坏掉这件“艺术品”。美砂觉得,那只蟹仿佛正在朝自己慢慢爬来。
“对不住喽!”
教授说着首先出手,掰断一只蟹脚,将它竖着破开,剔出蟹肉,放在佐料里蘸一蘸,送入口中。蟹肉紧实,口味微甜,凉凉的,非常好吃。
“在那边吃蟹了吗?”
“在旅馆里吃过一些。”
“以前这种东西是随便吃的,如今这家伙居然摇身一变变成高级品了。”
教授一面说,一面“吧唧吧唧”熟练地掰着蟹脚,一看便知是老饕了。
“以前那种带简易电热炉的区间列车上,乘客都是吃这种毛蟹的。”夫人也回忆起从前的光景。
“用这个做下酒菜,喝着酒不知不觉就到达目的地了。”
“原来伯伯和伯母两人一同乘着列车吃毛蟹啊。”
“那时候的他呀,闷声不响的,没办法,与其干坐着,还不如吃毛蟹呢。”
“是因为吃起毛蟹来就没工夫说话了。早上,当地人推着小拖车来兜售毛蟹,那情景想起来没得说了,太棒了。”
“他们是怎么叫卖的了?”
“‘毛蟹——!’对吧?”
“不是,是这样的:‘毛——蟹——!’”教授模仿着小贩的腔调叫起来,惹得周围的顾客都朝这边看。
“也太走调了吧,简直是五音不全嘛!”
“行啦行啦,你也不觉得难为情。”
被夫人和明人损了两句,教授立即老实下来,他拿起啤酒瓶,给自己倒满。
美砂一面笑,一面深深地感觉这对夫妇是那样的可亲可爱。假如自己结婚的话,一定要组建一个像这样的家庭。
脑海里,纸谷的形象又复苏了。要是和他一起乘坐列车沿鄂霍次克海岸周游,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他一定也会买几只毛蟹,铺上报纸,然后津津有味地大嚼一顿吧?又或者是,默默地、呆呆地望着枯芜的荒丘、远处冰冷的大海?
美砂能想象得出,纸谷大概会冷冷地吸着烟,无声地望着冬季的大海。
“哇!这么多啊。”明人高兴地叫道。
上来一只大盆,在冰块上面盛放着红色、褐色、绿色的各种海藻,色彩鲜艳,勾引着人的食欲。吃时以蒸毛蟹的汤汁加入佐料蘸了吃。
烧卖也上来了。这里的每道菜肴都离不开蟹,烧卖的馅心里自然少不了蟹粉。还有蒸鸡蛋羹、炸馅饼,也都可以品出蟹粉来。
“实在太好吃了!”
“跟纹别的天鹅暖锅比起来怎么样啊?”
“天鹅我可没有吃啊。”美砂抗议道。
“是吗?哦,那么跟三文鱼暖锅比呢?”
要说哪个更加美味,美砂觉得真的难分伯仲。不过,硬是要论高下的话,纹别的暖锅似乎更加新鲜,更加富于野味。
“说实话,其实海鲜不是这样文绉绉吃的,像那边那样放在一个锅里杂煮,那才叫鲜哪。”
看来教授讨厌这种文绉绉的、外表精致华丽的装饰。这也难怪,美食越是讲究视觉上的装饰,其内在的美味势必越是丧失殆尽。
“啤酒!”
教授又叫了三瓶啤酒。
明人大快朵颐,将端上来的精美菜肴一盘盘消灭掉。美砂吃得够多了,可他数倍于美砂,看着就叫人心情大好。
接着是醋拌蟹黄,再接下来是蟹肉蒸饭和蟹粉汤。整个套餐端上来,个个吃得抚肚称饱。
“美砂,你在札幌还要待几天吧?”
“我想明天或是后天回东京。”
“为什么?有什么事情吗?”
“倒没什么事情,不过已经出来四天了呀。”
离家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六了。
“美砂想家喽。”
“没有……”
美砂嘴上不承认,可是心里多少有点想家了,这不能否认。
“一直待到雪祭[1]怎么样?”
“雪祭?那不是要一直待到二月初了?”
从现在起到二月初,还有半个来月,若是优哉游哉地再待那么长时间的话,母亲一定会生气的。
“你用不着顾忌我们,我们全家都希望你多住上一阵子呢。”
“是啊,家里光老太婆和儿子,实在无聊得很哪。”
教授刚说完,夫人立即瞪了他一眼,接口道:“是啊,我老太婆了,嫌弃了是不是?你个老头子!”
