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经济(1)
一个生活真诚的人,必然在世界的远端。
数年之前,我曾幽居于马塞诸塞州康科德密林深处的瓦尔登湖畔,那段生活孤寂而又悠闲,本书文字,大多成于那段时间。在那里,我亲手搭建木屋,我用双手维持生活。两年又两个月时间里,若非一英里【1】以外的邻人偶尔来访,几乎无人来到我身边。那是思想的仙境,此刻,我却要重返人间。
书中对于我生活方式的具体描写,并非我个人所愿,也无意以私人生活来冒犯读者。在我独居的日子里,很多镇上的居民对我的生活感到好奇,因此在文中会有回应。曾有人问我,孤独的岁月里是否会感到寂寞和恐慌?也有一些家道颇丰的人询问我对于慈善事业的投入,或者问我是否有收养遭遇不幸的孩子。此类问题的答案,在文中相关章节会有涉及。触及不喜此类内容的读者的心情,在此我恳请多多包涵。
当前很多书不喜欢以第一人称,也就是“我”作为叙述主体。但在本书中,“我”会大量出现,这也算是本书的风格吧。事实上,“我”就是那个叙述主体,只是人们常常忽视了而已。
如果我能够像了解自己一样读懂别人,那么也就无需围绕“我”来赘述太多。可惜,我自身阅历有限。另外,我也衷心希望,所有的作者都能够坦诚地将自己对生命的领悟传达给读者,一如我们给远方的亲人诉说自己的状况一样诚恳而简约。一个生活真诚的人,必然在世界的远端。
本书的内容,或许会更加适合寒门士子们来阅读,至于其他的读者,挑自己喜欢的读就好。毕竟,只有合适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东西,就像人们穿衣服一样。书中描写的生活,或许与中国或者桑维奇岛【2】相去甚远,与那里的居民也没有太多关联。读者就是你们,居住在新英格兰的你们,书中的环境就是你们生活的环境。这种环境究竟如何,是否需要改变,你们是最了解的。
我漫步在康科德的很多地方。在这些地方,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在从事各种各样的事。修行或者赎罪,不尽相同。我曾听说,在古老的印度,婆罗门教徒【3】将身体置于火焰之中,双眸凝视太阳;或者倒悬于火焰上方,头下脚上,却依然用双眼扭转回望上天。“只有通过脖子扭转才能够让液体进入胃部,这样保持直到身体不能复原。”也有一些人将自己绑缚在大树下枯坐凝思,或者像毛毛虫一样用身体来丈量广袤的大地,或者单腿矗立在木桩的顶端……这些修行让人恐惧,让人难以置信!然而,我每天经历的一些,相比这些修行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所目睹的发生在我的邻人们身上的磨难,就算是赫拉克勒斯【4】的十二件苦役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因为十二件苦役,终归会有完结;然而我身边的邻居们面临的磨难却永无休止,他们也没有像奥拉斯那样的朋友帮他们将苦难终结。
在我看来,他们的苦难来源于自己继承的房舍、土地、仓廪、牲口以及财货,这些东西容易获得,却难以摆脱。是什么将他们束缚于土地?是什么给了他们生活的贪念?方寸之地可以存活,他们却欲望不断。是什么使他们出生就为自己设置了坟墓?是什么让他们的生活历经磨难?要想像人一样生活,就必须推翻一切。在我身边,有大量被生活压垮的魂灵,他们难以呼吸。一些没有遗产可以继承的年轻人,他们没有祖辈传下的负担,但他们却依然因为自己的方寸之地而备受艰辛。
辛勤的耕耘很快就会被埋没在犁沟之下。人们陷入一种盲从,被一种叫作“必须”的定数所左右,竭尽全力去追寻财富。而这财富被虫蚁围绕,被尘埃腐蚀,抑或引来强人和盗贼。这样的生活何其愚昧!然而身在其中的人们却总也看不明白。
传说中,丢卡利翁和皮拉是用向身后扔石块的方式创造了人类:
从此人类成为坚韧之物,历尽千辛万苦,
为我们证明了我们的来历。
著名探险家雷利因此写出下面的诗句:
从此以后,人身任劳任怨,人心饱受磨炼;只为证明,肉体凡胎本是朴石。
于是,人们在这样的盲从之下,庸碌一生。石头从他们手中被丢出,他们却不看看石头去向何处。
绝大多数的人,即使在这个自由的国度,依然承担着过度的劳作与莫名的担忧。辛勤的耕耘早已让他们的双手变得笨拙而颤抖,无力去呵护生命中的美好事物,更无力去采撷生命的丰硕成果。劳作占据了他们的时间,虚妄占据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无暇去思考自身。于是,日复一日的劳动换来的只是日益降低的回报。为了追寻更多的财富,他们只能沦为劳作的工具。盲从成为了他们生命中的最后稻草,他们又怎么可能去认识这稻草的邪恶,去反思自己的盲从呢?然而,我们在反思这些之前,还是需要先满足最基本的衣食需求,衣可蔽体,食可果腹,才能谈人生吧?人生最珍贵的性情,唯有小心呵护,方可得以珍存。只可惜,我们很少会如此小心地呵护自己,也很少会将此礼遇给予他人。
我猜想,此刻本书的读者中,就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生活困顿,举步艰难,或者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许阅读当前这短短的一段文字的时间,也是从艰辛的劳动那里忙里偷闲。这样卑微的行为,让我为之扼腕。他们总是希冀从一些生意中来寻求突变,以期改变债务缠身的局面。然而,这却又陷入了另外一个“别人的铜钱”的泥潭。在别人的铜钱中出生,为别人的铜钱而生存,被别人的铜钱所埋葬。面对人生的债务,他们总是希冀和许诺,再过一天,然而,一直到人生的尽头,他们也没有能够偿还。他们想方设法,绞尽脑汁,或是撒谎,奉承,乞讨,或是卑躬屈膝,奴性尽显,或是自吹自擂,慷慨激昂……这些无非是为了让别人给你机会去为他们缝衣补袜,或者帮他们搬迁杂货。为了应付生活中的各种不时之需,他们将金钱装入名贵而坚固的箱子中,或者塞在破烂且满布灰尘的袜子里,似乎这样才是万全之策。
