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今夜,对人类文明的维护没有国界
秦朔/文(原载于“秦朔朋友圈”2015年11月15日。背景:2015年11月13日晚,在法国巴黎市发生一系列恐怖袭击事件,造成至少132人死亡。此后,法国本土和科西嘉岛进入紧急状态,世界各国纷纷谴责恐怖袭击,向法国和法国人民表示支持和慰问。)
有哪个文明社会的成员,不曾从法兰西的启蒙思想和文化艺术中汲取过营养?不曾被那些灿若群星的名字,从革命家到小说家,从思想家到画家雕塑家,点燃过某段青春记忆和思想火花?
今夜,想到这个问题和受难的巴黎,想到那些受难者无辜的命运,我的内心无法平静。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在伏尔泰那里读到过这样的句子:“孔子是真正的圣人,他自视清高,是人类的立法者,绝不会欺骗人类。没有任何立法者比孔子曾对世界宣布了更有用的真理。”
我也在雨果那里读到过:“法兰西帝国从这次胜利中获得了一半赃物,现在它又天真得仿佛自己就是真正的物主似的,将圆明园辉煌的掠夺物拿出来展览。我渴望有朝一日法国能摆脱重负,清洗罪责,把这些财富还给被劫掠的中国。”那是1861年,北京圆明园被纵火焚烧之后。
从伏尔泰到雨果,从卢梭到罗曼·罗兰,文明与良知的光亮,曾经伴随着我的大学时光,至今不灭。而傅雷先生在《约翰·克利斯朵夫》译者献辞中的那句话,“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所屈服罢了”,对我一直有着座右铭般的召唤。
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去过巴黎,在《南风窗》工作时去过两次。2001年7月第二次去巴黎,回广州后听到政府官员不断说“广州的珠江可以媲美巴黎的塞纳河”,有些不同看法,于是在网络论坛上用笔名“中大学子”写过一篇短文,题目叫《请不要拿塞纳河比珠江》。我说,我在珠江边看到的只有房地产,只有“物体”,这不是珠江的罪过,因为江河之美从来是靠它两边的风景来衬托的,正如三峡之于长江,壶口之于黄河,外滩之于浦江。“并不是塞纳河本身多么奇瑰浪漫,天生丽质,而是塞纳河两岸的建筑文化、历史文化、生活风尚,赋予了塞纳河一种特殊的韵味。……在碧绿而轻快的塞纳河的右岸和左岸,你会看到从高卢—罗马时代以来各类风格的建筑物,尖顶的、圆顶的、方顶的,古朴庄重又各具特色。从罗浮宫到巴黎市府大厦,从巴黎圣母院到埃菲尔铁塔,许多建筑都充满着历史和文化的回响。”
今夜,我不愿意再看巴黎遭遇恐怖袭击的那些视频,甚至不愿意看新闻中不断更新的死伤数字,而以前在新闻一线的时候,这都是我要求编辑记者“快抢前”的内容。
我的脑海里漂浮的是巴黎,是法国,那些文明的符号。
文明是如此脆弱吗?最近和一些朋友聊天,常常谈到这个问题,因为历史上,野蛮和蒙昧的蛮力击垮文明的社会,有很多例子,正如暴烈的凶手可以轻易要了一个文质彬彬书生的命。无奈!我们最后给自己的安慰是,杀人可以不要文明,文明很容易被野蛮征服,但是杀人者、征服者想要延续他们的生命和他们后代的生命的话,唯一的选择还是文明,而不是暴力。如同电影《悲惨世界》中所言,爱护他人才是上帝存在的证据。
“多少个时代过去了,生命本来是光荣的历程,却变成了一场可怕的经历,这一切之所以发生,是因为迄今为止人的生存完全被恐怖所笼罩。”这是房龙1940年写的话,那个时候,人类正处在战争之中。
今天,人类还是无法完全逃脱恐怖的阴霾。
在我的价值体系里,人们通过合作和自愿交换,能使哪怕是再小的国家也可平等地与最强大的国家进行贸易,能使根本互不相识也永远不见面的人,甚至可能是由于种种原因而互相仇恨敌对的人,也能够在一个市场体系中互相合作,在不知不觉中造福于对方。我一直觉得,以自愿交换为基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类合作秩序,这是文明的基石,是面对即使再大的野蛮和邪恶也不能退让的底线。
无论基于什么原因,我无法接受对文明世界基本秩序的袭击。也许,袭击者的希望就是一个越乱越好、越没有秩序和制约越好的世界。我深信,如果让他们的逻辑替代今天的秩序的话,我们一定会进入一个悲惨世界。
“他们不代表一个民族,他们不代表一个宗教,他们不代表一个文化。狂热将摧毁任何文化。原教旨主义不是信仰的表现,而是信仰最大的敌人。”这是“911恐怖袭击”后,当时的德国总统约翰内斯·劳的观点。
今夜,我听到了类似的话。法国电影导演吕克·贝松在公开信中说:“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之上……这只是自私,这种自私把我们的社会和地球带入了深渊。”“我的兄弟,你也有好多事情要做。如何改变这个社会,你也有责任。要工作、要学习,用笔而不是AK47。民主社会的好处,就是它为你提供了保护你自己的工具。买一支枪要花250欧元,但买一支笔只要3欧元,而用笔的影响力要比枪大1000倍。”
吕克·贝松说,用民主的方式把握住权力,帮助所有的兄弟。恐怖主义永远不会胜利。“但是今天,我的兄弟,让我们一起哭泣。”
谁也杀死不了文明,即使是最残酷的杀手。伟大的雨果说,“天生的万物中,放出最大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最深黑暗的也是人心。”但即使面对最黑暗的人心,雨果还是说,“最高贵的复仇是宽容”。
这是文明社会的悲痛之夜,但它不应是仇恨或复仇之夜。当我们选择了文明,无论如何,就再也不能回到蒙昧和野蛮的轨道上。
我知道写这样的文章,说这样的话语,对巴黎的死难者来说很苍白很无力。但今夜,坐在“东方巴黎”上海一张宁静的书桌前,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