“反正没什么事情就再多待几天吧。”
见教授夫妇如此诚心诚意地挽留,美砂心里也想晚些再回东京。
再待上半个月,说不定还能再去纹别走一趟,而且说不定还能见跑到仁科杏子呢。美砂的脑海里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是不是东京那边有什么意中人等着啊?”
“不是的,哪有意中人啊。”
美砂使劲摇了摇头。假使真有这样的人的话,自己干吗不远千里跑到这个北疆边陲小城来?即使来,也一定是同他一起来。
“既然这样,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多住几天的好。”
“我今天晚上跟家里打电话说一声吧。”
离开东京时,原本只打算出来旅行一星期左右,孤身一人飘荡一阵,应该会心绪宁静的。可现在,不要说心绪宁静了,反而更加心神荡漾了。
现在跟母亲商量归期,明摆着是不会商量出什么名堂的,可美砂还是打算这么做,或许这正是美砂依赖家人、缺乏独立性的表现。虽说这次嚷嚷着独自出游,口气好大,但是在精神上,美砂还从来没有真正独立。
她之所以能壮着胆子远行千里,也许是因为她根本不用担心自己有没有归宿,这其实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飘荡。
我一定要变得坚强起来,不学会自己拿主意、处理自己的事情的话,最终连自己的恋爱也无法成就。美砂在心中暗暗激励自己。
“差不多了,该回去了吧?”
酒足饭饱,喝完正餐之后送上的煎茶,夫人提议道。
走上楼梯,出了店门,外面正飘着细雪。天气并不冷,不紧不慢、飘飘洒洒的细雪也令人心情格外愉悦。
大概是星期六午后的缘故,街道上成双成对的年轻人特别多,其中有的身穿款式相同的粗花呢风雪大衣,两手相扣,插在同一个口袋里。
“在街上走走吧?”
教授的提议得到了三人的一致赞同。
美砂和夫人并肩走在一起。忽然间,她好像感觉到,仁科杏子也正在这风雪中漫步而行。
五
明峰夫妇、明人和美砂四人,从薄野一路朝大通大街悠然地走着。
虽然飘着小雪,可由于是周六的下午,街上依然人头攒动。在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和年轻人中,还夹杂着不少全家出动的身影,还有人扛着滑雪板,或拎着滑冰鞋,果然是北国特有的光景。
一行人来到四丁目靠街角的M百货商店。美砂先在百货商店包袋柜买了一只缀有海豹毛皮的购物袋,作为送给母亲的礼物,然后犹豫了好久,给父亲买了条稍显花哨的花色领带。
从百货商店出来,四人又到马路斜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吃了冰淇淋,随后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家。
“到伏见。”
教授说着,坐上驾驶员旁边的副驾驶席,夫人和美砂他们则坐在后座。
冬天日短,渐渐地已近日暮,西边群峰上的积雪越加清晰可见。
美砂到达札幌时所看到的白皑皑的雪山,随着时间变换,也呈现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早晨,山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蔷薇色的辉光;白昼,太阳变得朗灿灿的,雪山望去反而显得有些暗淡;而到日暮时分,四周笼罩在一片昏暗中,雪山又增了几分亮色,不过却没有了早晨雪山的艳丽多彩。
群峰越是醒目地显现出雪白的亮色,四周光秃秃的树木在它的亮丽中,便越是反衬出一种凄凉。在一片沉寂中,一天又即将结束。
每到这日暮时分,美砂就总是感觉特别想回东京。
三天前,当美砂踏上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上的札幌机场时是如此,在纹别的冰原向雪山回眸一瞥时是如此,现在站立在北国之都的中心时也是如此。雪中的日落时分总给人孤独、凄惨的感觉。天空、飘雪、光秃秃的树木,寂寞无语,但仿佛都在向人们诉说着孤独的心迹。
美砂正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雪山,突然,夫人身体朝车窗外倾出,一面还叫道:
“瞧!那就是杏子的丈夫经营的滑冰场。”
夫人手指之处,是一座巨大的圆穹形的建筑,正面的入口处“札幌滑冰中心”的字样被已经华彩初上的霓虹灯映得清清楚楚。靠街道一侧有三层,里面像是开设着咖啡馆以及游戏厅,透过明亮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人影晃动。
“作为一个企业家却那么年轻,还真不简单呢。”
“他多大岁数?”