我对有奴隶制度出现在我们的社会这种事情感到不可思议!遍布南方和北方的奴隶主,多么残酷而且野蛮。南方奴隶主阴险狡诈,血腥无情,但北方的监工也仁慈不到哪里去。然而,就算你脱离了这二者的控制,也依旧逃脱不了自身的奴役,或许这才是最糟糕的事情吧。哪儿有那么多神圣可谈?看看那些在市井中驱驰的车夫,他们不舍昼夜,怎么会有神圣在他们心间?他们最关注的,是车马是否可以保全,旅途可否换来金钱。自身的命运?不需要考虑得那么遥远吧。他们为那些大人物赶车,每天小心翼翼,只为换来一杯水一餐饭;他们不是智者,更非圣贤,神圣和高尚与他们无关。他们的眼睛里只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他们被奴役和牢狱深深禁锢。只是,奴隶主或者看守者是他们自己。此外,和个人内心的自我认识相比,公众舆论这个看似很强大的暴君其实也只是外强中干。在西印度群岛那些殖民地里,没有所谓的对解放的期盼,纵然威伯尔福斯再生,又能怎样?那些整日在深闺中为其葬礼编织坐垫的女性,她们对自己所谓的命运浑然不觉,仿佛这样的行为浪费的不是她们自己的生命和时间。
人们安于现状,听天由命。这种生活状态,无论是在城市,抑或是在乡村,都弥漫着深深的绝望。即使锦衣华服,用麝皮或者貂皮来武装自己,这也只是于绝望中寻求一丝安慰而已。很多人都热衷于游戏或者娱乐,这也是一种发泄,不是放松。真正的智者,是不会沉溺于绝望之中的。
对于人生的真谛、生存的意义、生命的本质,人们的选择总是趋于一致的。那些看似是经过了慎重而明智的考虑做出的选择,其实仅仅是因为在内心中别无他选。因为固有的观念蒙蔽了我们智慧的大脑,只要保持冷静而健康的思维,你就会知道,每天的太阳都会提供新鲜的光芒,旧日的偏见时刻都能够被摒弃和纠正。无论多么古老的思想或者行为,在没有被有效验证之前,都不足以服人。昨天还是世人公认的真理,明天也许就是需要被抛弃的谬论。别人告诉你不可能的事情,你要亲身试过再决定相不相信。前人的结论,随着时光的洗涤,也会有新的变化。古人在历经了漫长的黑暗之后才明白,只要保持燃料,燃烧就可以维持。而今人却可以让燃料煮沸的那锅热水,带你像飞鸟一样在天空翱翔。年龄和经验不足以给人带来优势,即使是生活的智者,他能够从生活中获得多少真正宝贵的东西依然值得人们怀疑。事实上,老年人未必能够给予后辈真正有价值的人生感悟,因为他们的经历也仅仅是个人的,更遑论这其中更多的是惨痛的教训。至少我在这世间的三十多载,还未曾从长辈那里得到真正有价值的忠告。生活需要自己去感悟,前路漫漫,我还未曾涉足。先辈们虽然已经走过,但那只是他们的人生之路,对我来说没有丝毫帮助。我相信,我在未来生命中体验到的价值,一定不会被我的前辈们提前预知。
一个农夫一边耕耘,一边跟我说:“只吃素菜是不行的,因为素菜提供不了所有你骨骼成长所需的营养。”他一直在追寻“必需的营养”。但他忘记了,就在他对此高谈阔论的时候,前面的耕牛正在用它那健壮的骨骼拖动犁头向前,而那耕牛在犁地之前所吃的就是一些青草。同样的一件事物,对于有些人来说是生命之必须,而对有些人来说只是奢侈的享受,但一定也有一些人对此一无所知。
有些人认为,我们的先人早已踏遍世界高山巨壑,看透人生悲欢离合,所以对于人世之事早已有了最完美的解决方案。就像伊弗林所说的:“智慧的所罗门早已明示树木间最适当的距离,罗马政府也对人们可以进入邻居的庭院拾获橡子的频率以及邻居可以获得的份额做出了明确的规定。”希波克拉底【5】制定的关于剪指甲的方式——不宜太长,也不宜太短,必须与指尖平齐。这些陈词滥调真让人生厌!但被很多人视为生命的真谛。事实上,一个人的潜能是无穷的,是无法衡量的,任何经历都只是万千可能中的一种。我们不能够用过去的成例来衡量未知的领域。无论你正处在何种艰难困苦,“不要烦恼,我的孩子,谁能评判你未曾触及的事情呢?”
我们可以用很多方式来体验别样的人生:太阳在给予我的豆子成长的能量的同时,也会照耀太阳系内跟我们一样的星球。仅此一点,就能够纠正我们多少谬误!然而,正在除草的我,却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夜空的繁星闪耀着光芒,苍茫的宇宙中有万物在生长。生命就如同这宇宙一样,变幻无常,谁也不能够预测他人的未来。我们本应该在一定的时光里经历所有的时代,是的,甚至经历所有时代中的所有世界!历史、诗歌、神话——我不能想象任何一个人的经历可以比这些更宽广。
很多我周围的人认可的事情,我却不以为然。如果一定要去发现值得我悔恨的事情,那就是我过于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究竟是什么样的魔力禁锢了我的思维呢?年逾古稀的老人,你已经满身荣耀,你大可以去说那些智慧的话语。后人对于前人的梦想和事业,像船只一样任它们搁浅。
我们要尽可能地相信在我们日常生活之外还存在着很多的可能。我们需要抛弃以自己为中心的思维方式,将关怀给予更多的人。世人永无休止的焦虑和紧张,将我们当前的事情无限放大了。于是我们总是陷入这样的忧虑中——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处理完?如果生病了怎么办?于是,我们白天小心翼翼,夜晚诵经祈福,总是期盼未来。我们无比忠诚地坚持着这种状态,即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也毫不退缩。或许,我们会这样说:除此之外,又能如何?但是,每一种思维的迸发,都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启。如果人们将自己大脑中想象的情形理解为现实存在的话,那么他就会以此为基础来假设自己的生活。但生活之海,人们永远望不到边!
