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冰
一
一月的鄂霍次克海上空,被一片低垂的灰色笼罩着。
不知是将要下雪或是别的什么缘故,天水相接之处,隐隐现出一条白色的带子,宛若曙光初露。虽然寒气逼人,但却朔风不起。灰蒙蒙的天空,铅灰色的海,还有纯白色的冰原,都静止在了这无风的空间中。
竹内美砂站在望得见纯白而寂静的大海的山丘上,轻轻吐了一口气。
早上九点从札幌出发,来到这个面向鄂霍次克海的纹别市,已是将近下午三点钟。先到事先预约好的火车站前的旅馆,办好入住手续,喝上几口热茶,然后便让服务员叫来一辆出租车,沿着与海岸线平行的国道,朝南一路驶来。
虽然称为市,其实纹别只不过是个人口不足四万的城镇。车行五分钟,栋宇宅舍就变得稀稀拉拉了,从房屋与房屋的缝隙间,可以一览冰封的大海和矗立着一株株光秃秃的树干的雪原。远离市中心处,道路靠海岸越来越近,左手边隆起一座小山丘。出租车向左拐下国道,一直朝山丘那儿驶去。经过一处低洼地,随后又爬上一段坡道,便看见一座小巧玲珑的灰色建筑。
一路上见多了木屋的美砂,感觉这座混凝土的两层建筑竟显得那样厚实、泰然。不过,它孤零零地耸立在无遮无挡的山丘上,又稍许让人觉得有点清冷凄寂。
从大路至那幢建筑有二百来米的距离。出租车爬上坡道高处,驶到一个能眺望大海的地方,美砂叫车子停下。
“那里就是流冰[1]研究所吧?”
“是啊。我把车子再往前开过去点吧?”
“啊,不用了。我想在这儿稍微走几步。”
美砂付了车费,将兔毛衣领拉紧,下了车。
山丘到前面好像是处断崖,再往前便是白茫茫一片的冰原。大路至研究所便道上的雪被铲过了,空出五米来宽的道路,上面泛着雪光。
美砂穿着在札幌买的有防滑功能的长筒靴子,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沿着雪道走向那幢灰色建筑。
正面门外栽着几棵鱼鳞云杉,从厚厚的雪中探出身子。在它们左面有一对混凝土制的门柱,雪将门柱埋没了一大半,上半部的花岗石上,露出刻着的几个字:北海道大学低温科学研究所附属流冰研究所。
美砂对着大门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推开正面玄关的玻璃门。
研究所内开着暖气,暖洋洋的。玄关左边有一扇小窗,里面大概是门卫室吧,不过窗户紧闭,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的。正面是一个面积五坪[2]左右的门厅,往右面看过去可以看见楼梯,那儿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玄关左边是换鞋处,随意地丢放着两双拖鞋,却是两两错搭的。旁边的鞋箱上,还放着一双大大的防寒靴子。
“有人吗?”
美砂四下张望了一遭,然后招呼道,但是无人应答。
人都出去了?可是,这样一幢建筑里面,不至于全都走光一个人也不留呀。美砂提高声音又招呼道。
寂静的门厅里只有自己的声音回响着,依然没有任何应答。
即便是研究所,如此毫无声息也实在有点过分悠闲了吧?万一小偷之类闯入如何是好?美砂暗暗叹口气,刚抬起一只脚想迈上门口的台阶坎儿,就觉得身后冷飕飕的有股寒风吹来,门开了。
美砂慌忙回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近一米八的个头,结实的上身裹在一件缀有海豹毛皮的蓝色夹克衫里,脸孔用连在衣领上的风帽罩住,下身穿一条茶褐色工作裤,脚蹬一双厚厚的防寒靴子。看样子是从外面工作回来,右肩挎着一只便携式收录机似的黑色器具,右手上还提着一样带有白色羽毛的东西。
“啊……”
美砂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将脸侧向旁边。原来男人手里提着的是一只天鹅,胸口被鲜血染得红红的。
被美砂的惨叫声提醒,那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拿的东西,赶忙将它移到身后。
“对不起……”
“嗯?”
看不出他可以满不在乎地手提血淋淋的天鹅,不过说起话来声音倒是不紧不慢,一派悠闲的样子。
“我叫竹内美砂。”美砂慌忙点头施礼,“我带着北海道大学低温科学研究所明峰教授的介绍信。请问,有个叫纸谷诚吾的先生在吗?”
“我就是。”
“您就是纸谷先生?”
美砂朝天鹅看了一眼,随后又看了看眼前的这个男人。
“不好意思,突然前来打扰。我大概半小时前到的纹别车站,然后就直接到这儿来了。”
纸谷点点头,将死去的天鹅搁在鞋箱旁边的地上,换上拖鞋。
“请!”
纸谷将换鞋处串了个儿的拖鞋换回来,然后递到美砂面前。
“谢谢!”
纸谷等美砂换好鞋,才迈步朝里面走去。
“那个,天鹅……”
“别管它。”纸谷只挎着肩上的器具走上楼梯。
研究所虽不大,却颇有雪国建筑的特色,房子建造得敦实而坚固。美砂跟在纸谷后面,来到二楼左边的一间房间,门口挂着块牌子——第一研究室。
研究室靠门口是一个简单的会客区,里面并排放着两张桌子,桌子上方的墙上张贴着一张像是北极圈的地图。对面靠墙是一排橱柜,橱柜边上悬挂着一张动物毛皮,好像是海豹皮。
纸谷将肩上挎着的器具放在桌子上,脱下防寒夹克,然后正式地自我介绍道:“我叫纸谷。”
美砂也重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我带了这个来。”
名片是从札幌出发时,北海道大学低温科学研究所的明峰教授给她的。背面写着:
这位是我朋友的千金——竹内美砂小姐。住在东京,因为想看看流冰,所以来到这里。百忙之中打扰你了,请你领她参观一下流冰还有研究所等。
美砂来这里之前,听父亲的好朋友明峰教授介绍说,纸谷诚吾是位自北海道大学理学部毕业后,一直埋头从事着流冰研究的年轻人。
最初在玄关出其不意照面的时候,纸谷的脸被防寒夹克的风帽包得严严实实,加上手里提着只血淋淋的死鸟,那样子看上去着实有点可怕。不过现在面对面一打量,从他那张精干的脸上投射出的目光却出乎意料地清澈。
纸谷拿着美砂递过去的名片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装入口袋里,同时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火。
“当真要看流冰?”
“啊?”
“当真”是什么意思?当然是想看流冰才来的呀,名片背面写得清清楚楚嘛。
“您很忙吗?”
“不,忙倒不忙。”纸谷说着,右手夹烟,抬起左手腕看了看表。
“时间有点晚了是吧?”
“还不算晚。”
那么到底什么意思呢?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不愿意领自己参观吗?美砂心里生出一丝不安,于是试着问:“给您添麻烦了吧?”
“嗯……要说麻烦嘛,是有些麻烦。”
纸谷吐着烟圈答道,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美砂对眼前这个男人实在想不明白。既不忙,又非时间来不及,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令他感觉领自己参观是件麻烦事情呢?也许对纸谷来说,这并不是他分内的工作,可自己毕竟大老远地从东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睹流冰呀,况且还带着他的上司明峰教授的介绍信呢。
“那么,我不能麻烦您带我参观了是吗?”
美砂有点泄气了。
“你为什么要来看流冰?”
“为什么……”美砂一时语塞,被他这样一问,还真说不清楚为什么了,“听人说流冰很壮观,很美,所以纯粹是为了观光……”
“明白了。”纸谷张开指节粗壮的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说道。
“出于观光的目的来这里看流冰不可以吗?”
“没有说不可以。只不过,我不太喜欢这种事情。”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行了。不管怎么样,我领你去参观一下吧!”
纸谷说着站起身,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套。
“现在到天黑还有大概一个小时,先去看冰原吧?”
“要是不方便的话就不劳烦您了,我自己一个人去看好了。”
“一个人去冰原太危险了。”
“可是……”
在札幌时,明峰教授就向美砂竭力推荐过,最好到伸向鄂霍次克海的冰原最前沿去感受一下,因为假如只是从岸边而不是踏上冰原去感受,是无法真正认识流冰的。一面听着纸谷诚吾关于冰的结晶之类的介绍,一面欣赏夕阳映照在冰原上的美景,一定会令人心生无限感慨的。
现在就为了感受一下流冰的美景,特意来到这里的,可眼前这个向导却似乎非常冷淡,真让人心里感觉没底。
换作是平时的美砂,受如此怠慢,早就兴致索然,打消参观的念头了。可是,就这样返回去,又实在太遗憾了。再怎么说,为了在冻冰上行走,她还特意在札幌买了双橡胶底的高筒防滑靴呢。
“说什么我也要看一眼流冰。”
“那就走吧!”
就在纸谷戴上手套的同时,门被敲响了,一个年轻男子闪了进来。他身上穿着件暖暖的绒线毛衣,头戴一顶绒线编织帽,看上去也就二十二三岁。
青年注意到美砂在场,好像稍显困惑,便立即转向纸谷,看着他问道:“玄关那只天鹅是怎么回事啊?”
“哦,是我在路上拾到的。”
“又是被霰弹击中的?”
“好像是吧。”
“今天晚上打扫了它吧?”
“也只好这样了。”
“那用它做暖锅吧。”
青年说罢笑了笑,朝美砂轻轻点点头,退了出去。
看来这伙人要将刚才那只可怜的天鹅下肚了。美砂吃惊地望着纸谷,只见他满不在乎地将防寒夹克的风帽一直拉到眼前,对美砂道:“走吧!你穿这些不冷吗?”
“不!”
美砂使劲地摇摇头,似乎要借此表示出反抗。
走下楼梯,来到玄关,那只天鹅不见了,大概是青年已经将它拿去烹制去了。
真是一伙野蛮的男人。
美砂狠狠地瞪着走在前面的纸谷的背影,跟随他走出门去。
二
出了研究所向右,沿着一条雪中小路向前走去,正面便可以看到一片冰封的鄂霍次克海。
由于大量流冰漂流而来的缘故,不要说港口,就连外海都被冰雪覆盖了,由近而远,整个海面一片铅灰色。港口里的渔船全都紧靠岸边,港口封冻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向导纸谷头也不回,默默地踏着雪路向前走着,那态度似乎是觉得美砂在后面跟随着自己是理所当然的。
真是个冷漠、不通人情的家伙。美砂心里暗暗来气,可是眼下也只有乖乖地跟着他走。
往研究所来时看到的远处好像下过雪似的地平线,依然呈现一线白色,距离也仍然是那样遥远,毫无变化。蓦地,从港口边腾起一群乌鸦,向寂静的天空飞去。
鄂霍次克海的上空,虽然眼看一场风雪就要来临,但此刻仿佛就像静止住了一般。
一会儿,脚下的雪路变成稍稍拱起的陡坡,越过陡坡,便是陆地与海洋的分界线。纸谷在这里停下脚步,朝美砂转过头来。
“这下面就是冰原了,小心点。”
说小心,可到底该如何是好呢?美砂左脚踏上冻冰,然后带着股怨气慢慢将右脚也移到冰原上。冰原表面积着薄薄一层雪,看上去就跟雪原差不多,可是下面却非常坚硬,而且很滑。
见美砂踏上了冰原,纸谷又开始闷闷地迈开步子,慢慢地,脚下使着劲,一步一步地。
原来在冰上行走应该这样走才行啊,美砂学着纸谷的样子,跟在后面向前走去。
从港口那边腾起的乌鸦,在空中大幅度右旋,然后消失在城市上空。在它们身后,只剩下空旷无垠的铅灰色的天空和白色的冰原,那灰蒙蒙的天空,说不清楚是晴朗无云还是阴霾密布。
不过,脚下冻结的冰原着实令美砂震撼。使劲踩它也纹丝不动,不摇不晃的,走在上面,没有一点点踏在冰原上的不安。
纸谷依旧不声不响,以不变的步伐默默地走着。既不是躬身而行,也不是昂首挺胸,而是那样落寞地行走着。
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空旷的冰原上只有纸谷与美砂两人,城市的噪音也传不到这里。
“大概在什么时候才会冻成像现在这样呢?”
