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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章回体“政治小说”
裘廷梁的改写只有一千多字,其目的在辅助变法维新,《中国官音白话报》发行范围有限,康、谭、梁诸人看到的是李提摩太原译版本,也只发行了两千册,读者为高层士大夫们,一般读者难得目睹。在当时的书商看来,这显然忽略了中国众多的文学爱好者,诚为可惜。不久,看到商机的出版商于1904年开始在《绣像小说》(18)上连载这个小说,名为《回头看》。
商务印书馆把《绣像小说》发行至全国各地,乃至日本和新加坡,使之成为晚清最为市场化也是最畅销的刊物。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刘鹗的《老残游记》都是在《绣像小说》上连载后才出单行本的。在《绣像小说》上出现的《回头看》是一个全新译本,由中国旧派小说家操刀翻译,显示了与此前传教士、维新派完全不同的目的和旨趣。
《绣像小说》版显示美国“威士”原著,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译。编译所成立于1902年,与印刷所共同分担图书的出版发行工作,由张元济任所长,在具体翻译事情上聘用的是有西方教育背景的人,其中伍光建的白话翻译小说在同仁中独树一帜。伍光建,广东新会人,出身寒微,十五岁入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毕业后留学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五年后毕业回国,回国后补学中国典籍。但与有同样经历、以文言译书著称的严复不一样,伍光建的译文采用的是中国传统白话文。根据其子伍蠡甫的回忆,伍光建在“光绪三十年(1904)”进入商务印书馆,《回头看》的翻译可能就有伍光建的参与。
商务印书馆一向重视介绍西方文化,加之创办者夏瑞芳、鲍咸恩、鲍咸昌、鲍咸亨、高凤池等都是基督徒,选择传教士翻译过的小说Looking Backword是不难理解的。值得重视的是首次注明《回头看》为“政治小说”,这个命名应该是受到了梁启超的影响。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梁启超的注意力转向政治小说,1902年他在《清议报》创刊号上发表《译印政治小说序》,阐述小说与维新变法之间的关系:
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说为国民之魂。”岂不然哉!岂不然哉!今特采外国名儒所撰述,而有关切于今日中国时局者,次第译之,附于报末,爱国之士,或庶览焉。
《绣像小说》创刊号附有《本馆编印绣像小说缘起》,说明了办刊宗旨和编辑方针是“化民”,具体言之,是为“醒齐民之耳目。或对人群积弊之下砭,或为国家之危险而立鉴”。戊戌前后,梁启超声名大噪,对读书人影响甚巨。在“国家之危险”时,借助“小说”而“化民”,这个说法与梁启超的说法何其相似乃尔。选择这个文本符合当时期刊的读者期待,一方面幻想性文学是旧文学的一个重要类型,从唐传奇到宋元话本、说唱,一直有新作品流传,那么读者对国外的此类小说感兴趣是在情理之中。另一方面,当时社会环境对新知非常渴望,旧章回也需要推陈出新。
《绣像小说》是办给普通民众看的,由于其肩负“化民”重任,更是要让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积弊沉重的“齐民”看懂,与《万国公报》比,读者群有显著差异。《绣像小说》还是一本有着浓重商业色彩的刊物,吸引更多的读者购买也是它要考虑的。在《万国公报》上刊登的文言译本《回头看纪略》,并不适用于《绣像小说》,《绣像小说》选择用白话文翻译,且要突显文本的文学性,才能吸引读者的眼球。
晚清最早提到翻译标准的是严复,严复翻译《天演论》时说译事重在“信达雅”,但早已经有研究者指出,他的译文对原著多有删改重写,固然达而且雅,信则未必。翻译真正强调忠实于原著,是后来的事情。(19)《绣像小说》中刊登的翻译作品大多都是经过译者改写加工的,并不完全忠实于原作,《回头看》也不例外。茅盾在刚入职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时,高级编译孙毓修就对他说“本馆所出的译本,向来不对校原作,只要中文好,就付印”(20)。
为了符合中国旧小说读者的阅读习惯和趣味,《回头看》的译者有意沟通中西两个读本,使其中的区别尽可能减少,为了满足读者对小说趣味性的追求,译者在某些地方不惜通过歪曲原文的风格来获得成功。例如:
在《回头看》第二章中有段纪念南北战争的描写,其文如下:
那年五月三十日。刚遇着是美国的节日。这班南北两军大战未死的军士。都披红挂绿。用了鼓乐。到前经战死的军士们坟墓上致祭。仿佛和赛会一般。这也不必细述。