那么我们仔细来思考一下,前文中提到的焦虑和紧张究竟是什么呢?这些是不是一定就避无可避呢?或者说是需要我们怎样认真对待呢?尽管当前社会已经是文明社会,但是如果能够过一过诸如拓荒之类的原始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就算只为了弄明白究竟什么才是生活之必需,如何才能获得生活必需品也是好的。你可以尝试去店铺里看看账簿,看看人们购买的最多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店铺里面最多的商品又是什么,或者弄明白所谓的杂货铺究竟有多杂。社会的发展对于人们最基本的生存法则影响很小,就如同我们的骨骼与我们祖先的没有太大不同一样。
生活必需品,是人们努力获取的一些物品。它们在人们的生活习惯中不可或缺,只有极少数的人才可以离得开,他们这样做或者是因为处于未开化状态,或是由于贫困,或是由于自己所坚持的信仰。事实上,真正的生活必需品只有一种,那就是食物。野牛在一片草原之外,所需要的无非是可供饮用的清水以及可以食用的青草。食物和栖息之所是动物生存的必需品。对于人来说,生活必需品无非就是食物、住所、衣物以及燃料。满足了这些基本条件之后,人们才有能力去面对人生的各种问题,才有可能去追求更美好的未来。
人类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掌握了如何造房子,如何缝衣服,还学会了使用火来让生肉变熟,以便食用。人类需要足够的食物和住所来把体温维持在正常范围。但是必需品过量,比如穿衣过多,或者火太旺,都会让体表温度高于正常体温,这似乎就变成了烤人肉。达尔文曾经描述过他在火地岛的经历。他们穿衣近距离烤火都觉得冷,但是当地的原始人赤身裸体距火很远却已经汗流浃背。我们也曾听说,在澳洲,穿着衣服的欧洲人冻得瑟瑟发抖,那些当地土著居民衣不蔽体却泰然自若。难道原始的坚强和文明的智慧二者不可兼得?德国化学家李比希有如下总结:人体就如同一个火炉,食物就是维持火炉燃烧的燃料。所以,人们在寒冷的冬天吃得多,在炎热的夏天吃得少。体温是身体经过一个缓慢地燃烧过程来实现的,当燃烧过于旺盛或过于疲弱的时候,就会导致疾病和死亡。所以,体温就代表着生命。食物是身体内的燃料,火不仅仅是煮熟食物的道具,还是我们体外的保温工具。另外,衣服以及房子也能帮助我们维持和保存身体的热量。
人体最本质的必需品就是保暖物品。我们利用食物、衣服、房子以及床铺——床铺就好比是晚上的衣服。人们掠夺飞鸟的羽毛来建构屋中之屋,这与鼹鼠利用树枝来搭建起洞穴中的床铺没什么区别。人们在抱怨这个世界的时候常常会说世间凄冷。无论是身体的寒冷还是心理的寒冷,都被我们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痛苦的来源。燃料是食物烹饪之必需,强烈的阳光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替它。在阳光普照的地区,食物的种类会变得丰富。在现代,以我的经历来看,一个人只要有一把刀、一把斧头、一把铲和一辆手推车就足以应对日常生活了。对于阅读爱好者来说,一盏灯、几件文具以及拥有能够阅读的权利就足够了,这些都不需要花费很多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然而,就有这么一些人,他们为了生存,事实上是为了生活得更加舒服,更加温暖,就要穿越半个地球,花费数十年光阴到那些野蛮原始的地方去做生意,死后,还要将自己安葬在新西兰!那些富人们,他们不需要温暖,他们渴望自己被一种所谓的时尚生活烘焙着。
大多数的奢侈品,包括那些让人们生活得更舒适的物品,不但不是必需的,反而是一种障碍。那些真正的智者往往过着比穷人更加简单的生活,无论在中国、印度,还是在波斯、希腊,他们都是如此。他们的物质极为匮乏,但拥有的精神财富却无与伦比。关于他们,尽管我们知道的多,却了解的少。近代很多的革命者以及民族拯救者和大众的关系也是如此。只有处在清静无为的状态下,才能够对世界有一个相对公平客观的评判。不管是在农业,还是在商业,抑或是在文学艺术领域,奢侈的生活通常都只能够催生出糜烂的成果。当今世界,哲学教授到处都是,哲学家却踪迹难觅。哲学教授是让人憧憬的,因为他们的生活让人羡慕。但是哲学家就不同了,他们需要开宗立派,还要在智慧的引导下去过简单、朴素、宽容、超脱的生活。哲学家不仅仅要面对理论的思考,更需要去亲自实践。那些卓越的学者和思想家的成功,不同于帝王,也异于英雄,而是类似于大臣,所以他们无力引领人类进步。那么人类为何会逐渐退化?庞大的家族为何会走向衰败?强大的国家为何会走向毁灭呢?我们自己又是否能够与奢侈划清界限?事实上,就算是在生活之外,哲学家往往也是引领时代的,吃饭穿衣或者居住取暖往往也是异于常人的。作为一个哲学家,又怎么会没有比常人更加高明的维持温暖的方式呢?