“这就每年不一样了。”
纸谷头也不回地答道。
“每年不一样,可总归有个大概的时间吧?”
“今年是一月七号,去年是一月二十二号,前年的话是十二月十九号。”
原来如此,果然每年相差甚远,所以才说不一样啊。不过尽管如此,简单地回答为从十二月到一月不就行了吗?或许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方式,对他来说很困难吧?
美砂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多问他些各种各样的问题,让这个缄默少言的人不得不张口说话。向导嘛,同参观者说说话、介绍介绍情况,也是入情入理的呀。
“那,什么时候才有流冰呢?”
“你说的‘有’是什么意思?”
“那个……这里……”
“‘有’到底是指现在这种状态,还是指冰碎裂的状态,抑或是指冰流动的状态?”
“现在这种状态……”
“去年,流冰离岸是在三月十八号。”
“离岸?”
“就是冰层离开岸边。”
“那就是说,在这之前,都可以在冰面上行走了?”
“有时候可以行走,有时候就不能行走。”
“这是怎么说的呢?”
“有时候表面看上去都一样,但是有的地方被水冲刷薄了,或者出现了裂缝,要是不知道的话,走在上面就可能掉进海里去。”
那倒是。美砂不由得好奇起来:“掉进去的话会很冷吗?”
“……”
“会不会冻死?”
纸谷没有回答。
大概觉得自己的问题实在太愚蠢了,根本不屑回答吧?美砂在对方的脸上探寻着,可是纸谷的脸几乎全被风帽遮住了,表情看不清楚。
两人沉默下来继续走着。已经来到距离岸边四五百米的地方,港口停靠的渔船,看过去缩成了一个个小黑点。
美砂身上渐渐地渗出汗来。
起初还觉得走得很慢,可是以不变的节奏这样一路走过来,还真是不小的运动呢。加上又是第一次在冰原上行走,神经紧绷着,不累才怪呢。
“要走到哪里啊?”
“走到靠海近点的地方,怎么样?”
当然好啦。美砂继续踏着冰前行。
“刚才您说到冰流动,那是……”
“那是指冰原融化开来,变成冰块,顺水漂流的状态。”
“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吗?”
“是的。”
“那是在什么时候?”
“去年……”
又来了。美砂悄悄吐了吐舌头。
“去年,冰块最后消失是在四月七号。”
“那,在那之前稍稍提早一点来的话,就可以看到流冰漂浮在海面上的情景了吧?”
“那可说不定。刮海风的时候,流冰会漂浮到离岸边很近的地方,如果风从陆上刮来的话,流冰就会漂到很远的海上去。”
“那么厉害呀?”
“冰的位置每天都不一样的。”
“那么,假如早上从东京打电话过来,这边说流冰漂近了,立即乘飞机过来就可以看到了?”
“……”
“不行吗?”
“那是你的自由。”纸谷以断然回绝的语气答道。
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真搞不明白这个向导。明峰教授为什么介绍这么个乖僻而顽固的男人给自己当向导呢?美砂不由得暗自叹气。
离开港口已将近一公里了。冰原不像在岸边所看到的那样平坦光滑,而是起伏不平,有的地方冻冰还像小山丘似的隆起着。纸谷灵巧地避开这些隆起的冻冰,美砂觉得跟在后面像他那样走应该没错。
几只海鸟从山丘般的巨大冰块后面惊掠起来,朝大海方向飞去。无声无息的,只能看见白色的羽毛,就好像被灰蒙蒙的天空吸进去似的。
左边有一道防波堤蜿蜒向前,就像要将冰原切开一样,在它的前方是一座灯塔。被流冰塞满的大海上,根本没有船只通过,因而灯塔也在冰原中静静地沉睡着。
大海越来越近,海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深,一眼望去,好像雪原中一个蔚蓝的湖泊。
“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在距离大海约百米的地方,纸谷停住了,他在一块突起的冰块上坐下来。
美砂没有一起坐下,她站在原地,大大吸入一口气。
空气澄澈清新,感觉真是沁人肺腑。
回头看去,在冰原远处,围拥着港口的纹别街市依稀可辨。再往远处,雪山绵延不绝向远方延伸。天地之间,没有一点儿声息,极目所见,只有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冰原,还有从龟裂开的冰原隙缝中露出的蔚蓝的大海。
美砂是第一次领略到无声的世界。整个世界被这毫无声息的静寂统治着,令人情不自禁地感到毛骨悚然。
“稍稍休息一下吧,冰上并不怎么冷的。”
纸谷说着,用手将自己身旁的雪划拉掉。
“不好意思,谢谢啦。”
美砂在纸谷旁边坐下,心里想:这个男人心里倒似乎不像他的嘴巴那样讨人厌呢。
纸谷从防寒夹克的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火,满满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吐出。清澄的空气中,立即散发出一股烟味。
“天就快要暗下来了。”
左前方隐隐约约绵延远去的雪山处,显出一抹淡淡的红色。没错,左边是西,前方面向大海的方向是北。
“您经常走到这一带来吗?”
“……”
纸谷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冰原。看来这毫无声息的世界,像纸谷这样少言寡语的人与之倒是挺相配的。
“如果一辈子在这种地方生活也不错啊。”
美砂想起了自己生活的东京。相比东京的人满为患,还有成天不绝于耳的噪音,这里简直就像是另一片天地。
“能来这里亲眼看到冰原,真是太好了!”
自己不远千里前来,尽管遇到一个冷淡的男人,但终究还是不虚此行。
“以前还真的不知道,冬天的鄂霍次克海竟这样安静啊。”
“不要光看它安静。”纸谷语气低沉,但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接着道。
“这是当然的。不过,我想东京人看到这样壮美的景色,都会忍不住感慨一番的。”
“真是麻烦。”
“这样不可以吗?”
“倒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只不过,像这样看看,就以为已经了解流冰还有鄂霍次克海了,那可就麻烦了。”
“我可并没有那样说啊……”
“反正你也一样是观光的客人嘛。”
美砂扭头看看纸谷,风帽后面纸谷的眼睛依旧盯着冰原前方的鄂霍次克海。
“借观光过来玩的人,是不会懂得冰的美丽的。我可不太喜欢给这样的人当向导。”
美砂似乎渐渐有点明白纸谷态度冷淡的理由了。也许他是想说,对于从东京远道而来的美砂,流冰只不过是她憧憬的一道美丽风景而已;而对于纸谷,却是一生相伴的工作对象,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对不起,我本以为到了这里,只需您简单介绍一下就可以了。”
“我这个人是个直筒子,有什么说什么,你不要见怪。”
“我才没有见怪呢。”
西边的天空红色愈加浓重,冰原也被它映照得渐渐染成了一片暗红色。坐在冰块上的两个人的身影,在浅浅的雪面上拖出了两条尾巴。
“您到这里多少年了?”
“有七年了吧。”
“您不回大学里去吗?明峰教授说您是个去了纹别就一去不复返的怪人呢。”
“是吗?”
纸谷好像并不在乎。吸完最后一口,他就手将烟蒂丢在脚下,火的残星立即陷入了薄薄的雪地。
“也没想过回札幌吗?”
“不是没想过。”
“那,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
“鄂霍次克对我来说更加适合。”
的确,比起城市来,这个男人显然更加适合生活在乡下,而且不是那种有着风光明媚的湖泊和田园的乡下,眼前这荒凉凄清的鄂霍次克海最合适不过了。
“我看您很喜欢冰对吧?”
“因为我只了解冰。”
美砂又偷偷窥伺一眼纸谷,只见他的侧脸上不知为什么,似乎隐藏着一丝暗影。
“再往前面走走吧?”
纸谷用脚碾碎丢弃的烟蒂,站起身来说道,敦实的上身在雪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再往前面去,不要紧吗?”
“大概不要紧吧……”
纸谷一面回答,一面照样往前走。
大概……大概可靠不住呀。万一冻冰碎裂开,人掉下去怎么办?要是死在这冰天雪地的鄂霍次克海里,实在是太凄惨了。不过,如果可以往前去的话,倒真想走到冰的断崖处看一看呢,那里可以将鄂霍次克海的冬景尽收眼底。
不安和想一睹那种惊险绝景的好奇交织在心里,反正如果冻冰碎裂,先掉下去的是纸谷。自己只要走在他后面,应该问题不大。
美砂自说自话地打着小算盘,跟在纸谷身后。
虽说已来到冰原的最前沿,可是这里几乎没有什么风。
美砂只穿了件中长的大衣,腿上穿着长及膝盖的防寒靴子,脸庞也有风帽裹着,所以几乎感觉不到寒意。前面的纸谷依旧迈着有节奏的步子。
一片白茫茫之中,冻冰上开裂的裂缝像一条条青色的带子一样,左右伸展开去,裂幅越来越宽。
也许是心理作用,美砂只觉得两腿有点打晃。
“还要往前面走吗?”
“再走过去一点。”
“我怕……”
刚想说,美砂立即缄口忍住了。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显露出恐惧,要是露出一丝恐惧,不被当成傻瓜耍才怪呢。
又走了大约五十米,纸谷停下了脚步。眼前冰原的青色裂缝看得清清楚楚。
“到这边来吧。”纸谷用脚在冰上使劲踩了两三次,确认了冰的坚固程度之后,向右边拐去。向右边横着走了二十来米,又向裂缝方向折回去。美砂在后面老老实实踩着雪地上留下的浅浅的足迹前行,同纸谷保持四五米的距离。
万一这个人掉下去……
要是这个身躯庞大的纸谷掉到冻冰下面去的话,自己该怎么办?自己能跳下去拽住他的身体往上拖吗?不不,不要说拽他了,也许只要贸然地伸出手去,自己就会跟他一起落入海中。
事实上,如果出现那种场面的话,自己只有惨叫几声,呆呆地看着他随海水漂走,而毫无施救之策。
突然,纸谷停住了。
“就到这里吧!”
前面几米开外便是大海。
美砂战战兢兢地站稳脚跟,然后抬起头朝海面望去,只见靠近冻冰裂缝的地方是淡淡的青色,而中央则是蔚蓝蔚蓝的,深不可测,看上去像一个大洞。或许是四周都被冰原包围的缘故,海面显得很平静,只有在海水与冻冰的交接处稍有些晃动的感觉。
“很深吧?”美砂双手将衣领拉紧,问道。
“已经来到离海岸差不多一公里的地方了,水深大概有两百米吧?”
“看上去感觉很冷哪。”
“这里气温很低,所以感觉很冷,可是海水的温度其实不太冷,至少还没有冻起来,说明还没到海水零下两度的冰点。”
嗯,要是硬钻起牛角尖来恐怕的确是这样的,但是被冻冰包围着的大海,总是让人觉得冰冷冰冷的。
“大海像这样平静,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表面看起来很平静,可是海底一直在不停地运动着呢。”
“这冰的下面海水也在运动吗?”
“当然。”
美砂蓦地害怕起来,眼睛直盯着脚下的冰看。可是,怎么看也感觉不出什么异样,就跟踩在大地上一样纹丝不动。不光是脚下的冰,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全都纹丝不动。
“哇——真美啊!”
夕阳斜刺着照射在冰原上,左手边的海岸线被落日染成了红色,远处的外海则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纹别的街市躲在雪的尽头,再往远处,静静地耸立着渐渐暗下来的雪山。
“太壮观了。”
天地之间只有美砂与纸谷两人,天空、大海、冰原,这里的整个世界此刻全都静止不动,平静地等待着夜的降临。
“真是不虚此行。”美砂兴奋地自言自语道。不管纸谷说些什么,眼前的风景实在太美了,不由得人不感慨万千。
纸谷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一面吐着烟圈一面遥望着冰原远处的地平线。因斜阳的照射半边脸被染得通红,身体也在冰原上投射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这个人到底一直在想些什么呢?
