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1924年,在青年学生李霁野那里,他读到了安德莱夫的话剧《往星空》,他颇为兴奋,竟自己出钱把这本译著出版了。鲁迅致许钦文信里附有对安德莱夫的评价:“全然是一个绝望的作家。他那思想的根底是:一、人生是可怕的(对于人生的悲观);二,理性是虚妄的(对于思想的悲观);三,黑暗是大有威力的(对于道德的悲观)。”(12)
安德莱夫的剧本引起了鲁迅的好奇。他对于剧本的概括很能显示作为小说家的敏感,那印象的描述是鲜活的:
一个天文学家,在离开人世的山上的天文台上,努力于与星界的神秘的交通;而其子却为了穷民之故去革命,因此入了狱。于是天文台上的人们的意见便分为两派:活在冷而平和的“自然”中呢,还是到热,然而满有着苦痛和悲惨的人间去?但是,其子入狱之后,受了虐待,遂发狂,终于成为白痴了,其子之未婚妻,却道情愿“回到人生去”,在“活死尸”之旁度过一世:她是愿意活在“诗的”、“罗漫的”“情感”的境界里的。
而天文学家则并非只要活在“有限的人世”的人;他要生活在无限的宇宙里。对于儿子的被虐,以为“就如花儿匠剪去了最美的花一般。花是被剪去了,但花香则常在地面上”。但其子的未婚妻却不能懂得这远大的话,终于下山去了。(13)
安德莱夫所涉猎的其实就是象牙塔与民间的关系,也是知识分子与大众的关系。《往星空》的主题恰是20年代中国知识界不得不面对的难题。和屠格涅夫《前夜》《父与子》在精神上是有连带的关系的。它的出版,对于那时候的读书人,都是引起思考的著作。不过,鲁迅和李霁野未必知道,安德莱夫的作品是受到苏联革命作家的批评的,他对革命的态度,多少含有消极的因素,灰暗总要高于亮色,精神的太阳迟迟不能升起。高尔基看到他的一些作品时,有些不安,在阅读了其小说《黑暗》和《七个绞刑犯》时,就批评说:
黑暗的主人公无疑是低能儿,此人意志薄弱,一番怪论就可以把他打倒。《七个绞刑犯》中的革命家对于他们为之而上绞刑的大事毫不感兴趣,在整篇小说里,这些革命家中任何一个都没有片言只语提及这些事。他们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仿佛这些人都苦闷不堪,度日如年,他们同狱外的世界没有一点实际关系,他们接受死刑,就像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服一勺苦药。(14)
高尔基的看法,对中国读者都是陌生的,鲁迅那时候还不会从高尔基的视角去打量问题,只是到了1927年后,他才对革命与旧知识阶级之关系,有了深切的认识。不过,安德莱夫给鲁迅的启示是较大的。因为其作品对内心世界无限广大的展示,以及精神暗区的多维度的描述,是罕见的。他和李霁野的对话里其实涉及了类似的话题。
安德莱夫与高尔基曾是很好的朋友。他们彼此的通信透露了各自不同的审美偏好。高尔基曾经帮助过这个敏感的作家,起初还很密切,后来竟有了很大的差异。不过,他们对之间的坦率交往还是怀念的。他在致高尔基的信里谈到自己的审美选择:
我对于生与死思考了很多,并认为它们之中有很深奥的秘密,但是我对于这种神秘的感受就像对一幅拉下来的幕布;想把它稍稍拉起来,可怎么也不能沿着那个方向爬到黑暗中去。(15)
坦率得很,真实得很,在这封信里,能够看到这个俄国人内心丰富的痛苦。俄国人的这一表述方式对鲁迅来说是一大优点,而高尔基却发现了问题。那问题不是审美的层面的,而是非文学因素无疑。比如高尔基从社会进化的角度要求作家的写作,而安德莱夫则本于内心的感受去传达个体的情感。这两者都是一种各有意味的存在,强求一律大约是个问题。高尔基对安德莱夫的批评,是左翼精神的一种必然反应,鲁迅后来的思路里,也是有高尔基的因素的。
安德莱夫是一种隐喻的表达,高尔基则要求直接的表达。前者则倾向于心理的猜想,是一种精神现象的表露,后者则把价值观和审美观结合起来,是一体的存在。鲁迅在那时候显然倾向于前者。在他眼里,艺术的表达与政治的表达毕竟不同,文学家的隐曲复杂的歌咏是允许的。当一个人不知路在何方的时候,在焦虑和冲突里诗意地表达自己,也是一个重要的选择。
与安德莱夫同时进入鲁迅视野的还有梭罗古勃、勃洛克、叶赛宁、梭波里等人。然而对鲁迅吸引较大的还是阿尔志跋绥夫,他在其作品里看到了比安德莱夫更为复杂的存在。因为这位作家的文本涉及了思想层面的问题,他呈现的问题曾让人处于两难的地步。一扇门打开了,魔鬼也进入其中,在瞭望到外面的世界的同时,不安的感受也孕育着。鲁迅在那里受到的震动是久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