如果一个人已经使用我们上面描述的方式来获得正常体温之后,他下一步追寻的会是什么呢?他会要求更加丰盛的食物、宽敞的房舍以及炽热的火炉。在得到了这些生命的必需品之后,他的目标不再是这些等同的东西,他会进一步去追寻其它事物。他要与卑微的劳动作别,从而去探寻生命更深层次的意义。泥土与种子就是天作之合。种子的根向下从泥土里获取更多养分,叶子向上长得枝繁叶茂。对于深植土地的人来说,为什么就不是这样呢?那些被世人认为更有价值的植物和果实是远离大地的,所以被人们青睐;而那些普通的蔬菜,即使是两年成长期的蔬菜,根只要长成,其地面之上的茎叶就会被割去。所以到了百花齐放的时节,世人早已经不能认出此为何物了。
我不想给那些勇敢坚毅的人定什么条条框框。因为不管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他们对于自己的事情都有很好的掌控。也许他们的房屋让富豪们自叹不如,他们的消费让人觉得挥霍无度,但是他们依然不会走向贫困,世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前提是这种人真的存在的话。也不是要为那些能够从现实中认识自己,汲取动力,并且给予最大热情的人设定桎梏——某种程度上我就是这种人。也不是要告诫那些无论身处何地,都可泰然处之,并且能够认清自我的人。我主要是写给那些总是在抱怨命运不公,埋怨造化弄人,不努力却又永不满足的人。他们总是抱怨自己命运多舛,随意倾倒心中的满腔愤懑。另外,我也是要写给那些人,他们表面上看起来腰缠万贯,实则一贫如洗;他们拥有大量财物,却不知道如何摆脱财富的烦恼。这些人,就好似带上了一副金银打造的枷锁。
如果我把这些年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告知世人,即使对我十分了解的人大概也会惊讶吧,更不用提那些陌生人了。我在下文中稍提一下自己珍藏在心的几件事情。
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气,无论是什么时间,我都希望能够让人生更具价值,将其记录在我的手杖上。尘封的历史和无限的未来,这二者的分界点就是此刻。对于我文字的晦涩,希望读者能够予以谅解,因为我的职业相比一般来说,具有一定的保密性,而非我故弄玄虚。在许可的范围内,我会将其完整写出。而且在我家大门上没有“禁止入内”的牌子。
我曾经丢失过一只猎狗、一匹红马和一只斑鸠。直到现在,我依然努力地在寻找它们。我也曾对很多路人提到过它们,描述它们的特征、它们的行踪,包括它们对于什么声音会有何种反应。曾经有一两个人说他们有听到过狗叫,看到过马蹄印,甚至还亲眼目睹到斑鸠直入云霄。他们帮我寻找的那种心态令人感动,似乎那些动物是他们丢失的一样。
为了亲迎日出,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领悟大自然的真谛,多少个黎明,不论是酷暑或是寒冬,在邻居们还没有开始为生活奔波的时候,我就已经出门了。很多次,我在路上遇到了那些赶往波士顿的市民,或者是要去伐木的工人,当然,那时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太阳升起与否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只有我亲历这一现场,整个场景才更加完美。
多少个秋冬,我都在城外奔波,去打探各种消息,然后将其发布出去。这样的活动,几乎耗尽了我的全部财产,但我依然孜孜不倦。只要收集到的消息是关于两党的,那么这些消息很快就会以新闻的形式出现在《盖瑟提报》上。我常常在山冈或者高树上的瞭望塔上执著地守望,等待那些最新的消息并用电报将它们发布出去;有时我会独守山顶,直到夜幕降临,希望能够多少有所收获,尽管大多数时候什么也没有。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曾经为一家销路平平的杂志写稿。编辑们常常认为我的稿件没有价值而不予刊登,所以我理解作家们费劲心血却没有相应回报的心情。当然,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换来了很多的苦楚。
我曾经以暴风雨雪的检测员自居,并且我认为自己足够尽忠职守。我也曾担当道路巡视员,只是我巡视的不是公路,而是林间小道,工作任务是确保其通畅可行。我也曾经在沟壑上架设桥梁来方便人们通行,这些有路人的脚印和足迹为证。
我曾经照顾过那些容易受惊的牲畜,因为它们总是越过圈栏,给尽忠职守的牧人带来麻烦。我熟悉整个牧场,包括那些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当然乔纳斯以及所罗门今天究竟会在什么地方我是不知道的,这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曾经为橘树、樱桃、荨麻、红松、白葡萄以及紫罗兰浇过水,否则的话,这些植物早就在干旱期枯萎死亡了。
并非我有意炫耀。的确,我尽职尽责地干了这些事情。但是,以后我才慢慢知道,市民们根本不认为我是公务人员。他们甚至连一个能够享受一些津贴的基本的名分都没有给我。我可以对天起誓,我的账务绝对清晰可信。没有人来查询我的财务,还好我也不在意此事。
前不久,有一个卖篮子的印第安人敲开了我邻居的大门。(我的邻居是一个著名的律师。)“要篮子吗?”印第安人问。“不要!”我的邻居回答。“难道你要让我饿死吗?”印第安人嘴里嘟囔着走出了大门。他看到这个辛勤的白人邻居家里是如此富裕——律师无非就是罗织借口而已,名望和财富就像变魔术一样滚滚而来。于是,他对自己说,我要做生意,我要编篮子,我就只能做这些。在他的心里,篮子编好了,他的事情也就结束了,至于篮子是否能够卖出去,那是白人的事情。而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还需要让别人有购买这个篮子的理由,或者至少应当想到让别人有购买这个篮子的理由。我也曾经编织过精美的篮子,但并没有编织成别人愿意购买的篮子的样子。在我看来,我编织这个篮子仅仅是因为有趣。我不但没有想过如何才能够让人购买,而且我还要抑制别人购买的欲望。大家一致认可的成功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只是众多的生活方式中的一种而已,我们有什么理由去抬高一种而贬低其它的呢?