纸谷将烟叼在嘴上,随着嘴唇一动一动的,烟雾从嘴里缓缓飘出。烟雾先是往前飘去,立刻被风吹得倒向右边。
“您不时到这里来吗?”
“嗯……”
纸谷双手插在口袋里,点头答道。
“一个人到这里来,会想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想。”
“可是……”
“回去吧!”纸谷扭过头说道,好像要故意打断美砂的提问。他那张因被冰雪反射而变得黑黝黝的精干有神的脸上,落日闪烁着辉光。
“就这样回去实在太可惜了。”美砂不情愿地说,可是纸谷并不理会,迈开步子往回走去。冰原上两个人的身影并排前行着。两个人都身体稍稍前倾,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纸谷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
“这很奇怪吗?”
“……”
“一个女子孤身到这种地方来,是有些奇怪哪。”
“嗯……”纸谷坦率地点头。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呀。”
的确,美砂想来看流冰真的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契机只不过是因为恰好看到《旅行》杂志上刊登的鄂霍次克海流冰的照片,正在家待得百无聊赖的美砂即刻便心动了。照片中,从山丘越过街市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漂浮的流冰,下面还有一段说明:“每年一月至三月,鄂霍次克海为冰所封冻,这期间,整个港口都进入了‘冬眠’。”
不知为什么,美砂当时就被那个被白色的冰雪所包围的小城吸引了。虽然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白色的、静寂冷清的地方,但美砂却觉得,它似乎能够给自己带来某种安宁。
于是,她立即买来列车运行时刻表,拟定日程,做起了出发的准备。父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北海道之行惊呆了,困惑地嘀咕道:“这样大冷天的到北海道去,而且还是去鄂霍次克旅行,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事实上,美砂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匆忙地非去冬季的鄂霍次克旅行不可。
然而稍稍冷静下来想想,这或许又不仅仅是美砂的一时冲动。
几个月前,美砂就开始希望能逃离这个家。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家学习茶道啦插花啦,这种生活她已经厌烦了,名为学习做家务,但其实还是为了结婚嫁人做准备,可她却很讨厌。自己好歹也是大学英文专业毕业,不发挥所长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总觉得太可惜了。
说到就业,美砂一直没找到心仪的工作,不过总得先找份工作做起来。大学的同学朋友们,不少人当了教师,或者进贸易公司当了朝九晚五的白领,跟她们聚会聊天的时候,总有自己被冷落在一边的感觉,这让美砂心里非常不安。
父亲是一家大型钢铁生产企业的部长,家里自然不缺钱花。但美砂明白这样一直无所事事下去绝对不行,她甚至觉得有点对不起家里人,于是更加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一份工作。可说起来容易,也许是因为优越的家庭环境使她自小就顺顺利利,从没遇到过大的困难,真要作决断时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挑挑拣拣的,最终还是一无所成。
不过有一件事情,就是一个月前相亲那件事,美砂倒是毫不犹豫地自己作出了决断。
住在目白的伯母给美砂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名叫村井,二十八岁,大学毕业后进贸易公司工作,据说是个很有前途的青年。见过本人面,确实给人待人接物很有礼貌、思路清晰、爽快干练的印象。
父亲的态度像一般人家的父亲那样:如果你自己觉得合适就嫁吧。不过母亲却显得异常热心,不断地对美砂鼓劲道:“本人很不错,他父亲还是个大学教授呢。像这样条件的人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美砂年届二十四岁,正是世人所谓的“适龄期”,这一两年中如果错过什么机会的话,将来或许就难觅良缘了。村井个子高高大大,形象也不差,说起话来也不轻狂,举止温文尔雅,对现在这种处境中的美砂来说,也许真的是难觅的良缘。可说不清为什么,美砂对他就是不来电。
相亲之后两人又见过两次面,在一起聊聊天气氛也算愉快,不过美砂还是没有跟他结婚的想法。并非对他有什么不满意,只不过……没有强烈吸引美砂的地方。
“一开始谁都是这样的呀,结了婚之后慢慢就会和谐了。”
母亲怪美砂身在福中不知福,可美砂觉得结婚是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大事,一定得跟一个为了他可以不惜舍弃自己性命的人结婚才行。而仅仅因为父母之意,因为世间所谓的良缘,就要跟这个人结婚,未免太儿戏了。
美砂之所以最终回绝了这门亲事,也许是出于她内心对什么“适龄期”、什么“打着灯笼也难找的良缘”之类尽善尽美的人生的一种反抗吧。大学毕业,像个良家女子一样学习怎样做家务、怎样做妻子,然后嫁一个学历、家庭条件、职业都堪称一流的男人——她从一开始就讨厌这种过于呆板无趣的生活,那样的话,人生也太简单了吧?她需要的是由自己来决定自己的人生道路。
说来好笑,回绝亲事似乎还让美砂觉得,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已经就业的以前的同学了:瞧,我可不是父母的乖乖女,不是一个可以任别人操纵的木偶!
可是自那以后,母亲便一直对她不满,老是在耳旁唠叨:“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真是一点儿也弄不懂!”
美砂几次想向母亲解释自己回绝的理由,可转念一想,无论自己怎样解释,母亲是不会理解的,于是也懒得解释了。
看到鄂霍次克海流冰的照片,正是在那个时候。
三
夕阳映照的冰原上,两人的身影就像拖着两条长长的尾巴。
又一群乌鸦从前面的雪山一角飞起,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弧,消失在西边。乌鸦消失后,夜色也从背后急速地笼罩过来。
美砂稍稍感到有点害怕,赶忙追上几步,与纸谷并肩而行。现在是返回岸边,已经不担心冻冰会碎裂了。
“晚上海水也是那个样子吗?”美砂回头望了望渐渐昏暗下来的冰原远处的海水,问道。
“会一点点起变化的。”
“那么说,那片蓝色的海水到明天说不定会消失掉对吧?”
“天越来越冷了,明天差不多那一带应该结冰了吧?”
正如纸谷所说,随着暮色来临,寒气陡增。表面上看起来平静的鄂霍次克海,其实一刻也不停地在运动着呢。
“今天晚上要在纹别住一夜吗?”快走到一半的时候,纸谷突然问道。
“嗯,在火车站前面的小山旅馆住一晚上。”
纸谷好像咕哝了一句,可是嘴巴被宽大的风帽遮着,听不真切。
“今天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想到网走[3]去。”
“还是为了看流冰吗?”
“看流冰这里已经足够了,到网走只想看看街景,然后乘夜行列车返回。”
“……”
“网走那边也有流冰吗?”
“现在这时候,从网走到知床[4]一带应该都结冰了。”
看来鄂霍次克海沿岸从稚内[5]一直到知床全部被冰包围了,究竟一共有多少冰?还有,这些冰从哪里过来的?美砂觉得这一望无垠的白色冰原,竟像是一只可怕的巨型怪物。
“北方的海到底是寒冷啊。”
“冰不一定是从北方开始结起的。”
“是吗?”
“稚内到小樽[6]一带的西海岸是不结冰的对吧?”
这样说来倒也是,只听说过鄂霍次克海的流冰,还没听说过日本海的流冰呢。至少从地图上看,北海道北部像个三角形,以稚内为三角形的顶点,只有右侧的鄂霍次克海结冰,而左侧的日本海却不结冰。
“从纬度来讲,北海还有波罗的海更北,可是那里从来不出现流冰。”
北海和波罗的海在哪儿?在美砂脑子里的模糊地图中,北海应该是荷兰北部的海,而波罗的海好像位于瑞典旁边。
“为什么那么北面的海倒不结冰呢?”
“这个嘛,我们也很想知道。”
“你们也不知道?”
“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暖流的影响。因为北海道的日本海一侧,有从对马海峡[7]北上一直沿着日本海海岸向北边去的暖流,而鄂霍次克海一侧却只有从白令海向南的寒流。”
美砂刚想说明明是知道的嘛,纸谷接着说道:“可是,单单这么讲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波罗的海几乎只有寒流经过,纬度也比这里高,可是却不结冰;符拉迪沃斯托克[8]和朝鲜的沿岸也只有从间宫海峡[9]北上的寒流,可是也不结冰。”
真是不可思议呀。
“在全世界有流冰漂流的海域中,这里是最南边。”
美砂又一次回身望了一眼昏暗的冰原。
“是因为这一带的海水特别冷的原因吗?”
“海水冷也是一方面的原因,可是同样水温的海也有不结冰的。现在正在调查研究其中的各种原因,可能是因为洋流缓慢造成的吧。”
“洋流缓慢就容易结冰吗?”
“一直剧烈运动着的水是不会结冰的,对吧?比方说瀑布之类。”
这个道理美砂也明白。
“不光是洋流缓慢,而且海水底下可能还有旋涡。”
“那是怎么知道的?”
“人乘坐在冰块上,把洋流测定仪放下去就知道了。”
“人乘坐在冰块上吗?”
“初春的时候,冰开始融化、碎裂、漂流,人就乘坐在上面,把测定仪垂到海水里就可以了。”
“那样不会有危险吗?”
“小的冰块当然有危险,不过我们乘坐的是十几米见方的大冰块。”
“乘坐在上面就可以漂流了,是吗?”
“根本不需要帆啦橹啦什么的。”
乘坐在冰块上,垂下洋流测定仪,这是一幅多么惬意而有趣的画面啊。
“可万一一直被漂流到很远的地方会怎么样呢?”
“大概会一直漂到达知床甚至千岛群岛[10],然后进入太平洋吧。不过在这之前,冰块早就融化掉了。”
“那乘在上面的人呢?”
“当然是在到达知床之前就换乘船了。”
纸谷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受他的影响,美砂的心情也随之平和愉悦起来。
“测定的时候很忙吗?”
“不忙,只需偶尔从海中把测定仪拉起来,看看仪器是不是工作正常就是了。”
“漂流时一直就坐在冰上吗?”
“要是站着的话,被风吹着就更冷了。”
“可是……坐的话,下面……”
“屁股下面用海豹的皮垫着就不怕了。”
冰上垫着海豹皮,坐在上面,悠然地随海水漂流,那时候他脑子里会想些什么呢?美砂觉得身旁这个男人给人一种无法捉摸的感觉。
“今年还会乘着冰块漂流吗?”
“大概冰块离岸的三月份应该还会的吧。”
“我也想乘乘看呢。”乘着冰块随洋流漂流,这样的旅行是不是很放松、很闲适呢?“假如春天我再来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我跟你们一起乘坐啊?”
“光乘坐的话当然没问题……”
纸谷的脸上掠过一丝困惑不解的表情。
“可乘一次至少四五个小时下不来喔。”纸谷轻轻咳了一声,接着道,“而且上面可没有厕所。”
美砂脸一红,点了点头。
走过冰原的一半路程,回到距离岸边四五百米的地方。
西边红红的天空,没入地平线,余晖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夜迫不及待地从海上倾覆过来。停靠在岸边的渔船像一个个小黑点,在它们后面,纹别街市的灯火开始亮起来了。
“假如你想看的话,接下来我带你参观一下研究所吧。”从冰原踏上岸边的时候,纸谷主动提议道。
“还可以继续麻烦您吗?”
“没关系。”
“那就有劳您了。”
美砂心想,现在回旅馆房间一个人打发时间可就惨了。
“那回研究所吧!”
纸谷顺着来时的路,朝山丘往回走去。
从冰原至山丘,在两人走过之后看样子一个人影也不曾出现过,雪地上依旧清晰地留着两人踩出的足迹。
登上小山丘,行二百来米,便走到研究所侧面了。走过灰色的围墙来到正面,门口的灯将四周的雪照得亮晃晃的。
“请进。”
纸谷推开门,等美砂进去后再关上。
“真暖和!”
在夕阳下走了一圈的身体,进入到开着暖气的屋子里,顿时感到浑身舒服。美砂待身上缓过劲来后,才取下风帽。
纸谷在前登上楼梯,来到刚才的研究室,打开门,点亮电灯。屋子里同刚才离开时一模一样,桌子旁边搁着便携式的工作器具,墙上挂着动物的毛皮。
“先休息一下吧,我给你泡茶。”
“您不必客气。”
美砂忙婉谢道。可纸谷不理会,还是往电热水壶里添上水,插上插头。
“走累了吧?”