“听说比杏子大六七岁,所以应该三十五六岁吧。”
车子从滑冰场前通过。美砂回头透过窗子又看了一眼那幢建筑。
“杏子也在那里吗?”
“那里只不过是她丈夫经营的,他们好像是住在圆山一带的高级公寓里。”
美砂点着头,心里却不知为什么生起气来。那个叫杏子的女性做什么,跟自己毫无关系,根本轮不到自己说三道四的。美砂虽然这样想着,可又情不自禁地觉得有点无法容忍杏子。
“仁科杏子怎么了?”刚才一直默默听着的教授向夫人问道。
“哦,没怎么,只不过跟美砂说起她来着。”
“什么事?”
“纹别的事。”
夫人朝美砂使了个眼色。
教授两眼望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问:“美砂,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美砂看了看夫人,随后答道:“我说想坐在流冰上出海去看看,于是他们就告诉我说,曾有人从冰上掉进海里死了……”
教授点点头,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回到明峰教授家是差五分五点钟。日暮中的雪山愈加明亮,而天空却愈加昏暗。
美砂来到专门为她准备的二楼房间,躺在床上休息。这里原来是明人的哥哥良人的房间,因为他现在在东京上大学,房间里基本上没什么家具,只有床和书桌,显得空空荡荡,而且不加装饰,不过这样反倒令美砂感觉更自在。
美砂小憩了约一个小时。说是小憩,其实也只是躺在床上望着昏暗的天空,渐渐感到两眼惺忪,睡意蒙眬而已。
睁开眼睛,已经六点了,四周一片漆黑,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歇。美砂按下门旁边的开关,打开房里的灯,然后朝窗外望去。白天透过阳台看到的庭院中,只有灯光照射到的地方,才看得见白茫茫的。
美砂正呆呆地望着雪中的夜色,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夫人。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不好意思,什么忙都没能帮上。”
“哎呀,简简单单的也没做什么。你快点下去吧。”
“肚子到现在还饱饱的呢。”
“我做的是暖锅,没问题,吃得下的。”
美砂走下楼梯,见教授已经换上和服,坐在了餐桌前。
“纹别的暖锅是不错,不过这可是明峰家的特制暖锅哦,快来尝尝看!”
教授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只见锅中满满地盛着三文鱼、贝类、蔬菜等,这些跟纹别的暖锅大致没有差别,除此以外还有鸡肉。整个来看,比起美砂在纹别所品尝的暖锅更加高档,而且看上去更加素淡。看来,北国的冬天暖锅绝对是少不了的。
暖锅的底汤味道特别鲜美,美砂只吃了点暖锅里的东西,主食实在吃不下了。
吃过晚饭,帮着夫人收拾好桌子碗筷,又玩了一会儿麻将。除了教授夫妇俩和美砂,还有住在隔壁的小泉医生的夫人。三人牌艺都不甚精湛,美砂与他们对起阵来倒是旗鼓相当。光玩不来点刺激也没意思,所以说好每千点五十日元。
四人慢悠悠地玩着,才玩了两圈半就已经十一点多了。成绩最好的是明峰夫人,美砂第二,教授的战绩最差。
等小泉夫人告辞之后,美砂借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是我啦。”
美砂刚说完,立即传来了母亲的大嗓门。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呀,现在在札幌,我很好啊!”
深更半夜的电话,似乎把母亲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回来啊?”
“嗯,我还没决定,伯母说让我待到下个月的雪祭呢。”
“你倒是安心笃定!那样会给人家添多大的麻烦啊,还不快早点回家来!”
夜深人静的缘故,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响亮透彻。
“可是,回去也没什么事情嘛。”
母亲越是命令式地叫她回去,美砂就越是反感不想马上就回去。
“你说什么哪?宫本和康子她们都打电话来找过你呢。还有,村井先生那边也得给人家一个回音吧?”
“那个,不是说过了不愿意吗?”
村井是美砂踏上北海道之旅前一个月相过亲的青年。一流的私立大学K大学毕业,现在在贸易公司工作,个子高高的,谈吐也很得体,反应机敏,对美砂来说,似乎是再合适不过的对象。
可是,像这样看上去无一缺点的男人,美砂心里反而不满。或者应该说,这不满并非是针对那个青年的,而是针对自己,是对自己唯母亲之命是从,与不相识的青年相亲、进而结婚的做法的不满,以及对这种所谓理所当然的人生道路的不满。
“不是吧?你不是说一个人出去旅行散散心,再考虑考虑的吗?”
