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爱与死,寂寞与责任
从我写作的房间可以远眺英格兰东部的田野与森林。这真是抒情诗一般的田园景致,只待日后有像英国画家约翰·康斯特布尔(John Constable)之类的画家用油彩把它捕捉下来。看着老照片,你会觉得眼前的景色跟100年前一模一样,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在我身后的村子里,人们仍然谈情说爱、生儿育女、遛狗散步、聊天喝茶,生生不息。每个人都必须处理的几项人生大事——爱与死、寂寞与责任,仍然担在我们肩上。
然而表象是会骗人的。100年前,两个人在这片田野上用大镰刀收割谷物的速度是一天0.4公顷地。今天,约翰一个人只消一天就可以收割8公顷地,若不是因为与雇主之间的合同如此约定,恐怕他还能干更多。过去的小农场如今已经被某些较大的东西吞噬了,原有的工作方式也已不复存在。村里的居民不再从事农耕,而是为电脑公司、房地产公司或是出版社工作,他们与工作之间的连接是通过电脑与传真机,而不再是耕作的农具。男人和女人都可以把这种工作做得很好,也就是说,丈夫与妻子往往都是一整天不在家,这就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屋子里的墙上装了防盗警报器,过去,这里的人可是连门都不用锁呢!
装警报器是因为在那些屋子里,有许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值得去偷的东西。我们在物质上更富足了。不过有些人却觉得错过了机会,或者如果他们还年轻的话,他们也担心自己得不到机会。对于该做什么、该买什么以及该住在哪里这类事情,大家确实拥有更多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选择起来会比以前容易。尽管大部分的房子看来仿佛一直都坐落在那里,但是住在屋里的人却并非是在这个村子里出生的,而他们的孩子一旦羽翼丰满,也会离家单飞。这里不过是过客住的社区罢了。
我们住的村子可说是这个社会的缩影。乍看之下,生活似乎仍然像往常一样,可是仔细一瞧,变化已经渗透到了生活的每个层面,而我们也很乐于把这些变化称为“进步”。20年前,当我们买下这栋小屋时,厕所是在外面,而且也没有电,但是现在住起来可舒服多了。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要比过去舒适得多。然而天下之事,鲜有不是祸福参半的。
财富能买到什么
我相信许多人都被我们为自己创造的这个世界给搞糊涂了。我们为人类幸福所做的贡献固然不容置疑,但它也将人划分为贫与富,并且把许多生活在其中的人搞得精疲力竭,却不见得会导向一个令人更满意的世界。但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经济制度,可以改变这种状况。纵然如此,任何事物(甚至连我们自己的生活)都可以商业化的这种流行新趋势,似乎并不是我们想要的答案。一家医院,以及我的生活,远比区区一桩生意来得重要。
积累相当的财富却无法使用,究竟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如果按照国际劳工组织(International Labor Organization, ILO)的估算,全世界有1/3的工作者正身处失业,或是只能兼职的境地,那么创造财富所需的效率又有何意义?这种不断要求数字增长的热情何时方休?倘若以现今的速度继续增长,再过100年,我们将会买下16倍于今天的东西。即使世界的环境可以容忍这些负担,我们又该拿这些东西做什么呢?当今已经有70家大企业的规模比许多国家还大,它们会不会继续增长?它们的增长对我们重要吗?