“哎,稍稍有点累。”
今天早上九点半从札幌出发,经过五个多小时的列车颠簸,然后又沿着一公里半的冰原走了个来回,不累才怪呢。
“只有速溶咖啡,怎么样?”
“谢谢!”
纸谷用粗糙的手往两只杯子里放入咖啡和糖,没有牛奶。杯子没有杯垫,小调匙上面也脏兮兮的,可是纸谷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他点燃香烟,望着黑乎乎的窗外。
窗户很昏暗,屋里的样子映在窗玻璃上。
电热水壶沸了,纸谷拔掉插头,往两只杯子里冲水。
“请吧。”
美砂接过递来的杯子,让热气朝脸颊上蒸腾,同时用调匙搅动着。兴许是疲惫了的缘故,感觉咖啡的味道特别香。
“经常在这里工作到很晚吗?”
“因为回到家里,就必须自己烧火炉取暖啊。”
“您家在哪里?”
“就在这个坡道下面。”纸谷用手指了指窗外,美砂刚想看过去,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
开门进来的,是刚才出门前见过的那个青年。
“暖锅好了。”青年说着,朝美砂点头行了个礼。
“肚子饿了吧?”
“哦不,我……”
“我们用刚才那只天鹅做了一锅暖锅,你如果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吧!”青年接过纸谷的话头说道。
美砂想到进门时纸谷手里提着的天鹅,不知是被谁射死的,胸口鲜血淋漓。
“其他还有三文鱼、土豆、洋葱等,各种各样都放在一起煮的,所以我们叫它什锦暖锅。真的很鲜,冬天可少不了这个呢。”
青年说完,纸谷再次邀请道:“怎么样?”
“好吧。”
美砂一面点头答应,一面自己对自己说:只要不碰那只天鹅就行了。
四
食堂在下了楼梯转过走廊的尽头。
食堂面积大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正中央一张长桌,四周摆放着折叠式椅子。桌子顶端的墙上挂着块黑板,上面画有像是鄂霍次克海沿岸的地图,还有箭头,以及写着些诸如85、60之类的数字。
看来这里说是食堂,但有时也用来作为研究人员们碰头讨论的场所。桌子中间的煤气炉上面,架着一口直径足足有五六十厘米的大锅,不停地往外冒着热气。大锅四周围坐着五六个小伙子,一面“呼呼”地吹散着热气,一面啜着盛在大碗里的暖锅汤汁。
看到纸谷进来,小伙子们一齐转过脸来:“哟!”算是同他打招呼,可视线却分明投向站立在门口的美砂。
纸谷一时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搓了一把下巴,然后给大家介绍道:“这位是竹内美砂小姐,是经明峰教授介绍,特意从东京到这里来看流冰的。”
小伙子们点着头,那神情好像在说:噢,是这样啊!
“他们都是这里的研究员或者技师,都是些不拘小节的家伙,不必理会他们,你只管吃你的好了。”
纸谷说罢,小伙子们立即把大锅面前的座位让了出来。
“哎,碗没有啊?”
“这个是干净的。”
坐在旁边的青年赶紧拿来一个碗和一个杯子。纸谷从筷子筒里取出一双红色漆筷,放在美砂面前,对她说道:“别客气,放开肚子吃吧,客气的话一会儿全部就被他们吃光了。”
小伙子们的食欲果然旺盛得厉害,只见他们用大汤匙将锅里的东西和汤一起满满地舀到自己碗里,然后一面吹气,一面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天鹅只有一只,不过三文鱼放了很多,味道鲜极了。”
与其说是天鹅暖锅,倒更像是三文鱼暖锅,又有鱼,又有天鹅,还有许多蔬菜混在一起,所以也许称之为什锦暖锅更为贴切。不管叫什么,反正是香气扑鼻。
不过美砂却没有马上出手,一方面是因为小伙子们争先恐后地伸手捞取,另一方面则是大锅烧得咕嘟咕嘟沸腾,看着有点害怕。
“我来帮你舀吧?”纸谷说着,拿起了美砂的碗,“想吃三文鱼呢,还是想吃天鹅?”
“天鹅就免了吧……”
美砂连忙摆头。纸谷笑了笑,将三文鱼和蔬菜往碗里盛得冒尖。
“酒喝不喝?”
“不,我……”
“少喝一点吧!”
纸谷说着端起一只一升的酒瓶便往杯子里倒。
“这个暖锅里加进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所以我们叫它什锦暖锅,寒冷的冬天基本上都吃这个。”
清淡的酱汤味的底汤里,除了卷心菜、白菜、土豆、洋葱等蔬菜,美砂的碗里还有好几块手掌般大小的三文鱼片,还夹杂着扇贝、咸鲑鱼子等。烹制方法虽算不上精致,不过要想在东京吃到如此丰富的暖锅绝对不容易。
“味道不错吧?”
纸谷非常得意地问。
美砂还没吃下半碗,小伙子们早已经添了两碗,甚至三碗,有几个被大锅的热气烘着,加上酒精的作用,已经满脸通红了。
“喂,把火关小一点!”
对面的小伙子将大锅的火拧小了。
小伙子们看上去全都很年轻,黑黝黝的脸上透着精明干练的表情,纸谷在这些人中间好像是个负责的。
坐在美砂右边和对面的两个人,因为同时要去抓大汤匙,手碰在了一起。
“喂,有客人在哪,别吃得太狼狈好不好?像你这样吃法,客人还吃什么?手下留点情吧!”
“哪有啦,我……”
“你放开点吃嘛,千万别客气啊,三文鱼和扇贝要多少有多少哪!”
瞧这番豪华阵势,不愧是鄂霍次克。美砂突然间对这些小伙子们生出一丝嫉妒来:每天享受着这美味的什锦海鲜暖锅,饱览着壮美的冰原风景,该是多么惬意啊!
没等吃下一半,美砂就感觉身上暖洋洋的了。
像这样众人一起围在暖锅旁,日暮时分的寒意早就像躲进另一个世界一样,无影无踪了。
狼吞虎咽的小伙子们也填饱了肚子,多数人开始呷着酒、吸起烟来。
“再给你倒点吧?”
“哦,不,我已经喝不下了。”
纸谷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往美砂的杯子里添满了酒。
纸谷已经消灭了两杯。
“喂,酒没了!”
刚才到房间里来叫纸谷和美砂下楼吃饭的青年接口道:“好快啊!那就开始‘募捐’吧!”
“你喝得最多!”
“我今天干活干得也多啊。”
小伙子们将手伸入口袋,三三两两掏出一把硬币来。
原来所谓“募捐”是指大伙儿凑份子买酒。众人一下子凑了近两千日元。
“哟,可以买一瓶特级的了!”
“别,再添一点就可以买两瓶二级的,那样不是更划算吗?”
“哦,我……”
美砂伸手去摸包里的钱包,却被纸谷止住了:“你不用拿。如果钱不够的话,让他们买烧酒就行了。”
“偶尔喝瓶特级酒不好吗?对脑子也有好处啊。”刚才的青年提议道。
“是啊,对你大有好处。”
“因为我看你们脑子都聪明绝顶嘛。”
青年俏皮地回击道,然后走出食堂,去给居酒屋打电话。
剩下的人哈哈笑着,又胡天海地地开起杂谈来,只听一拨人不时冒出几个白令海、北极之类的词语,好像在讨论流冰的事情,另一拨人则扯起喝酒的话题来。纸谷怕美砂一个人冷落,没有加入他们的杂谈,而是端着酒杯,跟美砂聊起来。
“怎么样,这里的海鲜什锦暖锅?”
“太好吃了!”
“锅里还有呢。”
“不了,已经吃得太饱了。”
锅底确实还剩余一些,可美砂真的再也动不了筷子了。
“你不会喝酒吗?”
“只能喝一点点,不过一喝脸就红。”
“我也一样。”
纸谷用手摸摸自己的脸。果然,眼眶周围已经泛起淡淡的红晕。
“趁还没有醉,我带你去参观参观雷达吧。”
被纸谷这么一说,美砂才想起,自己是为了参观流冰雷达而跟他回研究所的。
纸谷捻灭烟头,站起来说道:“我领这位客人去参观一下雷达室。”
小伙子们立时停止了说话,望着两人。纸谷不理会,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走了出去。
“你们经常那样在一起喝酒吗?”
“这里是穷乡僻壤,也没什么玩的地方,所以每个星期会像那样热热闹闹地喝一两次,今天晚上因为还有天鹅嘛。”
“那只天鹅,你……”
“哦,不是的,天鹅是候鸟,按规定是不可以射杀的。是有人偷偷射杀的。”
“太可怜了……”
“射杀它的家伙躲在暗处,不知道是谁干的。反正放它在那里也会被狗吃掉,所以就……”
所以就拿来做暖锅了,真会给自己找理由啊。
“前几天也碰到一只被人射下来的天鹅,不过它只伤了羽毛,还活着。”
“那也吃了?!”
“没有。我们把它身上的子弹取出来,养了一个星期,然后放走了。因为候鸟差不多要一直在这里待到春天,放归后它应该没事的。”
雷达室在二楼,两人边说边走上楼梯。
“这附近有天鹅过冬的地方吗?”
“东面的佐吕间湖、能取湖,还有南面的风莲湖和尾岱沼一带,全是天鹅,看上去白茫茫的一大片。远远望过去,好像整个湖面都铺满了天鹅呢。”
北国的冬天,天鹅群聚集在澄澈清新的湖面上,是怎样一幅美景啊?美砂望着窗外漆黑漆黑的夜空,想象着那样的风景。
“那些湖,从这里到网走的路上看得到吗?”
“当然了。”
纸谷点头答道,同时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明天藤野到网走去,你坐他的车一起去好了。”
“藤野?”
“就是刚才叫我们下去吃饭的那个。”
哦,美砂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去买酒的稍有点诙谐有趣的小伙子。
“他到网走去有什么事情吗?”
“这里和网走,还有北面的枝幸三个地方有雷达观测点,三个地方的观测数据要汇总到这里来进行研究。”
纸谷说着,推开走廊尽头一间房间的门。
门口钉着块“雷达研究室”的牌子,一进门是间计算机室。
纸谷按下开关,屋子里闪了几闪后日光灯亮了。房间内乳白色的地板,并排放着计算机和复印机等。再向前推开另一扇门进去,眼前是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布帘,布帘后面就是雷达室。
只见正前方和左右两旁的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美砂看不明白的器械,房间中央有一面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形荧光屏。纸谷按下旁边的操作按钮,暗绿色的荧光屏上出现了白色的斑点,有的互相连接,聚集成一团,有的则孤零零形单影只地远离其他斑点。
“上面显示白色的地方就是冰。”
好几个同心圆划着五六重的圆圈,按照一定的速度,顺时针方向在斑点上不停地旋转着。
“现在旋转着的地方,表示雷达所探测到的范围。”
“大概能探测到多远的范围?”
“每个圆圈之间的距离是五海里,大约十公里。基本上,从这里六十公里半径范围内的冰的状态都能知道。”
先前两人一起走过的冰原,一定也变成一个白色小斑点,正显示在荧光屏上。
“在网走和枝幸也有两台跟这个一模一样的雷达,通过这三个观测点,就可以完全掌握鄂霍次克沿岸冰的状态了。”
随着雷达探测器不停地运转,荧光屏上也不时地显示出白色的冰带。
“我们刚才走过的冰原,大概在哪里?”