对照英文原文(21),可知《回头看》的翻译删去了原文中对南北战争纪念日的描写。这是因为中国没有这类战争纪念日,译者需要解决文化差异带来的理解上的困难,他采用中国已有的事物来改写陌生的事物,把美国的战争纪念日描写一个有中国特色的节日——人们“披红挂绿”、“仿佛和赛会一般”。所谓“披红挂绿、仿佛和赛会一般”其实与原文的意思和气氛并不符合。原文说纪念活动“very solemn and touching”——庄严感人,这与披红挂绿喜气洋洋的“赛会”气氛相去甚远。若忠实原文为翻译的第一要义,相信当时的译者绝不会这么处理。但《回头看》的首要宗旨,显然是要贴近中国读者的理解习惯。热闹的“赛会”常常是中国故事发生的场景。这样的描述是中国读者习以为常的。末了又加上中国章回小说的套语“这也不必细述”云云,更是磨平了中西文本的差异。
尽量减少异域感,把外国人变为中国人,让他们口中讲出的语言符合中国人的身份也是翻译的一个策略,这里仅举一例言之:《回头看》第四回(“睹新城枨触旧怀 废实币争求虚誉”)中,对男女主人公威士先生和李小姐的描写,与《红楼梦》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宝玉被父亲暴打,正昏沉中,黛玉去看他的一段情节描写非常接近。
《回头看》第四回:
那时候倘没有人来救。必定要成疯病了。抬头一看。不提防面前站着一人。正是那李小姐。满面带着忧容。仿佛替我忧戚一般。
李小姐道。威士先生。这是什么缘故。我在这里半天。看你走进来的时候。那一副神情。又见你嚎咷大哭。我便不能再冷眼了。你刚才到那里去。可有什么为难之处。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么。说着伸出手来。我便很很的揪住了他。好像那掉在水里的。揪住了篙子一般。那时得了依傍。心才放定。见那李小姐也是泪汪汪的。我便像遇见了我的亲人。叹了口气。说道。你定是上帝派来救我的。倘再不来。我定要疯了。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只见蒋玉菡走进来了,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我虽然捱了打,却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
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厉害。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比较1963年商务的新译本《回顾》(22)中相关内容,新译本的异域感就非常明显,一看行文对话,便知文中的两个人一定不是中国人。
我开始感到,要是再没有人来给我帮助,我就快发狂了。正在这时候,果然有人来了。我听见衣裙移动的窸窣声,便抬起头来。伊蒂丝·利特正站在我面前,俊俏的脸上充满深切的同情。
“呀,怎么啦,韦斯特先生?”她说。“刚才你走进来,我正在这儿。看样子,你非常痛苦,所以一听到你喊叫,我再也忍不住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到哪里去啦?有事只管说吧!”
她在说话的时候,大概随着一个同情的手势,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不管是什么缘故,我握住她的双手,而且由于一种本能的冲动,紧紧地把她的手捏住不放,正如一个落水的人在最危急的关头,本能地紧紧抓住一根放下来的救生绳一样。我抬头看到她那充满同情的面庞,以及流露着怜惜之情的润湿的眼睛,我的心神就镇定下来了。当她的手指轻轻按住我的手时,我深深感到人类亲切的同情,因而也得到了所需要的鼓舞。它像某种万灵的药酒一样,镇静了我的神经,也减轻了我的痛苦。(23)
《回头看》的译者把中国章回体的文学特点与原小说的文学性杂糅在一起,如设置了章节回目,开篇结尾的套路,人物名根据音译改写为中国人的姓名、外国事物套用中国事物的翻译,等等,使得这个译本接近中国人的创作。在情节进展、人物心理描写上,《回头看》又尽量保留了原文的内容。由这个译本我们得以初识原文本的文学成就、叙述的策略、细节的描写、环境风物的介绍等,文学性在这个文本中得到了体现。这种兼容中西的翻译策略,是近代翻译小说中的主流。
连载在《绣像小说》上的《回头看》由上海商务印书馆于1905年出版单行本,1913年12月再版,1914年4月出了第三版。此译本接近中国传统小说读者的审美习惯,却又有新质。独特的第一人称限制叙事,在中国章回体非常罕见。这个文本在传统小说作者那里,引起了巨大反响。吴克岐一语道破吴趼人《新石头记》(1908)就是从这个译本脱胎而出:“余按是书从译本回头看等书脱胎与红楼无涉作者为卖文家欲其书出版风行故红楼之名以取悦于流俗。”(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