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当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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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序

我的书即将在中国这个历史古国和未来之邦出版,这让我感到非常兴奋。回顾数十年的写作生涯,我认为,我的书记录了我所认识的西方经济体中发生的商业革命的历程。我感到,这场革命是中国正在经历着的,而革命的速度远超当时的西方。而我的书也从回答“是什么”,升级为“怎么做”,甚至最近的“为什么”,其中的答案对今天的中国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我的第一本书出版于1976年。我之所以将它命名为《组织的概念》(Understanding Organizations),是因为从当时到今天,我一直认为,在组织中工作的大多数人,并不明白他们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或应该如何工作。因此他们总是不快乐,工作效率低下,遭遇失败。通过我自己在组织中工作的经历,我发现,组织有可能成为人类灵魂的监狱。

截至今日,我的第一本书在全球范围内销售了100万册,它已经成为一本标准的教科书,在首次出版40年之后的今天,许多大学和企业所开设的多门课程仍然将它作为教材。由此可见,虽然国家发展有起有落,但无论人们身在何处,他们的希望、恐惧和动机基本上不会改变。世界可能会改变,但人不会,而我所写的就是关于人,以及人与人的关系的内容。

另一方面,组织确实在变化,主要是因为技术的进步使得工作可以任意组合,只需一个按钮就可以使距离遥远的人们互相协作,完全不需要让与某项工作相关的所有人在同一个地方同时工作。这个显而易见的变化使管理者的所有工作都发生了变化。当管理者不能直接跟下属见面和交谈时,你必须更加努力地思考如何组织、控制和回报他们的工作。

我不禁深思,我们可能不得不重新思考组织的本质。首先购买员工的时间,然后将这些时间有效地填入工作——我们这样定义“雇用”正确吗?在技术的支持下,如果某项工作可以在远离公司总部的地方被分解为更小的单元来完成,那么,我们可不可以不再雇用员工来生产产品和提供服务,而是让他们自己把控工作时间?这样,在远离公司总部的地方,就无须再安排人来对员工进行事无巨细的监督,从而也就无须再租用办公场所,支付养老金和其他福利,并付出管理时间了。总之,我们可以把相当数量的人和小组从员工转化为供应商,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对当下而言,这样的趋势是显而易见的,但在20世纪80年代时情况远非如此。所以,我开始写作第二本书《非理性的时代》(The Age of Unreason),试图告诉那些在组织中工作的人们,他们为什么需要“颠覆性思考”,以及在思考如何对工作加以组织时应该具有“非理性”或革命性。在书中,我谈到了三叶草型组织(Shamrock Organization)——一个由核心人员、外包人员和兼职人员等三种人组成的组织。我认为,外包人员和兼职人员应自我定位为“组合式工作者”,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客户和项目进行汇总或组合,这样他们就可以不再完全依赖于一个收入来源了。

如同我所著的每一本书,这本书在欧洲和美国都具有前瞻性。事实上,人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去独立工作,组织也不相信人们可以独立工作。但是,慢慢地,世界变了,让每一个人继续在组织里工作,组织就需要支付高昂的薪水。于是,我的观点和我发明的术语就变得时髦起来了。

但是现在,我开始为组织新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而担心,这些压力来自全球化竞争、更大更强的发展要求、全天整周的工作时长、对员工越来越多的要求。那么,组织中的员工们,尤其是那些努力工作的核心成员是怎样做的呢?他们没有成为“空雨衣”的风险吗?我的下一本书以《我们身在何方?》(Empty Raincoat,英文名为“空雨衣”)作为书名,它借用了我在美国明尼阿波里斯市雕塑公园里看到的一个塑像的名字,那个塑像由一件雨衣构成,雨衣里并没有人。那天上午,我参观了一家大型跨国公司的总部。当我在办公桌旁边沿着办公室的长廊走下去时,我觉得坐在其中的人有可能牺牲了自己的个性来扮演某些角色,可能只是匿名的“角色扮演者”。

我觉得是时候将我的担忧公之于众了:组织对社会都做了些什么?在我看来,我们生活在一片黑暗的丛林里,被一系列悖论所迷惑。我们似乎越来越努力,越来越富有,但最后却越来越不快乐。生产效率是个好指标,但它通常意味着更少的人做更多的工作,于是,那些不再被需要的人和现在做两倍工作的人都无法高兴起来。人的寿命越来越长,自由时间越来越充裕,但我们却不知道该如何好好度过人生,特别是在工作组织不再需要我们之后。世界已成为一个令人迷惑的地方。