纸谷向前倾身,指着靠近雷达中心位置的一点答道:“这里。那儿整个全是冰,所以显示出来是一片白的。”
美砂点点头,与此同时嗅到凑近自己身边这个男人身上的味道,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五
和着雷达仪上探测器运转的节奏,流冰的影像不时地出现在荧光屏上,然后又马上消失。人在暖洋洋的屋子里,却可以一清二楚地知道六十公里以外夜晚大海的状态,这对美砂来说,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美砂吸了口气,轻轻捋了捋额头的垂发。倒不是因为感觉头发散乱了,而是因为在这密闭的房间里,现在就她跟纸谷两个人在一起,让她觉得不自在。而纸谷似乎对此一点儿也没在意。
刚才吃了不少暖锅,又喝了不少酒,可此刻却毫无醉态,依旧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态度,专心致志地盯着雷达。
这就是科研工作者真实的一面?美砂偷觑了一眼纸谷。在荧光屏的亮光反射下,纸谷的脸看上去有点苍白,脸颊因为微倾着也显出几分消瘦和憔悴。刚才吃暖锅时的放松表情一扫而光,此时盯着雷达探测器的眼睛似乎锐利无比。
“有什么发现吗?”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从傍晚到现在,冰线好像上升了很多。”
“冰线上升,是指……”
“就是说冻冰的范围又向外海扩大了。从这里往东北方向二十公里的海面上,形成了一大片流冰带。”纸谷指着荧光屏上左侧的一片白色解释道,“到明天早上或许还会变得更大。”
看来冰原无时无刻不在运动着。究竟在这黑暗之中,冰原上能感觉到怎样的风吹、怎样的海鸣?
“现在这个时候海上特别平静,风也停了,温度也下降了,这时海面最容易冻冰了。”
冻冰就在美砂无法想象的广阔空间下,正逐渐地成熟着。
“刚入冬流冰漂流过来的时候,也是一时间所有的风都停息,大海就像死了一样安静。”
“海浪也停息了吗?”
“从研究所的屋顶上望过去,蔚蓝的海面尽头,可以看到一道白色的直线,那是冰块形成的白线,把海浪都挡住了。”
在天海交接的遥远尽头,白色的冰块形成一道线,那一瞬间,海浪停息,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那种静寂是何等的深沉,又是何等的恐怖啊!美砂脑海里浮现出日暮时所看到的青色的大海和白色的冰原。
“冰随着寒气一起逼近,半夜到天亮这段时间内漂涌到岸边。”
“那时的声音……”
“整个晚上,都有种像是磨牙的声音响个不停。”
“磨牙的声音?”
“冰块在靠近海岸的时候相互之间不断摩擦碰撞,所以会发出声音。人们不是常常形容说大海在哭泣吗?其实那种时候说是冰在哭泣好像更加贴切。”
夜色下的大海中,无数的冰块碰击冲撞,那是怎样的光景?美砂只觉得那是一种自己无法想象的惨烈景象。
“所以等漂到大海中的时候,冰块都变成‘荷叶冰’了。”
“荷叶冰?”
“像荷花的叶子一样圆秃秃的冰。本来应该是三角形或者四方形的大冰块,在海岸边互相碰撞的过程中碎掉,棱角都磨光了,变成圆秃秃的了。”
“那样人还能乘在上面吗?”
“各种大小都有的,有的只能乘坐一个人,有的可以乘坐五六个人甚至十来个人呢。”
“那等到明天天亮,一直会延展到很远吗……”
“全是白茫茫的,被冰覆盖得满满的。”
只需一夜,苍青碧绿的大海就会变成白色的冰海。不知为什么,美砂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也蕴藏着倏然变化的可能。
“真想亲眼看看流冰漂涌过来的壮景呢。”
“今年已经过了时候了。”
“明年……”
“这儿整个雪都化了,然后十二月末到一月初左右还会再来的。”
“还要等一年哪。”
一年之后的自己将会如何?是不是还像现在一样,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或者已经跟某个人结婚成了家?不管怎么样,明年流冰再来的时候,一定要来看一看。
“假如你喜欢流冰的照片,倒是有好多呢。”
“照片能给我看吗?”
“给你看当然没问题,不过这里的照片都是用于研究的黑白照片,没啥好看的。要想看流冰的照片,这里有个叫吉田的摄影家,是个专门拍摄流冰的行家,拍摄流冰已经有十多年的经验了,他手里的照片不是更好看吗?想看的话我明天去向他借来让你欣赏欣赏。”
“明天我很早就要走了。嗯,下次有机会再看吧。”
一开始还觉得他很冷淡无情,谁想这个男人倒出乎意料地亲切热情呢。美砂情不自禁地偷眼端详了一下不修边幅的纸谷的侧脸。
“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纸谷走到雷达右边,按下操作按键,浮现在荧光屏上的白色冰原立即抖动着,摇曳着,变成一个个小白点,最后从视野中消失了。
“你先出去吧,我来关灯。”
美砂听话地走出雷达室,在走廊里等着。
纸谷关好雷达室的门,走出房间。
“待在狭小的房间里感觉很累吧?到刚才吃饭的屋子去坐一会儿吧?”
黑乎乎的夜色里,两人并肩走下楼梯,来到一楼。
刚才走出食堂时,纸谷的脸上带着些许醉酒的红色,但是此刻已经恢复到平常的脸色了。
回到食堂,依旧是喧闹一片。刚才追加的第二瓶酒早已送到,并且又被干掉了差不多一半。原先还剩了一些的暖锅,也被连底子一起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有美砂吃的那只碗还放在桌子上。
正在胡天海地聊得起劲儿的小伙子们,见他们回来,视线又一齐聚集到美砂身上。
“感觉怎么样,雷达?”藤野一面往纸谷的杯子里倒酒,一面问道。
“第一次参观雷达仪,真的吃了一惊呢。”
“专门用来观测流冰的雷达,全世界只有这里才有,我们自己也觉得鼻子翘得老高,很是自豪哪!”
“不过你的鼻子却很低啊!”
“别打岔嘛。”
藤野说着,朝身边比他略显年长的青年斜了一眼,然后又给美砂的杯子添满酒。
“啊,我不能再喝了。”
“倒满再说嘛。”
小伙子们个个满脸通红,右边一个最年轻的已经有点醉意阑珊了。
“喂,你明天去网走的时候,顺便捎上她吧。”等藤野倒完酒之后,纸谷开口对他说。
“我吗?”
“她明天要去网走,途中想看看天鹅群聚集的地方,你带她看看能取湖一带吧。”
“知道了。”
其余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藤野。藤野感觉到了大家的目光,他露出一副很奇妙的表情,不知是得意得想笑呢,还是感到犯难。
“给您添麻烦了。”也许从纸谷的立场来看,藤野让他有点不放心,然而美砂还是朝藤野低头致谢。
“不不,这是我的荣幸。”
“带着美女一起坐车,稀里糊涂出点什么岔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喔!”其余人一起起哄道。
“明天几点钟出发?”
“我随便几点都没关系……”
“我十点钟左右上路,到时你在旅馆里等着,我开车去接你好了。”
“我住在火车站前面的小山旅馆。”
“明白了。”
“还有,等会儿谁送送这位小姐?不过藤野今天晚上喝醉了好像靠不大住哪。”纸谷说着扫了大家一眼。
“啊,我自己叫辆出租车回去就可以了。”
“可是这条路上出租车很少开过来的。”
“我不要紧,可以开的。”藤野两手抚摩着红红的脸颊说道。
“可是如果被警察逮住就糟糕了。这样,让加贺送送吧!”
“知道了!”
名叫加贺的小伙子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只见他身材颀长,略微有点瘦弱,但的确看不出醉态。
“那就辛苦你了!”
“真不好意思。”美砂又朝加贺低头致谢。
“我先去准备一下。”说完加贺跨着大步走出屋子。
美砂低声问纸谷:“明天还是很忙吗?”
“早上要坐六点钟的火车去稚内。”
霎时间,美砂有种与纸谷再也不能相见的感觉,不由得生出些许遗憾。
“……回到札幌,见到明峰教授请代我问候他。”
“好的……”
美砂点点头。这时,加贺裹着防寒夹克进来了,也许因为要开车的缘故,他没有戴风帽,头上只套了顶绒线帽。
“一路上小心哟!”众人一齐起身目送美砂离去。原先还以为他们净是些粗鲁的男人呢,可接触了之后才发现个个都不坏,而且让人心情愉悦。
“给您添麻烦了,谢谢!”美砂最后向纸谷施礼,走出屋子。
“现在车子刚发动,里面还有点冷,你稍稍坚持一下。”加贺一面在前面走着一面解释道。
“大家正在兴头上,让你出来开车送我,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啦。再待下去也不过就是干喝酒而已。”
加贺推开玄关门,顿时一股寒风朝美砂的脸颊直袭而来,眼前则是一片冰雪的夜世界。
六
第二天早晨,美砂七点钟醒来了。
昨天晚上入睡时,暖气是开着的,好像天亮时被关掉了,现在屋子里有点凉意。
北海道特有的双层玻璃窗前的窗帘一角,露出明晃晃的亮光。
这里既是日本的最北端,又是日本的最东端,比起东京来要偏东不少,因此日出也应该比东京早许多吧?美砂望着明亮的窗帘,心不在焉地想着。
昨夜临睡前,还打算今天早点起床,好好欣赏一下冰原上的日出。朝阳在明亮而绚丽的冰原上升起,蔚蓝的大海将是怎样的绮丽?冰原上的残雪又是怎样被一点点渲染成灿烂的五彩世界的?美砂是怀着这样的无限想象入睡的。
谁想睁开眼已经七点钟了。在家时,也一直是七点钟左右起床的,不过昨晚睡得特别死。以前外出旅行总是睡不好觉,常常会半夜突然醒来,可昨晚躺下却一觉睡到了天亮。
独自一人寄宿在一个陌生的旅馆,却能如此安稳入睡,似乎已经不光是心情愉快了,这让美砂暗暗惊讶,也稍稍有点害羞:这哪里像个女孩子家呀!看来,是昨天晚上与纸谷他们在一起带来的愉悦,还有轻微的醉意才使得她如此的。
暖气管里发出热水轻轻通过的声音,好像是暖气开始供暖了。铁制的蒸汽暖气管如今早已不多见,可是在这儿的旅馆里大概还算得上是先进设备了吧。
门外走廊上响起脚步声,还能听见有人说话,旅客们陆续起床和出门了。美砂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一跃而起。
一瞬间,因为寒气而浑身缩紧了。美砂赶快脱下印着小碎花的睡衣,穿上衣服。酒店或旅馆里都备有浴袍,可是美砂不穿着自己的睡衣便无法入睡。
穿好衣服,她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照射进来。
窗户下有一条小路,小路两旁则是屋檐交错,屋脊上新积的雪将早晨的阳光向四处反射。炫目的反射光越过一片屋脊,又越过港口附近的仓库,一直延续到白茫茫的冰原上。
昨天晚上搭车回来的时候没下雪。睡觉前,掀起窗帘朝窗外看时,还隐约看到几颗稀疏的星星呢。因此,眼前这片屋脊上浅浅积起的新雪,一定是美砂进入梦乡时下的。
美砂迎着晨光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叠好被子,从旅行箱里拿出洗漱用具,刷牙、洗脸,比平时更加仔细地梳头、化妆,做完这一切已经八点钟了。
“您睡醒了吗?我进来了啊。”
昨天告诉美砂去流冰研究所的路的那个女服务员敲门走了进来。
“天气真好啊!”
“是啊,最近一直是这样的好天气,真是太好了。”
服务员将叠好的被子放入壁橱里,又将矮桌调整一下位置,给热水瓶里灌满热开水。
“流冰研究所去了感觉怎么样?”
“很愉快呀。”
一瞬间,服务员望着美砂,觉得很不可思议,那表情像是在说:参观流冰研究所有什么好愉快的。的确,研究所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应该是了不起、感动之类的,而不是愉快。
可是,美砂却是的的确确感觉很愉快,所以她的回答只能如此。
“今天要去网走吗?”
“十点钟车子来接我。路上积了好多雪,开车子去网走不会有问题吧?”
“天气好,走的又是国道,加上还有扫雪机每天都出动上公路扫雪,应该没问题。”服务员笑着回答,“那些没铺柏油路面的地方,到了冬天,下过雪后路面收紧了,车子反倒好走呢。”
“从这里到网走,要走多长时间?”
