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征战”与华夏民族的初步形成
《吕氏春秋·荡兵》在提出兵“与始有民俱”的命题时,曾讲出一番道理:“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又曰:“兵所自来者久矣。”(3)这与战争是阶级斗争产物的观点相去甚远。其实,如果知道人类从灵长类动物演变而来,以及上古人类为了争夺生活资料和争夺对族群的统治权的争斗,便不难理解远古的战争是“性”使然的道理。灵长类动物都是以族群为基本单位而繁衍生息的。不同族群的争食“大战”经常发生,而在数年间,在族群内部的雄性之间或与外来雄性争夺交配权的“大战”,亦不断发展。争食、争夺栖息地的争斗固然是为了本族群的生存和繁衍,而争夺“王位”之战,何尝不是自发地实践物竞天择的规律,从而保障本族群的长久繁衍?这就是所谓的“天性”。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早期的人类。(4)
从神话传说来看,我们的祖先大体经历过燧人氏、有巢氏、伏羲氏、神农氏、轩辕氏的进化阶段。任继周结合现代考古资料,从原始农业孕育和成型的过程,对古代典籍中所传氏族的生存年代进行了一番梳理,提出:燧人氏与有巢氏距今18000~8000年,为中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的过渡期,从山顶洞人遗址可知,这时的先人已经能够燧木取火和使用石镞进行狩猎活动,这是“农业发生的准备期”。其后是伏羲氏和女娲时期,离今约8000~6000年,这时的先人“逐水草而居”,自发形成了“草地—畜群—人群”的生态系统,家畜驯养已从采集农业中分离出来,栽培农业已经产生,河姆渡遗址以及河南磁山遗址中发现了收藏的稻、粟(5)和各种石器工具就是证明,这是“农业萌芽期”和“华夏先祖的创世纪”。神农氏时代距今大约6000~4500年,前后经历了1500年,是耕作农业的确立期。《易经·系辞下》说“包羲(伏羲)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半坡村落遗址和良渚遗址中发现有大量的粟、黍及各式彩陶和生产工具,(6)即是表明栽培农业有了一定的发展而形成一个新高潮。同时农业的发展也带动了医药、音乐、历法以及以物易物的民间贸易的发展,所以有“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的传说。最后是轩辕氏黄帝以及尧舜禹之时,距今4500~4000年,此时,邦国已成雏形,江淮流域形成稻—猪系统,黄河流域形成以粟、麻为主的雨养农业系统和西北内陆的草地—家畜系统。文化也有较大的发展:文字产生了,北方民族龙图腾整合了南方民族凤图腾而形成统一的“龙凤呈祥”的图腾文化,华夏农业文明的整体构建和奠基“自黄帝始”。(7)
的确,现代的考古发现为我们认识和研究史前的“历史”提供了重要的资料。以前,对于今传《世本·作篇》所举燧人出火,庖牺氏作瑟,蚩尤作戈、矛、戟、酋矛、夷矛五兵,黄帝造火食旃冕,随作竽,夷作鼓,挥作弓,夷牟作矢,祝融作市,尧陶制五刑,无句作磬,化益作井,舜始陶,垂作耜耨,鲧作城郭,禹作宫,汤作五祀等等,(8)我们多持怀疑态度。然而,现在已经看到:早在六七千年前已有大量的农产品囤积,五六千年前就有十数万平方米的村落出现,而作为原始农业文明“骨骼”的生产工具,如精心磨制的石斧、石铲、石刀、石锄和骨制工具以及大量陶器也被一件件挖掘出来,晚清以来盛行的疑古思潮基本上可以烟消云散了。
特别需要提出的是,现代考古资料已经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在广袤的长江中下游特别是黄河中下游流域,其文明的脚步是循着孕育农业文明的方向前进的;而文明的程度是早在神农氏时期就已经有了大型村落的存在,在这些大型村落中已经有了农产品的“剩余”。在古文字学家业已辨明的甲骨文文字中,“倉”被创造出来。《说文》曰:“仓,谷藏也。仓黄取而藏之,故谓之仓。从食省,口象仓形。凡仓之属皆从仓。仺,古字仓。”徐中舒主编《汉语大字典》按:“甲、金文象仓形,中有门户,以进出粮。”(9)仓字的创造不仅表明了人们对粮食作为劳动成果的珍惜,更表明了保障“粮食安全”在族群政务中的重要地位。可以推测其原因,必然是有人会成群结队、明火执仗地来“搶”,因而必须抡起“槍”来护卫“倉”。于是,战争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对此,郭沫若在上世纪20年代所写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就曾论述过,他说:由于生活资料的匮乏,“战争便成为物质生产上一项重要的工具”。通过战争,抢来别族的牛马、羊豕做食物,抢来女子做妻子,抢来小子做牺牲祭品,就如《周易》履卦所说:“武人为于大君。”(10)
这儿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在青铜兵器制造出来之前,用于渔猎生产和农业生产的工具,同时也被作为兵器用。例如,江苏邳州大墩子遗址中发现一成年男子左股骨上被刺进2.7厘米的骨镞,发生在6500年前的一场“战争”将骨镞刺得如此之深,可以想象引发此镞的那张弓,威力是很大的。(11)而作为一种可以参考的观点,对于兵器的制作,我们特举甲骨文的“干”字。(12)干的甲骨文典型字形为“”。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按:干应为先民狩猎之工具,初形为丫,后在其两端傅以尖锐的石片而成“”形,复于两歧之下缚重块而成“”、“”,遂孳乳为單(古音端元切【tan】)。该《典》在解释干的含义时直接说干是“武器”。