位高权重者对于这些问题不但漠不关心,而且还颇为志得意满。人们以为这些忧虑只是伴随变化而来的阵痛,时间、科技与经济增长自然会理清一切。我对这种想法感到失望,也为这么多人的生命遭到虚掷、人在财富中却仍穷困潦倒的现象感到愤怒。我不仅对较为形而上的人生观与人生目标的付之阙如颇为关注,更担忧充斥于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中的经济神话。金钱只是生活的工具,而非人生的意义,我们想必得做些什么,才能恢复这个平衡。
科学、经济学与宗教的误导
错在我们,这是毫无疑问的。
科学、经济学与宗教相互竞争的传统,提出了一些所谓的确定性,误导了我们的注意力。科学似乎是在暗指“我们”是由我们无法控制的力量塑造而成的,因此干脆躺下来听天由命吧。经济学则提出物质方面的繁荣富足才是共同目标,倘若接受这个前提的话,那么根据市场定律与效率原则,其余的一切都将难以抗拒地纷至沓来。宗教也提出了一套自己的所谓确定性,并且大力宣扬,说什么只要遵从它们的规则,或是信仰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一切都会安好。即使在这个世界里无法如愿,在另一个想象出来的世界里,也一定可以得偿所愿。虽然理性告诉我们,任何一种传统的说法都既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但根深蒂固的思想,却使我们的心灵抗拒不已。
成为金钱的奴隶
甚至是玩弄市场、把数百亿美金揣进腰包的乔治·索罗斯也感到忧心。他曾在《大西洋月刊》(Atlantic Monthly)上发表过一篇很重要的文章,表达他对自由放任资本主义的担忧。他认为这种资本主义本身即造就出一个封闭的社会,而在这样的社会里,唯有一样东西是重要的,那就是物质上的成功。他说,一个真正开放的社会,应该相信天底下没有所谓绝对的真理,所以,必须允许各式各样的信念同时存在,而且要加以保护。每个人都必须能够自由自在地做决定。资本主义却因为坚持经济挂帅,反而可能使我们成为它的奴隶。
我的希望来自于一种预感,我想许多人也和我一样在怀疑、在忧虑,他们知道生活不仅仅是一桩生意,更察觉出造成生命轨迹差异的真正因素或许是爱、是友谊、是一种对他人的责任感,或是某种理想和信念,而非金钱。到最后,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相信人生确实有特定的目标,虽然找出这个目标究竟为何,可能颇为困难,但大多数人对此都有相当程度的野心。我们都希望能够在一个可敬的社会里,过着可敬的生活,只要有半点机会,这种愿望也可能实现,因为我们都是善良与邪恶的混合体,我们的身体里既有心,也有头脑。倘若可以对自己的头脑与心再多相信一点,对那些规则和教条再少相信一点,或许我们就可以重新掌控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
“相信”决定人生
一切都要从我父亲的过世开始说起。虽说他亲切又有爱心,但过去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沉默的平凡人。他在爱尔兰乡间担任新教教区牧师,一干就是40年。他是个传统的基督徒,对晋升没有野心,在金钱方面也小心翼翼(因为钱实在不多),工作起来一板一眼,对信仰则虔诚无比。换句话说,我父亲与创造财富的那个世界,以及那个世界所制造的产品,都没有什么关联。
我18岁的时候暗暗发誓,以后决不再受穷,决不再上教堂,也决不再满足于现状。于是,我远离家园去追逐名利与财富。一开始,我在一家石油公司担任管理者,然后做了经济学家,到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的身份是伦敦商学院的教授。我四处闯荡,出版论文与书籍,总是野心勃勃地想登上巅峰,忙得没时间顾及家庭。多年以后我女儿对我说:“直到我10岁的时候,我都以为你只是星期天和我们一起吃午餐的人。”
后来我父亲在他耄耋之年去世了。我在部分文章中曾提到父亲的葬礼,我为赶来向他道别的人数之多、哀痛之切而惊愕不已。显然他在有生之年曾经影响了数以百计的人,而他所用的方式也是我从来不曾想到过的。他显然做对了什么,只是愚钝的我看不出来。其实他也影响了我的人生,虽然他已无缘得知。