我明白了,市民们是不太可能在法院给我一份职业的,我也没有机会去教堂找到属于自己的职位,于是我必须另谋出路。我选择了去我更加熟悉的森林中生活,并且马上就开始这行动。不再去等待那些所谓的费用,仅仅依靠我的微薄的积蓄就足够了。我来到瓦尔登湖畔的原因,不是为了要节省生活开支,也不是为了要寄情于山水,而是为了摆脱世俗的烦恼而更加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没有商业头脑,也没有强烈的进取心,这样也可以避免悲惨而又愚蠢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一直在用心养成一种职业习惯,这种习惯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十分重要的。如果你要和中国做生意,那么你就需要在塞勒姆的港口设置一个简单的财务室,用来为出口各种土特产服务。比如冰、松木以及花岗岩等。这是一项很好的生意。其中涉及的任何事务都要你自己来处理,你的职务包括领航员、船长、业主和保险员。另外,还包括各种货物的账务处理。你还需要认真地审阅往来的每一封信件,无论是发出的还是收到的。不论何时,你都要十分谨慎地应付货物的装卸。你还需要担任发报员,不停地发报以便与在海上漂泊的船只保持联系。你需要寻觅千里之外潜力巨大的市场,你需要保持供需平衡,你需要了解各地市场的基本行情,你还需要对于战争的前景作出判断,从而确定市场发展的方向。你还要对航海新成果保持敏感,发现新航道,学习航海的各种技术,从而能够看懂航海图,判断海洋上暗礁、新灯塔和浮标的位置,还要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查勘。因为任何一点点细微的误差,或许都会导致一只本来应该按时到港的货船遭遇礁石沉入海底,如同法国探险家拉佩鲁兹【6】当年的命运一样。你需要密切关注科技的发展,研究古往今来的航海家、探险家以及大商巨富的航行历程。还有,你必须十分了解货物的库存以及市场状况。类似于利润、亏损、利息、重量以及损耗等数据的计算……这实在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没有十分渊博的知识以及大量的精力是做不来的。
在我看来,瓦尔登湖是一个很好的商业场所:毗邻铁路,能够交易冰块。当然,还有很多其它的优势,我就不一一挑明了。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十分优良的港口,也有很好的基础,当然还需要打桩以巩固地基。但是,这里没有像涅瓦河那样需要填满的大量沼泽。据说,西风裹挟的涅瓦河上的冰块,几乎可以让整个圣彼得堡瞬间消失。
由于我实在没有资金来从事商业,又想不到可以筹资的有效办法,所以这也只能是空想罢了。接下来我们来谈谈更加实际的问题吧。首先说说衣服。通常我们选择衣服,一般考虑的是衣服是否时尚以及是否吸引人的眼球,而不是衣服本身的实用价值。那么,这些人应当首先清楚衣服的真正功能所在:其一是为了御寒,其二是因为文明社会要求我们用衣服蔽体。之后他再来思考一下,除了向衣柜添置衣服以外,究竟还有多少必须或者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国王和王后,他们有一大群的专用裁缝为他们制作衣服,但是他们的衣服通常也是只穿一次而已。因此他们是无法体会衣服的舒适的,他们更像是挂衣服的衣架一样。对一般人来说,衣服穿得越久,他们对衣服的感情越深,最后甚至都不愿意丢弃。因为抛弃了跟随已久的衣服就如同抛弃了自己的躯体一样。我从来不会因为别人穿了有补丁的衣服而看低别人。世人常常为穿着而绞尽脑汁,他们总是希望穿着时尚的衣服,即使不时尚,也必须整洁,至少没有补丁。然而他们却常常忽视了自己内心是否清洁。在我看来,衣服上面有了裂缝而没有及时缝补,最多也就是人们粗心大意罢了。有时候我会用这个问题在我的熟人中做做测试,询问他们是否愿意穿着一件膝盖有补丁,或者有两条缝隙的裤子。大多数人说他们宁可跛脚进城,也不愿补丁加身。在他们的心里,一个绅士的腿伤是可以治愈的,但是如果裤子破了,那受伤的尊严就永远无法弥补了。因为他们关注的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而是受到世人一致关注的东西。我们认识的人或许是有限的,但是认识的衣服和裤子却是数不胜数。如果你将你的衣服给稻草人穿上,马上就会有人向稻草人问候敬礼。前不久,我在一个穿着衣服、戴着帽子的稻草人旁认出了这片田地的农场主,与上次见到他相比,岁月的风霜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据说,狗会对穿着衣服的陌生人狂吠不止,却对上下赤裸的盗贼保持沉默。如果人们都不穿衣服,那么他们还能保持现有的地位吗?没有衣服,你能判断谁的身份高贵吗?当普法伊弗夫人在环球旅行中到达亚洲境内的俄罗斯的时候,她认为穿着旅行装会见官方人士颇为不妥,因为“这是一个文明的国度,这里的人们会从穿着来判断你的身份”。即使是在我们这个民主的新英格兰,只要拥有财富,拥有华贵的服饰,你就能够获得世人的尊重和膜拜。这些人的思维,或许需要传教士去感化。另外,衣服自然不能离开缝纫。这工作或许永无休止,因为女人的衣服是永远也做不完的。
一个人完全没有必要一定穿着新衣服做事,他只需要穿着旧衣服就够了。一个英雄,他穿着旧鞋子的时间会比他的仆人穿着的时间更长——如果这位英雄有仆人的话。赤脚的历史,要远远长于鞋子的历史,英雄也一样可以赤脚走路。只有那些要去赴宴,或者赶往市政大厅的人才一定要穿上崭新的衣服,才一定要经常穿不同的衣服。很少有人理会他们的旧衣服,尤其是那已经破烂不堪、丢给乞丐都不能算是行善的衣服。此时那个乞丐应当算得上是更富有的人,因为他一无所有依然可以很好地生活。所以,我们要特别留心那些把衣服看得比人还要重要的工作。没有新人,又哪儿有那么多新衣服需要做呢?如果你有很多工作可以选择,那么就用旧衣服来做一个测试吧。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不是去迎合什么,而是要做什么才重要。换句话说,是你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许我们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新衣服,不管以前的衣服是如何的残破或陈旧。只要我们努力奋斗,不断进步,向着我们的最终目标不断前进,即使我们旧衣加身,也会焕发新的光彩。当我们的人生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之后,自然会有新袍加身的。蝴蝶破茧、蛇蜕皮也是同样的道理。衣服只是人身外在的一层表皮,仅仅是人在尘世的烦恼累积而已。我们不能生活在伪装之中,否则只会被世人包括我们自己所抛弃。
我们包裹上层层叠叠的衣服。这些华而不实的外套如同身体的假皮,它们同我们的生命没有直接的关系,剥去也不会危及我们的生命。衬衣是我们最贴身的衣服,好比我们的真皮,一旦剥离,可能就会伤害到身体。在我看来,在一定的季节里面,几乎所有的生物都会穿上它们自己的“衬衣”。若能穿得这样简单,人们在暗夜中会触摸到自己,真正做到万事简单明了,无所顾忌。一如被敌人攻破城堡时的古代哲人,坦然自若地走出城,了无牵挂。通常,一件厚外套可以相当于三件薄上衣,顾客可以根据自己的能力购买适合的衣服。假设,五美元可以买到一件能穿数年的厚外套,两美元可以购置一件厚马裤,一个半美元可以买到一双牛皮靴,夏天的凉帽价值二十五美分,冬天的帽子价值六十二美分。那么,一个用自己辛勤劳动换来这满身装备的穷人,又怎么会缺乏令睿智之士向他们低头敬礼的理由呢?