美砂记得自己的确是那样说的。就是以此作为条件,母亲才同意她独自远行的。
“现在考虑下来的结果,还是回绝人家呀。”
“不要胡说!不管怎么样,你先回来再说。”
母亲是想让美砂先回到自己身边,其他的自然就好说了。一对一当面锣对面鼓地开解劝说一番,最后美砂多半会择善从之。
美砂忽然想跟母亲开个玩笑,让她着急着急。
“我……”
美砂朝四下望了望。明峰教授家的电话在玄关台阶上的左手旁,这会儿教授夫妇都在里面的客厅,客厅门关得紧紧的,里面还开着电视机,听不见美砂在这里说话。
“……在这里有喜欢的人了。”
“你说什么?!”母亲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美砂,你刚才讲什么?”
“嗯……我说有个喜欢的人……”
“你是跟我开玩笑的吧?”
“是真的,没开玩笑呀。”
“真拿你没办法……”
有一小会儿工夫听筒里没了声音。美砂想象着电话那头母亲的狼狈模样,觉得挺有趣的。
“你是认真的吗?”
隔了半晌,母亲用极其认真的语气问道。那声音里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美砂不禁又觉得有点同情起来。
“其实我只不过觉得那个人蛮不错,没什么的,你用不着担心啦。”
“反正不管怎么样,你赶快回来吧!”
“可是,雪中的札幌真的非常美啊。”
“行了行了,你叫明峰伯母来听电话。”
看来美砂的玩笑倒起了反作用。
“你等一等……”
回到客厅里,只见教授一面喝着红茶,一面在看电视。
“妈妈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呢。”
“那也很正常。”
“为什么?”
“你还没结婚嘛。”
“可……那也太陈旧了。”
“是吗,陈旧了?”教授搔了搔头。
不大工夫,教授夫人回到客厅。
“哎呀,你妈妈好像很担心你呢,叫我们不要太惯你,让你早点回家去。”
“就一个女儿,几天不在家会感到寂寞的嘛。”
“不是的,妈妈让我早点回去,是想叫我赶快结婚。”
“哟,那可是大事啊。”
“可是我不愿意。”
“为什么?”
“通过相亲结婚,是不是太容易了?”
“是吗?”夫人给美砂重新沏上一杯红茶,然后说,“其实呐,研究所里有个人,本来想介绍美砂认识一下呢。”
“是谁啊?”对相亲虽然持抵触心理,但美砂似乎还是颇有兴趣。
“哎,你看秋叶怎么样?”夫人征求教授的意见。
“他今年二十八,家里条件也不错,我觉得可以啊。”
秋叶这个名字在纹别时没有听说过,或许他是在札幌的大学教研室里工作的。
“不过,美砂好像对研究冰的人不太喜欢啊。”
教授喝了口红茶说道。
“没有的事啦。”
美砂毫不犹豫地接口道,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在伯伯面前没什么可顾忌的。”
“那就安排见个面?”
“可是……”
纸谷诚吾怎么样?假如夫人说出他的名字,美砂说不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可是,如果是纸谷的话,还需要什么相亲吗?不是太可笑了吗?两人早已见面相识,喜欢的话完全可以直接表白。
话是这样说,可教授夫妇为什么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呢?如此热心地打听织部的事情,不就明白无误地表明美砂对纸谷怀有好感吗?也许夫人认为美砂知道了这件事情,觉得纸谷不是合适的相亲对象?看起来,因为纸谷跟这件事情有关联,在别人眼中他身上多少带有一点灰色的印象。
“那么,不管怎么说,还是照你母亲说的,先回东京去吧?”
“真拿她没办法。”
“谁叫你讨人疼爱嘛。”
眼下这个叫人疼爱的姑娘,脑海猛然涌起一个大胆的念头:冲破阻碍,到远在天涯海角的纹别去追寻自己的爱情。想到这里,她感觉到心头陡生一股勇气。
注释
[1]雪祭:札幌冬季的一大盛事,开始于1950年。每年2月举行,包括大小数百座雪雕展示及冰雕展示,同时配以各种主题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