“嗯,我没坐车子去过,弄不太清楚,我想大概也就三四个小时吧。我帮你去问一声吧?”
“哦,不用了,我只不过随便问问。”
美砂不清楚从纹别到网走到底有多少距离,但是汽车要开三四个小时的话,应该是路程不近。她来到北海道之后方才有了感受,这里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是无法用本州那样的感觉来估算的。
北海道实在太辽阔了。起初以为到了札幌再转纹别也就一会儿的工夫,没想到乘坐特快还要走五个多小时呢。可不能简简单单地将这里看作是一个岛呢。
“现在可以把早餐端进来了吗?”
“好的,麻烦你了。”
屋子里慢慢暖和起来了。窗玻璃上冻结的冰花,被阳光照射后开始融化,望出去视野更觉宽广。一队上学的学生排着队从窗下走过,每人都穿着温暖的长外套,脚蹬长靴,头上戴着绒线帽子,将耳朵严严实实地罩住。左手边的屋顶上有个晒台,再往前面可以看见堆着许多装鱼的周转箱,上面也覆盖着一层浅浅的积雪。北疆城市的早晨,就这样在雪中又开始了一天的骚动。
服务员端来了早餐。虽说三文鱼、味噌汤、煎蛋饼、紫菜、拌菠菜等算不上稀奇,但是三文鱼切片可比一般的大多了,不光是大,而且特别新鲜,鱼肉鲜红鲜红的。平时早上只喝一杯咖啡的美砂,见了这样的三文鱼不由得被勾起了食欲。昨天晚上已经吃过不少,却感觉怎么吃也不厌倦,况且不同的做法口味也大不相同。
美砂在温暖的屋子里悠然地吃完了早餐。
吃罢早餐,又喝了杯茶,开始做出发的准备。毛衣和外套只带了一套,所以还是跟昨天一样,不过美砂将防寒大衣领口的围巾由昨天绿色的换了条黄色的。
九点半,阳光更加温暖了,窗棂上的冰柱也开始慢慢融化,细长的冰柱下端垂下一滴水珠,越来越大,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落了下来。
美砂望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冰柱,忽然想到了纸谷。
按他昨天晚上说的话,纸谷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纹别。说是去稚内,但是他怎样去稚内?美砂担心起来,稚内比这里还要往北,应该更加寒冷吧?也许他已经习惯了寒冷的天气,不至于受冷感冒吧?纸谷去那里,不外乎是为了流冰的工作。不过,一想到纸谷已经离开此地,美砂还是感到心里有一丝空落落的感觉。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美砂晚一天来纹别,也就不会遇见纸谷了。明峰教授说过“他可能在吧”,可是研究所人员的详细工作日程他并不知晓。假如没有遇见纸谷,那么昨天晚上围坐在一起吃天鹅暖锅的小伙子们中,会是谁带她去看冰原呢?
第一眼让人感觉好像很冷淡,有点不近人情,可是如今回想起来,这种印象却不存在了,甚至感觉他是一个温厚而亲切的男人。
“幸好昨天来了。”
美砂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
太阳越升越高,冰柱闪耀出斑斓的光来。为什么自己会自言自语?为什么在灿烂的阳光中,自己会想起纸谷来,为他的事情忧心?仅仅只有一天,竟会对这个带自己去看冰原的男人产生挂念,这让美砂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女服务员又进来了。
“有个叫藤野的先生来了。”
“请你告诉他,说我马上就去。”
美砂围上围巾,穿上大衣。然后右手提着旅行箱,走下楼梯。来到玄关,只见藤野已经站在门口等候自己,同样头戴绒线帽,穿着防寒大衣,但肩膀看上去没有纸谷的宽阔。
“早!”
藤野轻轻挥了挥右手,招呼道:“好像稍微来早了点吧?”
“没有啊,刚好呀。”
美砂放下旅行箱,到前台去结账。她多付了一些作为小费,女服务员连忙高兴地低头致谢。
“下次流冰来的时候,说不定我还会再来这里住宿的。”
“请您千万要来啊,小店恭候您的光临。”
美砂回到换鞋处,旅行箱不在,已经被藤野拿到车上了。
车子是辆轻型商务车,后座放着一些观测用的器材。美砂坐到藤野旁边的副驾驶席上。
“好,我们出发吧!”藤野说道。
美砂回头朝后望去,只见服务员还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离开。迎着阳光,她笑容满面。
美砂低头道别,随后车子加大马力驶了出去。
白天的街道上洒满阳光,显得很是悠闲。路上不时有装载着木材和鱼箱的卡车交错驶过,但是行人却很少。因为大海冻结,街道上飘来的港口的气息,一定是海边吹来的风带来的。
“你冷吗?”
“不,一点儿也不冷。”
大概车子老早就发动起来预热了,车内的暖气很强劲。
“今天天气好,看天鹅真是再好不过了。”藤野两眼炯炯有神地说。
“开到网走大概需要几个小时?”
“三个小时足够了。论距离大概是一百一十公里,不过路上还得看看天鹅,对不对?”
“藤野君那边几点钟开始工作?”
“几点钟都无所谓的啦,只要到那里去把资料取回来就可以了。”
太阳高照,雪路的路面下冻得结结实实,跟行驶在普通的柏油路上没什么两样。
“这轮胎是防滑轮胎吗?”美砂问。
“不是一般的防滑轮胎,这是带钉子的防滑轮胎,在轮胎的凹槽里钉上尖头的金属钉子。只要一刹车,它们就会像爪子一样张开来,牢牢地抓住路面。”
原来如此,这样在冰面上也照样可以毫不担心地行驶了。
“开车方面完全没有问题,你就放心好了。”
七
车行大约十分钟,两旁的房屋就渐渐看不到了,只有脚下的道路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中向前延伸。
这是238号国道。路幅宽约八米,上下行各一条车道,不过路上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即使双方大卡车交会也绰绰有余。
行驶在前面的车子尾部扬起一阵雪尘,等驶到跟前,雪尘像粉尘一样直扑挡风玻璃。
右手边是连绵的低矮雪山,山上的树木光秃秃的;左手边是冰原,冰原前方像一条带子泛着白光的则是鄂霍次克海。太阳高挂头上,天空清澈无比。
“天气真好啊。”美砂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不过,天气预报说傍晚要下雪。”
“这么好的天气会下雪?”
“有时候觉得是好天气,稍一放松,转眼不到半小时就下了一场大雪的情况也有呢。冬天的鄂霍次克天空跟女人的心一样,很难捉摸的哦。”
“是男人的心吧?”
“也许是吧。”
可能是因为昨天已经见过面的缘故,藤野毫无拘束感。
“藤野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纹别工作的?”
“正式进研究所是两年前,不过要是从学生时代算起,已经满四年了。”
“毕业前就来了?”
“大学三年级放寒假的时候,到这附近来滑雪玩,借宿在研究所里,就是那时候被纸谷吸引,才进了这个研究所的。”
“被纸谷吸引?”
“因为闲着没事,就跟着纸谷去乘坐冰块,不知不觉产生了兴趣,于是就下决心搞海洋学了。”
“你不后悔吗?”
“后悔倒不后悔,不过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待的时间太长,大概会受不了的。”
“大学毕业后就一直是在这里工作吗?”
“不是。我是海洋学教研室的助教,所以只有在寒假才从学校到这里来干一段时间。”
“昨天晚上那些人都跟你一样吗?”
“昨天晚上坐在你右边的两个人是雷达技术员,所以夏天也基本上在这里。研究员就只有纸谷、昨天开车送你回旅馆的加贺,还有我,一共三个人。”
“可是,纸谷先生好像夏天也在这里的吧?”
“他是主任研究员,自从进教研室后七年多一直待在这里。”
大学毕业七年,也就是说纸谷今年应该二十九岁。美砂望着前方宽阔的雪道思忖着。
“纸谷有时候也回学校参加学术会议或研究讨论之类,除此以外,一般都不离开研究所。”
“看来对这个城市是情有独钟啊。”
“我觉得不是对这个城市,而是对冰情有独钟。有关流冰的事情,纸谷比教授还熟悉,大概在全世界也算得上是前十的优秀学者呢。”
哦,也许是因为这样才显得有点古怪吧?美砂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纸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
“可是不管怎么喜欢流冰,到了夏天就没有流冰了,不是吗?”
“这里是没有,可是到白令海或者北极去的话照样有啊,再说夏天和冬天的洋流变化啦水温变化啦,夏天也有好多东西可以研究的。”
“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回大城市去吗?”
“我自己的话,从札幌刚来这里的时候,倒是觉得鄂霍次克挺好的,可是过了两三个月,就想回去了,每天都在掰着手指头数回去的日子。”
“那么说,现在特别想回去啰?”
“过年刚回去过,所以这段时间暂时还没问题。”
对面驶来一辆载满木材的大卡车,两车交会的一瞬间,一团雪尘在车前挡风玻璃上扑散开来。藤野赶紧启动雨刮器,保持前方视野清晰。
“左边一大片平坦的地方那是小向沼,现在被雪覆盖住了看不见,再前面就是纹别机场。”
美砂依言望去,只见绵延生长着光秃秃的麻栎和水曲柳的道路左侧,有一个巨大的圆盆状平面,夏天想必是湖水丰盈,可眼下却冻结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湖水结冰了,天鹅不是就不能飞来过冬了吗?”
“这里湖水浅,所以结冰了,大的湖水深的地方没结冰。”
被白雪覆盖的湖泊像一块平地,毫无表情。
“下次想不想早春的时候再来?雪化了以后,绿草和树的嫩叶长出来的时候很美的呢。”
“我是很想来的呢。”
道路笔直地向前延伸,美砂看着道路又想到了纸谷。
“他是打算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吗?”
“谁?”
藤野反问道,于是美砂慌忙道出纸谷的名字。
“他不想回大学里教书吗?”
“以前教授好像想升他做讲师,所以叫他回去,但是被他回绝了。”
“是不是回到大学里就不能继续研究流冰了?”
“没有的事。大学里面有低温科学研究室,即使夏天也可以人工造出冰或雪的结晶,从做实验的角度讲,大学里面只会更加便利。”
“那他为什么……”
“怎么说呢……”
藤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在仪表盘下方的点烟器点着火。
驶过左边白色的大盆模样的小向沼,道路两旁重新变成单调的风景,只有矗立在那里的光秃秃的树木。国道离海岸也越来越远,冰原已经看不见了。
行驶了一段,总算看到有人家了。车子经过一个小镇,道路旁的指示牌上写着“涌别町”的字样。
“要不要来点什么喝的?”
“我不渴。”
几分钟后,车子驶出小镇,又行驶在光秃秃的落叶树与针叶林交错的雪原上。从早上离开纹别,大概走了一个小时。
“按照这样的速度,差不多两个小时就可以到网走了。”藤野说着,将身体斜靠在车门上,又点上一支烟。
“到网走大概十二点钟,一起吃午饭吧?”
美砂点点头,心里想:瞧他这副悠闲的样子,正经的工作要不要紧啊?不禁有点替他担心。
车子来到一个叫“芭露”的镇子。美砂看了看路旁的指示牌,只见上面用罗马字写着“BAROU”。北海道的地名有许多是从阿伊努语[11]来的,写成汉字古里古怪的,即使这样,“芭露”这个名字还是非常少见。
道路左侧有条铁路线与国道平行伸向前方,看来是通往网走的。
“前面马上就是佐吕间湖了。”
藤野擦拭了一下挡风玻璃,用手指着左前方说道。只见树木消失了,眼前出现一片白色的平地。比起刚才的湖泊,眼前这个显然大多了,简直无法相比,白茫茫的雪面,一直伸展到看不见的地方。
“那前面是海。”
“这个湖跟海是连着的吗?”