我想要做一件样式特别的衣服,女裁缝郑重决绝地告诉我:“现在人们已经不流行这个款式了。”她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人们”,就好像是上帝的裁决一样神圣。我意识到我的想法可能难以实现,因为她根本没有在意我的话语。面对这样的断语,我沉默片刻,仔细地揣摩了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想明白这句话中的“人们”究竟和我有多大的关系,以至于他们会这样锲而不舍地干涉我的想法。然后,我用同样一句郑重决绝的话回答:“对,人们近来不流行这个款式,但是现在却流行。”假如她只测量我的身体尺寸,而不度量我的思想品格,那我就仅仅是一个挂衣架而已,这样的测量还有什么意义?我们现在信奉的既不是智慧女神,也不是命运女神,而是时尚女神。她具有纺织和裁剪方面的绝对权威。巴黎的猴王刚刚抢来一顶游客的帽子戴上,全美国的猴子就纷纷效仿。很多时候,我都期望能够不被别人干扰而单纯简单地做一件事情。真该用强力榨汁机榨出他们心中固有的陈旧观念!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看到,有的人脑中存在的如同腐虫一般的旧观念,即使经过烈焰也无法被焚毁。在这些旧观念的影响下,你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不要忘记,埃及有一种麦子是经由木乃伊才流传至今的。
总而言之,在任何一个国家,将衣服装饰上升到一种被广为尊崇的艺术形式都是不应当的。现在,世人已经开始将任何可以得到的东西变成衣饰,如同船舶失事落水漂浮上岸的船员一样。刚刚上岸的时候,他们会将任何可以找到的东西穿在身上,不久之后,他们就开始彼此嘲笑对方的穿着了。后来者都会觉得前人的服饰让人发笑,例如他们觉得亨利八世或伊丽莎白女王的衣服十分滑稽,好像他们是食人岛上的国王和王后一般。一件衣服离开了人的身躯,就会变得毫无价值。只有穿衣人严肃真诚地研究,才能够制止别人的嘲笑。牺牲于炮火下的士兵们破烂的军装是无比高贵的。
芸芸众生总是睁大眼睛,凭着一种原始的趣味和本能在这如同万花筒一般的世界寻找时尚和流行。但服装商人们心知肚明,那些所谓的趣味都是变化无常的。于是,他们会做出两款连颜色都是相同的衣服,其不同仅仅体现在几根丝线上而已。但是,一款或许就会大卖,而另一款就无人问津;令人惊奇的是,不久以后二者的位置对调,昔日被丢在角落的款式或许会重新引领时尚。与此相比,文身倒是显得不算那么恶劣和俗气了,人们实在不应当因为其花纹融入皮肤就判断这是一种原始的野蛮行为。
我并不认为工厂制度能够为世人打造最好的衣服,虽然我们的工厂正在逐渐接近英国的模式。据我所知,这些工厂生产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要让世人穿上合适得体的衣物,而是为了财富。
对于房子,我也毫无疑问地认为这是当前人们的必需品。尽管在一些比美国更加寒冷的地方,人们没有房屋也可以长期生活。萨缪尔·拉恩曾经说过:“在拉普兰德【7】,人们裹着兽皮,用皮带覆盖头和肩膀,每天在冰雪中睡觉,那里的温度足以冻死穿着毛衣的人。”他常常看到这一景象,然而,他说:“那里的人并不比其它地方的人健壮。”然而,可能人们出现在地球没多久,就发现了房屋的方便和家庭的舒适吧,他的话语想表达的是人们对于房屋的满足感要远远超过家庭生活的舒适感。在有些地方,一年中三分之二的时间都不需要房屋,只要有一把雨伞就足够了,对于这些地方的人来说,房屋就不是必需品。在夏日的夜晚,只需在身上覆盖一张毛毯就可以入睡。对于印第安人来说,房屋更重要的意义是表明了一天的行程,他们在树干上刻下的房屋的数量,表明了他们宿营的次数。人类的身体不够强壮,身材也不甚魁梧,于是,退居到只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中,这样才更加舒适。在原始时期,人们暴露于野外,尽管温度适合的时候也还算惬意。但是,一旦风雨交加或者寒冬来临,如果没有房屋的话,就不能够遮风避雨,或许人类在进化初期就已经夭折。在衣服出现之前,亚当和夏娃都是以树叶蔽体。人类期盼的温暖舒适的家园,首先要能够遮风避雨,保持温暖,然后还需要有一定的情感满足。
我们可以想象,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有一些锐意进取的人寻觅到了洞穴,并借此获得温暖。事实上,每个人在孩童阶段都会重新感受这一历程。即使风霜雨雪,他们也喜欢户外活动,他们喜欢玩骑马或者盖房子的游戏,因为在他们的血液中就有这样一种需求的基因。或许很多人都会记得那种小时候因为发现一个洞穴而变得兴奋异常的感觉,我们的身上依然残存着祖先们的本性。岩洞逐渐转变成有顶的房屋,屋顶从树叶片,到树皮树枝,到亚麻秸秆,到木板砖瓦,直到人们已经彻底忘记了露天生活。一直到现在,人们已经意识不到我们对于房屋的依赖究竟到了怎样的程度。从露天而居到熊熊壁炉,这的确历经了一个漫长的阶段。如果我们与天空之间不再有所阻隔,如果诗人不是在屋檐之下字斟句酌,如果圣人不是在其中苦苦思索,这样的生活也让人颇为心动。因为洞中的鸟儿无法发出响亮的歌声,笼中的鸽子也无法展示它的纯真。