我终于明白,一个人懂得人生是什么,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的确是至关重要的。在那一刻之前,我一直相信人生的意义在于成功、金钱与家庭,其重要性可能也是按这个顺序排的。现在,我仍然认为这些是很重要的,只不过顺序刚好颠倒。虽然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何必那么费事?”每到这时,我就会想起西里尔·康诺利(Cyril Connolly)所说的话。有人曾问他对美好人生的定义,他回答道:“写一本书,6点赴晚宴,与所爱的人一起游览意大利。”看起来康诺利对乐趣的定义颇有中产阶级的特色,但无论你对乐趣的定义为何,它都应该是生活的重要部分,但不是全部。即使是康诺利,也可能对晚宴与游览意大利感到厌烦,至于苦多于乐的写作就更别提了。
并非只有我对此产生过怀疑与困惑。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在他的《极端的年代》(The Age of Extremes)一书的结尾推论:
我们的世界冒着向外爆炸与向内破裂的双重危险。它非改变不可……如果人类想拥有一个足以辨认的未来,就不能仰赖仅仅延长过去或现在存在的方式。如果我们企图以这个基础开创第三个千年纪元,我们将会失败。而失败的代价(也就是说,我们的社会若是改变不成,剩下的选择)就是黑暗了。
那么,人生究竟意味着什么?进步又是什么?在探寻这些答案的过程当中,我将论及一些前人着墨甚多的问题,因为这些问题至少早在2500年前,就已经被许多哲学家提出来辩论了。正如其中一位哲学家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所指出的,我们仍必须把这些事情理出一个头绪来。
我们的组织正在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一方面,大部分人所在的企业变得越来越小,甚至不再具有组织该有的作用;另一方面,某些规模越来越庞大的企业,简直变得富可敌国。这一方面表示组织只是有效率地对自己和与自己相关的人负责;另一方面则表示组织不再像过去一样对跟自己一起工作,而非“为”其工作的人负有相同的责任,因为其中许多人根本不属于这个组织。“财产是财富与权力之基础”的老想法,如今已经不再适用了。过去的组织认为,它们拥有的东西就是“我们”;而今身为个人的“我们”,再也不是任何人的财产。随着一切传统结构的消失,“我们”都不得不为自己负责,而且这种负责比过去更为彻底。因为,我们被宣判“获得自由了”。
组织与个人都必须先决定其自身是什么,然后才能决定应该怎么去做。组织(尤其是企业)与个人,都需要一种专属于这个时代的哲学。值得感谢的是,“个人”不再是所谓“人力资源”的模糊字眼,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且各有各的生活。但我们实在已经无法毫不顾及他人,而自由自在地生活;也无法离群索居,完全与他人隔离。因为,越是专注于自己最拿手的事,就越需要他人的协助,自给自足是无益的梦想。即使是从事农耕的庄稼人,也需要他人制造的卡车来装载田里生产的农作物,再行驶于他人维修的道路上,才能将货物运至市场出售。
适当的自私
自己与他人、个人(或个别组织)与社区的接触,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面临的最复杂的一个问题。在英国人的世界里,个人是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然而在德国、日本与中国,传统上都是集体优先。不过在现代社会里,个人与社区最后都得接触,都必须在自由与承诺之间取得妥协。身为爱尔兰人的我当然也无法离群索居,但我的生命乃是从我开始。我称之为“适当的自私”(Proper Selfishness),也是一种对自我进行的追寻;矛盾的是,追寻自我最好的方式,往往竟是通过与他人的纠缠。若想做到适当的自私,就得为自我找到一个超越小我的存在意义,最后才可能承担起尽可能发挥自我的责任。这是享乐主义的一大悖论,换句话说,唯有在抛弃小我的时候,才能最大程度地满足自我。
本书的主题是,我们心里都希望找到一个比自己更大的目标,因为这么一来,我们才可能将自己提升至一个梦想不到的境界。倘若有这种适当的自私的话,我们的社会或许会演变成比较好的模式。
“适当的自私”是一种乐观的哲学,因为它相信人终究是正直而可敬的。每个人心中都有善恶之念,因此人类社会企图控制恶念是合理的。不过人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如果你把人设想成最坏的,并按照这种设想行事,那么到头来他们往往会证明你是对的。如果我们设计制度的原则是基于人是不能信任的话,那么那些人也不必费事博取信任了。反过来,如果你相信大部分人都能够信赖别人,也值得被信赖的话,他们也常常如你所愿。乐观的人总是遭遇失望,但人生若没有希望,可就太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