(13)他在解释“史”字为“从又持干”时,又径直指出“”象干形,“乃上端有叉之捕猎器具”。(14)我们的祖先确实经历过漫长的无兵器时代,但无专门兵器的战争却一直存在。当然,开始的时候,战争的规模很小,同时还带有“血亲复仇”的性质。这可视作人类战争的初始形式。(15)而后来,出于保护生产资料(含栖息和耕作地、水源、种子与工具等)、生活资料的需要,血缘较为亲近的部族之间形成了部族联盟,再尔后由小联盟结为大联盟。这种联盟不断扩大的结果,反而导致了战争规模的扩大。久而久之,便衍生出炎、黄及蚩尤之战。对此,《吕氏春秋·荡兵》在讲战争不可避免时,作过如下的推演:“兵所自来者久矣。黄、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难矣,五帝固相与争矣。递兴废,胜者用事。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之时,民固剥林木以战矣,胜者为长。长则犹不足治之,故立君。君又不足以治之,故立天子。天子之立也出于君,君之立也出于长,长之立也出于争。争斗之所自来者久矣。”(16)今天看来,《吕氏春秋·荡兵》对阶级社会确立之前的战争根源的认识,还是很有道理的。
黄帝部族与炎帝部族及蚩尤部族的战争,一直被视作华夏民族形成的直接因素。相传群居于渭水流域(后迁徙至黄河中游)的炎帝部落和群居于姬水后迁徙至涿鹿的黄帝部族有着共同的祖先。(17)炎帝族尚农,发迹较早,八世之后逐步衰落。而黄帝部族乘势而起。同时,在黄河中下游地区以及周边地区,与炎黄等华夏农耕部族相并立的还有大量非农耕部族,统而称之可谓“万邦”。华夏族人称他们为夷,而蚩尤就是东夷部落的首领。《史记·五帝本纪》综合上古传说对这两场重要的战争做了清晰的梳理。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指德不直者),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诸侯咸来宾从。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
据传,黄帝在黄河中下游的广大地区,共征服五十二“国”(即大的部落或部落联盟),然后“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18)司马迁以上的叙述具有重要的价值。它不仅表明了在诸夏部族中,新生的力量战胜了“欲侵陵诸侯”的衰老势力,同时,在与非农耕族群对夷族的战争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黄帝在战争中取得胜利的法宝并不在于兵器,而在于道义及其军事训练所凝聚的强大力量。所谓道义,乃是“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即根据一年四季及水土的变化播植五谷,以抚万民、度四方,征讨暴乱及道德不直者;而军事训练,乃是指“教熊罴貔貅虎”,即“言教士卒习战,以猛兽之名名之,用威敌也”,这样,就把普通的农民教养成懂战法、知勇猛、据兵阵的威武之师。而战争的成果更是巨大的:黄河中下游广大地区“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总之,这是一场统一的战争,正义的战争,提高全民族文明程度的战争,华夏民族“自黄帝始”。
在研究战争与上古文明的关系时,华夏族征苗的战争是不能忽视的。征苗之战在《尚书》的《舜典》《大禹谟》和《吕刑》中都有叙述。三苗乃是居住在江、淮、荆靠近华夏族群的非农部族,在帝舜之时,“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故派大禹前去伐罪。但是被征服的苗民并不听从大禹的命令。伯益劝之大禹:只能用德政感化苗人。禹听从了他的建议,“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这是今传古文《大禹谟》中的叙述。如果觉得这条资料不可信的话,《吕刑》的记载或更加全面,亦更加清楚。“苗民弗用灵,制以刑”(可译为苗民不信天命,被上天以刑制之)。早在颛顼之时,就用威罚处置那些以恶法残害百姓的苗人;而到了帝尧之时,他清楚地听到百姓对苗民的抱怨,于是,“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殖嘉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祗德”。这些资料表明:在黄帝之后,苗族与华夏部族的矛盾是长期存在的,从颛顼到尧舜,两大民族之间的战争时时发生。有时将三苗赶到边远地区,即《舜典》所说的“窜三苗于三危”,将三苗驱除到甘肃大沙漠地带。但这并不解决问题,混居、杂居于华夏族地区的苗人依然存在,其游牧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会经常扰乱社会秩序,抢掠百姓,因而必须以兵刑相制。当然,兵刑总有一定的限度,要恩威并施,特别要重视“恩德”。讲三后“恤功于民”,就是此义。正因为如此,社会按着以华化夷、以华化苗的方向艰难演进,统一的华夏民族才得以形成和初步巩固。深谙史道的梁启超在《太古与三代载记》中对于中华民族何以成立的问题做出这样的论述:
中国者,华夏民族所创也,中国史者华夏民族发展之记录也。然此民族非一旦所成,历万数千年抟捖磨练,乃渐凝为颠扑不破之一体。此民族又非孤根特达,实包罗无数种姓,次第同化混合,始庞然确立其中坚。此氏族是否即为此国最初之土著,抑徙自他方,虽不可确考,第自既宅此国以来,与异族之斗争未始或息,恒赖民族之公业力与夫英雄个性之发挥,故不惟能抵抗敌患,不失旧物,且常能吸纳外来之力以自光大。此数千年国史所由成立也。(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