如果一个人想要修建房屋,那么他最好有新英格兰人的精明,这样才不会在未来的某天发现自己居住在一个工厂内,或是生活在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宫,或者是生活在贫民窟、监狱、一座豪华的坟墓。我们首先要意识到的是,房屋真正意义上的作用到底有多大。我曾经看到镇上的佩诺布斯科特族印第安人,他们住在薄薄的棉布搭成的帐篷里,四周堆满积雪。曾经,困扰我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在自己的生活中去追寻自己真正想要从事的事业呢?现在,这样的困惑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以前,当我看到那种六英尺【8】长、三英尺宽的木箱,就是铁路工人常常用来装工具的那种箱子,我就在想,对于那些生活艰难的人来说,只要花上一美元就可以买到这样的一个箱子,然后在四壁钻上一些孔,就可以透气,这样下雨天和晚上的时候就有了栖身之所——只要进到箱子里,盖上盖子,就可以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即使是灵魂也可以得到片刻的自由。这样的生活其实也还不错,至少不算是最糟糕的选择。在箱子里面,你拥有独立的空间,也不会有房东跟你讨要房租。有很多人为了住在更豪华、更宽阔的箱子里面而为要支付的租金烦恼致死,而他们如果住在这种箱子里面,至少不会被冻死——这决不是开玩笑。节俭作为生活中的一种行为,虽然被很多人所不屑,但是我们却不能等闲视之。有这样一个原始、粗犷的种族,他们主要在室外活动,他们建构房子的材料几乎都来自于大自然。曾经担任过马萨诸塞州殖民地的印第安人总督古金曾在一六七四年有过这样的记录:“这里的房屋使用树皮做房顶,十分整齐而漂亮,而且具有很好的保暖效果。这些树皮是在干旱的季节从树木上面剥下的,在它们刚刚剥下还是绿色的时候利用重木将其压成片状……再次一些的房子是使用灯草芯来铺设房顶的,虽然看起来没有树皮房顶那么美丽,但是其保暖性质却一样优良……我曾经亲眼目睹过这样的房子,有六十或者一百英尺长,三十英尺宽……我曾经在这样的屋子里住过很多次。在我的感觉中,这种房子的舒适和暖和度不亚于英国最好的房子。”他还说,他们的房子里面的装饰也很好,他们在房子的地上和墙上铺上了有镶边的草席。他们还会在屋顶开一个洞,在上面悬挂一张草席,利用绳子做开关,以此来控制室内空气的流通状况。这样的一座房子,仅仅一天就可以建设完成,如果是把它拆除,再挪动到另外一个地方,只要几个小时就可以了。在那里,每户人家都拥有这样的一座房子或者其中的几间。
在原始生活状态下,每一个人都力图拥有一座房子,一座能够满足他们简单而粗鄙的基本需求的房子。尽管空中的飞鸟拥有它们自己的鸟巢,地上的狐狸有属于自己的洞穴,野蛮人有他们自己的棚屋。然而,在文明社会中,拥有自己房屋的人或许还不到一半。在文明程度越高的社会,拥有自己房屋的人越是屈指可数,其余的人则要为他们这层最外层的表皮支付昂贵的租金,来满足遮风避雨的需求。而他们所支付的租金,或许可以购买下整个村庄的印第安棚屋,这也为他们一生的贫困埋下了伏笔。我并不想去分析两种房屋之间的优势和劣势,但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摆在面前,野蛮人可以拥有自己的住所是因为其廉价的成本,而文明人只能租房是因为他支付不起其价格。而且长此以往,他们可能连租金都无力支付。也许有人会认为:那些可怜的文明人只要支付了租金,就可以获得自己的住所,而且这个住所比起棚屋来说,简直就是宫殿。以我们当地的市场价格来说,只要每年支付二十五到一百美元的租金,你就能够拥有人类历经上千年才获得的文明成果:宽敞的屋子,整洁漂亮的壁纸,鲁姆福壁炉,粉刷过后的内墙,百叶窗,铜质的水泵,弹簧锁,等等。正在享用这些成果的,是那些“可怜”的文明人,而没有这些文明成果的野蛮人,他们的生活却显得更加富足,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文明固然可以改善生活——这样的观点我是不否认的,尽管只有智者才能够真正做到——不过,它的前提是,房屋设置的改善不是以成本增加来达到的。这里所说的成本,就是人们为了获得生活必需品而必须付出的生命的支付,不管是立即支付,还是预期支付。我们周围房屋的平均价值为八百美金,如果按照一个人一天的劳动价值为一美金计算,抛开家庭负担的影响,大约需要十年到十五年的劳动才能够换来这座房子。也就是说,为了这个简单的住所,他消耗了他生命的很大一部分。或者他仍然选择租房,那也只不过是另外一个糟糕的选择而已。那么,在这样的状况下,那些野蛮人愿意拿他们的棚屋来交换这所谓的宫殿吗?