在《适当的自私》(The Hungry Spirit)一书中,我尝试探索社会所面临的这样一种困境,那就是社会已经找到了有关经济增长的一些答案,但却不知该如何对待所取得的经济增长。在非洲,我认为人们谈论的是两种饥饿,一种是浅层次的饥饿,一种是深层次的饥饿。一个人不太饿,另一个人比较饿。浅层次的饥饿需要的是维持生命的东西,包括必要的商品和服务,以及支付给他们的钱,以上这些也是我们需要的。深层次的饥饿需要则追寻一个“为什么”层次的问题的答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个人与组织的希望与追寻”,其中我质疑的是,如果没有更多的道德约束,资本主义是否能够继续存在,以及市场是否有其局限性。在个人层面上,我深入思考了个人身份、宗教、社区和教育等问题。但我没有找到答案,只是一再地提问,有了一些零星的想法。我认为,随着一个国家变得越来越富裕,它需要深思自己的前进方向,还要思考一旦国民全部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这个方向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我最近出版的《你拿什么定义自己?》(Myself and Other More Important Matters)一书,记录了我人生不同阶段的生活。在写作时我意识到,我一生中的大部分作品深受亚里士多德的影响,他曾是我读大学时的研究对象。另一方面,回顾我的生活,我还发现,我的学问大多来自亲身经历,而不是学校里的课程。亚里士多德教我问“为什么”,但答案必须来自我的思考。在忙碌的生活中,我们常常没有空间去思考。然而,要想从自己的人生经历学到些什么,仅仅让它发生是不够的,你必须对它进行深刻反思。有意思的是,我发现自己从做错的事情中学到的东西,比从做对了的事情中要多。有时,把事情做对了,人反而会失去判断力。原本是因为好运,你却归功于你的智慧,然后你便再次如法炮制,却发现运气不再。我发现,你需要鼓起勇气承认错误。当然我很幸运,我早期的工作无人监督,只需自我管理。结果,当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经常可以在没人发现它之前就将其改正。而新技术使管理者对下属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我对此表示担忧。因为,受到过度的控制,意味着你并不被信任。

在回顾人生时,我还意识到,人与人总是不同的。让周围的人成为你能信任的人,你的大部分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但是,要信任他人,你必须认同他们的价值观和当务之急。当我的工作出了状况,通常是因为我和我的老板对努力做的事情和如何衡量成功有不同的看法。确实,如何定义生活、工作和业务的成功,也许正是每一位领导者或管理者所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当董事和经理们确信他们所谓的“股东价值”非常重要,企业的所有者和管理者会因此致富,但更广泛的社会阶层以及在组织里工作的人却所得甚少时,我确信西方资本主义已迷失了它的方向。

因此,毫不奇怪的是,80%的人只是为了工资而工作,一点也不在乎企业做了什么。他们只做不至于被解雇的少量工作,而把精力和创造力都投入到其他事情中去了。对我而言,我知道钱不是万能的,当你有足够的钱时,你也会这么想。我是通过一个惨痛的教训明白这一点的,当我被一个无法拒绝的录用通知所诱惑时,我就与一个糟糕的合同产生了关联,即将成为一个失去老朋友和良好人际关系的人。父亲的去世让我明白了,在人生的终点,职场上的成功远比不上你为他人所做的好事。可悲的是,在我懂得这个道理并且告诉他,他教了我很多之前,他已经去世了。所以,我的另一个教训是,千万不要推延与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人的交谈。

我之所以写这本书,是因为我相信,只要故事有一定的可取之处,它告诉你的就不仅仅是好的理论。我发现向生活学习是一种非常好的方式,我会鼓励更多的人写下他们一生所学的知识并分享出来。我们越是打开我们的生活,就会有越多的人有可能相信我们。我希望我的新读者会喜欢我的想法、故事和反思,并发现它们跟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息息相关。我希望他们从西方世界的组织的错误中吸取教训,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社会做更好的事情。

查尔斯·汉迪

2017年于英国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