“不完全连着。两边沙砾堆积起来,围成一个湾口,中间有一点断开,湖水基本上接近淡水。”
终于在白茫茫的湖中央看到了蓝盈盈的水,靠近雪的地方水面颜色较淡,越靠近湖中央水的颜色越深,渐渐变成青绿色。
“真漂亮!”
美砂脸孔贴着车窗,目不转睛地欣赏着湖景。
“看!那不是天鹅吗?”
藤野手指着挡风玻璃的左侧。果然,在远方的湖面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稍不留意看的话,就像是湖面上的雪团一样,仔细瞧才能看出原来一点一点地在动。
“现在湖里食物不足,所以天鹅数量也逐年减少。”
即使越来越少,但是眼前这一团少说也有近百只。
“要不要下车去看看?”
藤野在离湖面最近的地方,将车子停下。
美砂扣好大衣的纽扣,拉起风帽,走下车。顿时,寒风直扑脸颊。虽说太阳高照,但是这儿的风却是经鄂霍次克冰海而来的,寒冷刺骨。
藤野也下了车,不过没有熄火。
“天鹅们不会觉得冷吗?”
寒风中,浸在湖水中的天鹅看上去叫人怜惜。
“它们是从西伯利亚飞来的,像这种程度的寒冷根本不当回事。”
“它们在这里一直待到春天吗?”
“那边的湖水也一点点开始冻结起来了,它们只好转移到青森一带去。”
“然后那边的湖水也都会被雪覆盖吗?”
“跟周围的地面一样,一片白茫茫的。”
湖水中央仅余的一点色彩消失后,这一带将是怎样的静寂啊?美砂光是想象一下那银色的世界,就有一种无边无涯的感觉。
“好安静啊。”
寒风飞拂着雪中的枯苇。夏天到来的时候,想必这儿一定是湖水丰盈、芦苇繁茂的景象。
“上车吧。”藤野说。美砂正要回身上车,只见湖上一群天鹅倏然腾飞起来,像一团白色烟雾袅袅升腾,俄顷又落到湖面上。在一片寂静无声的天地之间,天鹅们的飞舞显得特别醒目、特别优雅。
“真想让东京的朋友们也亲眼看一看。”
“也许那里的人们觉得这儿冬天太冷了,不想过来,不过北海道还是冬天的时候最漂亮。”
“没错。”
美砂登上车,关紧车门。藤野踩下油门,重新上路。
“你瞧,那个家伙比别人飞得慢半拍。”
天鹅群飞起又飞落,浮在湖面上时,唯独一只天鹅好像才想起似的振翅冲向天空。
车子重新驶上国道。蓝色的湖面渐渐退去,天鹅群也像一团白色的小豆子似的渐次看不见了。
“我觉得好像有点理解纸谷先生不愿意离开这儿的原因了。”美砂出神地望着远去的湖面喃喃说道,“他不光是喜欢流冰,他也舍不得这儿的土地、大海,还有山和雪,总之他爱这儿的一切,我说的对吧?”
“应该是吧……”藤野似乎欲言又止。
“难道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藤野一反常态,说话小心翼翼的。
“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你说吧。”
藤野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反倒更加激起了美砂的好奇心。
“也许他觉得如果自己离开纹别,他的朋友会寂寞悲伤吧。”
“朋友?”
一辆浅色轿车驶近,交会而过。等雪尘消失后藤野继续说道:“他的一个好朋友在纹别附近的外海中死了。”
“什么时候?”
“我也是听别人讲的,具体不太清楚。那个人是跟纸谷一起进教研室的,名叫织部,五年前纸谷跟他一起出海去观测流冰,途中他们乘坐的冰块碎裂了,织部掉进了海里……”
“后来……”
“那时候是三月的头上,织部掉下去后就再也……”
“……”
美砂望着藤野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问道:“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冰块很大,一般是很少碎裂的,不过冰块的下面不断受到海水冲刷和侵蚀,最后裂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当时没有其他人吗?”
“他们一直漂到离岸边很远的地方,只有纸谷跟他两个人。”
美砂回想起纸谷不时露出的忧郁神情。
道路左侧仍然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地,一棵树木也没长,佐吕间湖呈狭长状蜿蜒其中。这里没有先前看到的白色天鹅,只有青蓝色的湖水静静地横卧在雪中。
“再过些时候,这里就要开始钓冰下鱼[12]了。”
冰下鱼是什么样的鱼?美砂只觉得这个名字很滑稽,借用得也妙。
“那鱼很大吗?”
“最大也就三十厘米左右。现在差不多快到吃冰下鱼的季节了。”
“可是,再过一段时间湖水不是全部都结冰了吗?”
“在冰上凿个窟窿,从窟窿里放线下去钓。鱼喜欢亮光,所以会自动聚拢过来,不用放鱼饵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钓上来。”
是啊,对一切都被冰封了的湖面下的鱼来说,从头顶的冰窟投下的亮光就是它们唯一看得见的光明。
“可是天寒地冻的,在这儿钓鱼不冷吗?”
“海上刮来的风当然很冷,所以每个钓鱼的人都竖一个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帐篷,钻在帐篷里,坐在箱子上钓。”
这样一来,既避过了海风,臀部也不至于觉得很冷。
“再过半个月,这儿到处都是钓鱼人的帐篷。”
美砂情不自禁地想象着,在这银色的湖面上,立满帐篷,人们凿开冰窟悠闲地钓鱼的光景,真是北国才有的冬景呢。想到此,美砂不禁被那种光景深深地吸引。
“那鱼味道鲜吗?”
“跟鳕鱼差不多,肉味很清淡。煎了吃味道很鲜,把它晒干后做下酒菜也很不错的。”
看来藤野是个爱酒之徒。美砂想起昨天晚上藤野喝酒喝到无法驾车的情景。
“我看你们个个都很爱喝酒嘛。”
“谈不上爱喝,只不过天太冷……”
“纸谷先生也很爱喝吧?”
“他最能喝,不声不响地可以喝一升呢。”
“这么厉害……”
“不过他不管怎么喝都不会喝醉,全都通过小便排掉了。”
美砂笑起来。她想起昨晚和大伙儿一起喝酒的纸谷,在满脸通红、大声喧哗的小伙子们中间,只有他始终保持着清醒。
道路左侧又出现一大片白色平地,佐吕间湖果然好大啊。
美砂望着无边无际的雪面,暗自想着关于纸谷的事情。刚才藤野无意中透露了纸谷的好朋友在流冰观测途中遇难的事,这太出人意料了,让美砂久久无法忘怀。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年,但在纸谷心里似乎依然落下了一大块阴影。
美砂忍不住问藤野:“刚才你说的那件事情,难道就没办法伸手去救吗?”
“你这样问当然是很正常的。”藤野稍微故弄玄虚地答道,“当时就有人也怀有这样的疑问呢。”
“我并不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提出这样问题的人,是因为他们不懂流冰。”
美砂心里有点来气了,这个人怎么说话跟纸谷一个德行呢?
“可是作为长期观测流冰的人,我觉得冰块突然碎裂、人掉下去的情况,要想救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对于流冰,美砂当然一无所知。
藤野继续说道:“如果在这儿,走在冰上突然掉下去的话,立即伸出手去救可能救得上来,可当时是在外海,而且是在漂流的流冰上啊。”藤野忽然间声音高昂起来,“虽说只是一块冰,可是直径也有十几米哪,一个人坐在前面,一个人坐在后面,后面突然裂开人掉了下去,前面的人急忙赶过来救他根本就来不及的。”
“是啊……”
“再说冰在不停地漂流,有时候伸出手也够不到啊。”
“那马上用手抓住冰块不行吗?”
“事情来得太突然嘛,再说冰块又滑,又有海浪冲过来,怎么抓得住呢。”
“海水很冷吧?”
“人在水里待个五六分钟就坚持不住了。”
“那身上就没有带什么救助用的器具吗?”
“据说带了竹竿,可是单靠竹竿根本就不可能救起来。”
美砂望着被雪覆盖的湖面,想象着随冰块一起消失在蔚蓝的鄂霍次克海中的青年的脸孔。
“那……死了的那个人……”
“说实话,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就一直沉在海底……”美砂的声音令她自己都感到可怕。
“谁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沉下去之后又浮起来,然后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那一带洋流的流速很快。”藤野说着,眼睛盯着雪原远方大海的方向,“有可能从知床附近一直朝千岛群岛方向漂去了,不过这只是猜测。”
“会漂到那么远?”
“从洋流的流动方向来讲有这种可能,当然也可能因为鄂霍次克海底有很强的旋涡,于是就一直沉在鄂霍次克海底也说不定……”
“那他的家人……”
“因为一直没有找到遗体,所以他的家人至今还抱着一线希望。”
美砂霎时间感觉到了蔚蓝而冰冷的大海的可怕。
“他的家人当然很难过,可是我觉得纸谷的心里更加难过,因为他不光是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而且是当时唯一在场的人。”
“可即使有其他人在场,不也无济于事吗?”
“是啊,你说得没错。”藤野好像突然间获得一种力量似的,重重地说道,“我们中间没一个人怀疑过纸谷。”
“难道有人怀疑过他吗?”
“这个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啦……”
“可是,纸谷先生一定把当时的情况向大家解释过了吧?”
“那是当然的,在一起的当事人有责任向大家做解释的。”
“那不就没什么问题了?”
“是啊,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佐吕间湖终于渐渐看不见了,平坦的雪面也消失了,随之出现在道路左侧的是稀疏的山毛榉林和白桦林。在凄凉的光秃秃的树林中间,有一处鲜艳的绿色,那是作为防雪林而栽种的鱼鳞云杉树林。
美砂望着雪中的一点绿色,脑子里却拂不去黄昏中纸谷的那张侧脸。原以为是个性情冷淡的人,但是却忽然发现他的侧脸上隐藏着些许忧郁,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许忧郁或许就跟织部的死有关。
车子穿过稀疏的树林,重新靠近海岸行驶,前方又出现了广阔的冰原。
“从纹别到这儿,一路上都结着冰呢。”
“再往前,一直到网走都是冰呢。”
在阳光的照耀下,冰原闪着白色的光。美砂眼睛看着冰原,心里却一直在想至今不见遗体的纸谷的好友。假如是被鄂霍次克海的旋涡卷走的话,那么尸体现在还长眠在那片冷漠无情的冰下呢。
望着望着,美砂好像真正理解了纸谷不愿离开这个北疆僻壤的原因。每年迎来流冰,又送走流冰,也许纸谷一直在等候着好友从大海归来吧。
“纸谷先生跟那个死去的朋友关系那么亲密吗?”
“读大学的时候,两个人都是滑雪俱乐部的成员哪。”
“他滑雪滑得很好吗?”
“曾经在全国校际比赛中得过一次奖呢。”
“是跳台滑雪吗?”
“不是,是越野速滑。”
札幌冬季奥运会[13]的时候,美砂曾经看过越野速滑比赛的电视转播节目,运动员脚蹬滑雪板,心无旁骛地穿越在雪山之间的景象让她记忆深刻,比起跳台滑雪和大回转等项目,它没有那种华丽的动作和豪放的快意,而是非常低调和辛苦。但这种项目却似乎很适合闷头寡言的纸谷。
“你刚才说有人怀疑纸谷先生,可他们关系那么好,为什么还要怀疑他呢?”
“是啊,是啊……”藤野搔了搔头皮,歪着脑袋说,“你这么一问还真不好回答哪。”
“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你反正这就回东京去了,告诉你也没关系,不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我决不会对别人说的。”
藤野吐口气,像是精心选择用词似的,隔了一会儿才说道:
“其实,他们两个人之间还有一个共同喜欢的女人存在。”
“你是说他们两个人?”
“是的,纸谷跟织部两个人。”
“喜欢同一个女的?”
“是的。”
美砂盯着白色的冰原,点了点头道:“所以说他看着自己的朋友掉下去而不去救……”
“这样想的人只是一小部分。你觉得纸谷像是那样的人吗?”
“不。”
“是不是?只要了解纸谷的人,都根本没把那种流言蜚语放在心上。”
“那不了解的人呢?”