在世人看来,之所以要累积足够多的财富,是为了要应付生活中的不时之需。但是在我看来,其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自己准备足够的丧葬费用。不过,他的葬礼或许并不需要他出资。这也是文明人与野蛮人之间的一个显著区别。为了让种族得以延续,为了让社会和谐发展,文明人便设定了一系列的制度。当然这样的制度是有利于人类社会发展的,但是要个人生活为之付出代价。我希望通过我的叙述可以让大家明白,为了达到上述的目标,我们每一个人做出的牺牲是十分巨大的,并且,这种牺牲在我看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你究竟想表现的是什么?是贫穷总伴随你身边,还是父亲吃了酸葡萄,孩子的牙齿也因此而被酸倒?
我的邻居们,那些在康科德的农人们,他们的经济状况和其他阶层的很多人一样好。当我想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为了一块土地而付出了二十、三十甚至四十年的劳动,就是为了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为了这些土地,他们付出昂贵的代价,或者是大笔金钱,甚至为了获得这块土地而抵押的资产价格已经超过了这块土地的价值,为了土地他们肩负了更加沉重的负担,而且还要一代一代地继续传承下去。就如同他们所说,这土地与他们的后代血脉相连。我询问当地的税务官,能否告知我几个拥有土地又没有债务的人,令我吃惊的是,税务官却很难随口说出一打。假如你需要了解他们的土地转让的历史,最好去银行查询抵押状况。真正依靠自己的劳动就能够支付土地债务的人屈指可数。如果有的话,他的邻人就能够随手指出。据我估计,在整个康科德,或许只有不超过三个这样的人。
至于商业,一百个商人中几乎有九十七个要走向失败,其状况也不比农人好多少。有一个这样的说法:商人们的亏损很大程度上都不是由于生意失败,更大的可能是失信于人。换句话说,是道德沦丧导致了最终的失败。另外,上面提到的三个人或许也很难挽救其灵魂,与那些只能接受失败的人相比,或许他们的状况还要更加严重。破产和失信是文明社会的跳板,而野蛮人则处在一方稳定的木板之上,慢慢前行。尽管如此,每年在这里举办的米德尔塞克斯耕牛比赛依然规模宏大,似乎这里的农业状况十分美好。
农人们孜孜以求地改善生活,却总是用更复杂的方式来解决本来不甚复杂的问题。为了得到一根鞋带,他们开展了畜牧业;为了让生活更加舒适安逸,他们利用精巧的弹簧设置了机关。但是,当他们转身之时,却一脚踏进了另外的一个陷阱中,这就是他们贫穷的根源所在。基于同样的原因,野蛮人们享受着生活的舒适,而我们却一无所有,尽管在我们的周围充斥着各种所谓的享受。就像查普曼的歌中所唱的:
这世界如此虚妄,
为了俗世中的精巧宏伟,埋葬了世间的幸福和欢唱。
农人们获得了他们的房子,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富裕,反而更加贫困,让房子占有了他们。也许就像莫摩斯【9】嘲笑密涅瓦【10】建造房屋的原因一样,他说:“没有把房子建成可以随时移动的,不然我们就可以远离令人不快的邻居了。”此外,我们的房子可以说是一笔笨重的资产,以至于我们不是住在里面,而是被其所囚困。那些令人不快的邻人,其实只是我们自己而已。据我所知,在我们这个城市不乏希望卖掉其城市近郊的房子,希望可以实现回归田园的梦想的家庭,但是总也不能如愿。看起来,或许只有死亡可以成为他们最终的自由抉择。
即使大部分人都能够拥有或者租住这些被不断改造的现代化的文明房屋,但是文明进化的仅仅是房屋本身,对于其中居住的人并无促进。文明可以催生出皇宫,却不能营建出国王和贵族。假如文明人的道德或追求并不高于那些野蛮人,假如文明人都只为了生活的安逸和舒适而消耗自己的绝大部分生命,那么他们有什么理由拥有更加先进的住所?
那么那些贫穷的少数人又是怎样生活的呢?或许我们从生活条件上可以看出,高于野蛮人的人与低于野蛮人的人是存在着比例关系的。一个阶层有多么富足,另一个阶层就有多么贫困。富丽堂皇的宫殿的对面,矗立的就是救济院和“沉默的穷人”。以蒜头为生、建造法老的陵墓金字塔的人,他们死后只能够草草安葬;为皇宫建造房檐墙壁的工匠,他们晚上居住的或许是连棚屋都不如的地方。不要错以为在文明社会中,人们的生活水平就会远远高于野蛮人。我们这里说的是贫困的穷人,而不是落魄的富人。要想了解这些状况,只需在铁路两旁随意散散步即可。你会看到随处可见的摇摇欲坠的工棚,这就是文明社会中没有被改善的东西。每天下午我散步时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工棚中挤满了人,为了获得足够的采光,他们只能把门敞开。他们是不可能有火炉的,不论老幼,取暖的方式都是缩成一团,以至于很多人再也无法彻底伸展开他们的身子,身体以及四肢的发育也被严重抑制。我们本应该给予这些人足够的重视,因为这个文明社会中很多伟大的工程是经由他们的双手劳作才问世的。在英国,工人们的状况也是如此,尽管他们的工作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名目。我们去看看爱尔兰,这是一片被誉为文明社会的白人所拥有的区域。无论是美洲的印第安人,还是南海上的岛国原住民,或者任何一个没有被文明影响的原始部落,我坚信,这些野蛮部族的首领与文明社会的领袖一样聪明,他们的处境,更多的表明了所谓的文明究竟含有怎样的浑浊。我甚至不需要谈到南方各州的劳动者,虽然他们是我们最主要的出口品的制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