“不知道是谁,半开玩笑地那样讲过一句。对那些不了解他的人来说,这种事情很有故事、很刺激嘛。”
“那纸谷先生有没有……”
“没有。那种流言蜚语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无中生有的。”
“可是,纸谷先生知道那种流言蜚语吗?”
“我想他是知道的吧。”
“到底是谁这么说的呢?”
“也难怪别人会那样说,事实上,朋友死了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纸谷跟那个女的了……”
“那个女的喜欢谁呢?”
“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藤野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快,“再说这事情怎么讲也跟织部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正如藤野所说,它之所以与织部的死联系起来,无外乎周围少数人的好奇心使然。不过,美砂对那个女人却不能不产生兴趣,即使与织部的死没有关系,但是想到现在还活着的纸谷,美砂无法做到置之不顾。
“那个女的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也就是说,那件事情以后两个人没能在一起?”
“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纸谷跟她还怎么能在一起哪。”
“是啊……”
“好了,关于这件事情就不要再谈了吧。”
前方出现了一片平地。
“那是能取湖。过了能取湖,再翻过一座小山就到网走了。”藤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说道。
八
车子驶过一个叫卯原内的小镇,开始了一段爬坡的路。刚才道路左侧看得见的能取湖消失在车后,两旁的景观变成了落叶松林。树木全都落光了叶子,枯黄的树枝在雪地上投下短短的影子。
大约十来分钟,车子穿出了松林,翻过一座山丘之后,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平地。
“这就是网走湖。”
藤野双手握着方向盘,用下巴朝前示意道。车子缓缓驶下坡道,驶上一条夹在山和湖中间的道路。
“已经到网走了。”
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离开纹别时不到十点,这一路走了大约两个小时。
“纹别到网走的距离是一百一十公里,因为一路走的是雪路,所以速度还算可以吧?”藤野稍稍语带自豪地说。
右侧的网走湖很快不见踪影了,道路两旁开始出现了人家。在午后的太阳照射下,各家的铁皮屋顶上都冒起了水蒸气。
“好不容易到网走来一趟,去监狱看看吧?”
“离这儿很近吗?”
“在大曲町,反正是要经过的。”
“你的工作……”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可是你今天不是还要赶回纹别吗?”
“也不是非得要回去。”
跟纸谷一样,藤野身上也有种悠然的气质,也许是因为常年待在这儿,整天跟流冰和海水打交道的缘故,使他们都养成了优哉游哉、淡泊自在的脾性。
“因为电影的影响,网走监狱名气远扬,不过当地的人却不怎么喜欢呢。”
“为什么?”
“因为靠监狱出名,实在是件煞风景的事情。比起监狱来,这里还有许多更美的地方,比如湖泊啦原生花园啦等。”
“原生花园也在这附近吗?”
“在稍前面一个叫北滨的地方。不过像那样的原生花园在纹别也有,只不过因为交通不便,所以不像北滨的那样有名。但是要论规模,还是纹别的规模大。”
“真可惜啊。”
“游客们即使到了网走,也几乎很少有再往北到纹别一带去的。”
“那些花一般是在五月份左右开吧?”
“五月份到九月份最漂亮,希望到那时再来。特别是九月份,红珊瑚草开得最盛,佐吕间湖也好,能取湖也好,整个湖面都是红彤彤的。”
傍着大海,被红珊瑚草染得通红的湖景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色?美砂真想再来这儿看一眼。
“下次来的时候请事先打个电话,我到车站去接你。”
“那样我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反正也是闲着嘛。”
好意心领了,可如果显得过分亲切,反倒令人心里不安。
道路左侧出现一条小河,再往前走是一排围墙。车子沿着围墙向左拐了个弯,又行驶了一百来米,停了下来。
“这里是监狱的正门。”
监狱正门两旁紧连着足有两人高的厚厚的围墙,中间的铁门只开启一条仅容一人勉强进出的窄缝。铁门左边,挂着一块一米多长的门牌,上面写着“网走监狱”几个粗黑的大字。
这儿便是时有耳闻的网走监狱?美砂下车,来到跟前,战战兢兢地朝门缝里张望。只见里面有一个不大的广场,再往前是一排古旧的红色砖瓦建筑。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再回头看,道路对面正对着门的地方有一排带屋檐的围墙,旁边则是一个公共厕所。
“到了夏天,这儿被游人挤得满满的,只好造个厕所专供他们使用。”藤野一脸正经地解释道,“这儿从前因为专门关押杀人强盗等重犯而闻名,现在已经不像从前了,不过毕竟是个相当偏远的地方。”
在冬日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监狱就像无人之地一样,出奇地安静。在这威严而坚实的石墙里面,竟住着残忍的杀人犯,想到这里,美砂便感到一阵恐怖。
“走吧。”
在藤野的催促声中,美砂再一次回身仰起头看了看高高的围墙,然后登上车。
“网走可不是光有这样的地方,而是个有许多森林和湖泊的美丽城市,不看看那些地方可不行喔。”藤野带着遗憾的神情说道,“夏天登上天都山,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整个城市和鄂霍次克海呢。”
“等到雪化的时候,我一定会再来的。”
“不过,春天的时候我在札幌,你可以往北海道大学低温科学研究所打电话跟我联系。”
美砂点着头,心想纸谷春天也会待在纹别呢。
车子穿过一片住宅区,渐渐进入市中心。因为是个濒临鄂霍次克海的北疆城市,所以原以为一定是个多雪的地方,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道路两旁被铲除的积雪,堆起来顶多也就五六十厘米高。
雪下得比札幌少,可是天气要比札幌更加寒冷。
不一会儿,看见道路右侧有一条铁道线。
“今天晚上住在网走吗?”
“不。假如来得及的话,我想今天就回札幌。”
“是啊,冬天的网走也没什么可看的。”
“从这儿有直接到札幌的列车吗?”
“应该有吧,反正先到车站去看看再说。”
又行驶了两三分钟,在车的右边看见了网走车站。站舍简单朴素,让人联想到乡土民艺馆,与这北疆小城倒是非常协调。藤野在车站跟前停下车,等美砂下车,然后一起进入站舍。
这里是从旭川方向驶来的石北本线和从钏路方向驶来的川网本线的终点站。两条线路都是重要的干线,但毕竟是在这儿,列车一个小时左右才有一趟。看列车时刻表,十三点三十五分有一趟快车“北海号”发车。如果乘坐这趟车的话,到达札幌的时间是十九点二十分。
“就坐这趟车回札幌。”美砂看着时刻表对藤野道。
“还有一些时间,先一起去吃饭吧?”
两人又返回车上。
“在这里,靠近海的地方比车站附近更加热闹呢。”
看来藤野对这儿很熟悉,他顺着写有“39号国道”的指示牌往前开。
“吃日本菜还是吃西餐?”
“我是无所谓啦……”
“这里没有西餐做得好的店。好不容易到鄂霍次克来,还是吃寿司吧,怎么样?”
“寿司我喜欢。”
“那好,我知道有个地方不错。”
车子在一个叫东一丁目的路口左拐,然后开了大约两百米停下来。
只见一座两层楼的小屋,外墙抹着砂浆,门前悬垂着“流冰寿司”的店帘。藤野挑开店帘,先自走了进去。
店内对着门口的左边是柜台,柜台对面是一溜铺着席子的日式雅座。
“这里的寿司材料特别新鲜,多吃点,千万别客气啊!”藤野说着,叫了个虾寿司吃起来,“这里的虾叫甜虾,个儿又大,吃起来味道又甜。”
被他一说,美砂再低头看看,眼前一只只的虾确实比在东京所看到的要大,虾肉也更加饱满,浑身透着樱花般的嫩红色。
“乌贼也是,东京那边的乌贼肉实墩墩的,这里的乌贼肉稍薄,但是味道更鲜。”
“大概是种类不同吧?”
“那边的其实是商乌贼。还有扇贝,其他地方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扇贝哦。”
藤野一面自豪地介绍,一面美滋滋地嚼咽着。看到他这副狼吞虎咽的吃相,美砂的食欲也被勾起来了。
藤野说得一点不错,这家寿司店的材料的确非常鲜美。金枪鱼倒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不过虾和贝之类果然毫不虚妄。虾、乌贼、扇贝、鲑鱼子……凡是藤野推荐的美砂全都照吃不误,不一会儿肚子便塞饱了。
美砂要了一杯煎茶,看了看手表。
“从这里到车站十分钟都用不了,过了一点钟再走也来得及。”
美砂点点头,同时想到即将离开这个流冰之城了,顿时一股惜别之情涌上心头。虽然只有短短两天,可她却觉得好像度过了一个漫长之旅。
“冻冰融化变成流冰是在三月初吧?”
“差不多是月初到月中这段时间。到时候还来吗?”
“是啊……”
美砂一面点着头,心里一面想着乘坐在冰块上,随波漂流的纸谷的身姿。沧海一“舟”上的他的身影,令人感到一种无助的孤独。
“今年纸谷先生还会乘流冰出海吗?”
“坐在流冰上出海观测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乘在流冰上漂流。”
“不是工作吧?”
“不是吧。”
“可是一个人乘在上面,会不会很危险啊?”
“我们也跟他说过,可是他笑笑说,乘着玩玩,不必操心啦。”
既然不是工作,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乘在流冰上随波漂流,固然可以说是玩玩,可是纸谷真的仅仅是为了玩玩吗?或许,纸谷一直到现在还在搜寻死去的好友。美砂的脑海里,禁不住又浮现出纸谷那张脸来。
“今年春天我再来的话,纸谷先生会让我一起乘流冰去漂流吗?”
“这个嘛……”藤野一脸困惑地盯着对面木板拼接的白色墙壁。
“反正他乘在流冰上面的时候也是闲着没事嘛。”
“他乘在流冰上,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可不知道。”藤野加重语气答道。美砂想,大概自己只顾着关心纸谷的事情,让藤野心里感觉不舒服了。
出了寿司店,刚才还晴朗一色的天空乌云陡增,近海边的天空还有一片沉重的灰色,似乎又要下雪了。
藤野一声不响地打开车门,启动车子。重新驶上国道,回到车站前,正好是十三点二十分。先前冷冷清清的车站里,此刻人头攒动,显得非常嘈杂。
“实在是太感谢了。”
“哦不,没什么……”
藤野好像难为情似的用手摸了摸脸颊。
“请代我向纸谷先生致谢。”
“知道了。”
进客门打开,开始检票了。
美砂再次谢过藤野,然后才提着行李箱,走向检票口。
注释
[1]流冰:又称“淌凌”,冰块在水面上漂浮、流动的现象,在河流或海洋封冻过程和解冻过程中均有出现。往往上游水面开始春季淌凌时,下游水面仍处于封冻状态,此时极易壅成冰坝,造成灾害。
[2]坪:日本的面积单位,1坪大约相当于3.3平方米。
[3]网走:位于北海道东北部,面向鄂霍次克海,境内多丘陵。是日本鲑鱼、明太鱼的重要产区。
[4]知床半岛:位于北海道东部,伸出鄂霍次克海,长约65km,盛产鲑鱼、鳟鱼等。
[5]稚内:位于日本北海道北端,濒临宗谷海峡。
[6]小樽:位于北海道西部,濒临石狩湾。日本海一侧的重要港口,水产品、胶合板等的运出港。
[7]对马海峡:位于日本九州北岸和朝鲜半岛间。
[8]符拉迪沃斯托克(Vladivostok):原名海参崴,位于亚欧大陆东面。
[9]间宫海峡:位于太平洋西北的一条海峡。
[10]千岛群岛(Kuril Islands):位于俄罗斯东堪察加半岛与日本北海道岛之间。
[11]阿伊努语:阿伊努人的语言,语系不明。阿伊努人是曾居住于今日本北海道、千岛群岛以及库页岛南半部的土著民族。
[12]冰下鱼:学名应该叫远东宽突鳕,属于鳕科的一种海水鱼。
[13]札幌冬季奥运会:1972年2月于日本札幌举行的第11届冬季奥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