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们再次被锁进自己的船舱,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一直待在里面。大多数时候,这条船都在水下,我们根本不可能弄清时间过去了多久。很快,我们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
与此同时,船上的活动似乎已经减缓。第一天,像往常那样,有人给我们送来三餐;但第二天只给我们送了一餐;第三天,什么都没送。我们的船舱外面和顶上过去一直有人忙碌,如今却被奇怪的寂静所取代。
“我们必须出去,而且得快点。”尼德·兰说。自从我们乘坐“亚伯拉罕·林肯号”离开布鲁克林以来,我叔叔第一次对他的意见表示赞成。
我们计划逃出船舱并进入一条备用船。行动时间就是当晚,等我们觉得大多数船员都已入睡之后。
尼德扯掉了环绕舱室的线缆,房间陷入黑暗。他用刀子对门锁实施了无情的外科手术,直到它一下子弹开。我们自由了,但并非彻底自由。在找到那条小船之前,我们还要越过很多障碍,而且从“鹦鹉螺号”上放下那条小船也需要大费周章。
我们蹑手蹑脚地顺着走廊走去,很快就听到一种古怪的呜咽声,就像一头巨兽在作垂死挣扎。我们逐渐靠近,发现那声音是从图书馆传出来的,而且发出声音的并非动物,而是人。是尼摩船长在弹那架管风琴,用哀号般的声音,演奏出一段可怕而陌生的旋律。这个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我不由自主地发出焦虑的叫声。皮埃尔叔叔转过身,要求我保持安静。然后他把我向前轻轻推去,因为我的个头最小,所以我最先窥见里面。尼摩就在那里,弹着管风琴,沉浸在悲伤之中。他动作狂乱,就仿佛他喝得酩酊大醉或者彻底绝望了一般。他的旁边放着一幅画,上面画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镶在一个小画框里。那女人端庄优雅,露出温和而自信的微笑。坐在她膝上的男孩大约七岁,黑头发,眼睛明亮。他看起来很像尼摩。我正在脑子里把所有这些线索联系起来——是某种超越海洋生存的东西让尼摩陷入这种状态——这时“鹦鹉螺号”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将我们三人一下子抛过图书馆的门口。
我们继续顺着走廊移动,我注意到叔叔在图书馆门外停顿了片刻。我知道他在想尼摩搜集的所有书籍、艺术品和工具,这些藏品都是不可取代的无价之宝。它们会落得什么下场?这艘船是由一个疯子指挥的,因此它有可能会葬身海底。但这样的事情已经在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某个人的愤怒会吞噬人类数世纪积累的进步和美好事物。尼摩失去了自己的家人,是怎样失去的我们无从得知,但这显然是他的大部分或全部动机,是他愤怒和对他人痛苦无动于衷的根源。现在,他已经从愤怒变成悲痛欲绝。除了逃跑,我们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继续往前赶。要到达这条船的顶部,我们必须爬上三层环形楼梯,而它靠近船的指挥中心,位置险要。我们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尽快爬上去。按照计划,由我打头,皮埃尔叔叔跟在我后面,尼德殿后。不用说,如果尼德需要转身击退船员,他显然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让我们获救。正是在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跟一个人的行为相比,其风度毫无意义。尼德脾气恶劣,喜怒无常,通常都不招人喜欢,但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可敬的人。
我们开始爬楼梯,我刚迈出第一步,就听到金属咯吱作响的声音。那一声几乎震耳欲聋。我的脚步似乎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当时我以为我们会被抓住。要爬到上面,至少还有五十级楼梯,不等我们爬远,全体船员都会听到我们的响动。不过,当我们全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时,金属扭折的声音又接二连三地传来。
我们面面相觑,大惊失色。但接着,我在皮埃尔叔叔脸上看出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是挪威大漩涡!”他低声说。
恰在这时,仿佛船上的水手也想到同样的事情。“大漩涡!”他们吼叫着。“鹦鹉螺号”上的所有船员全都大喊起来:“大漩涡!”“大漩涡!”“大漩涡!”
“快走!”尼德对我说,我飞快地爬上楼梯。
几秒钟后,我们就爬到楼梯顶部,朝那条救生艇冲去。它很小,刚好容得下我们仨——尼摩从未想到从这艘船上弃船逃生。救生艇固定在一个封闭的小空间里,就像鱼雷发射管。到达那里时,我们可以肯定没人听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现在肯定位于挪威海岸附近。”皮埃尔叔叔说,“那里有个巨大的漩涡,就像大海中一个旋转的黑洞,我们肯定离它很近。”
“那就是挪威大漩涡?”我问。
“那就是挪威大漩涡。”皮埃尔说。
“该死!”尼德一边解开那些固定救生艇的带子,一边咕哝道,“只有从漩涡里穿过,否则根本无法从里面逃出来。”
皮埃尔叔叔久久地注视着我,就仿佛他知道我们的生存机会十分渺茫,就仿佛他想说对不起、祝你走运和我爱你,而且是同时说出这几句话。但他什么都没说。
“我们走吧!”尼德说。小船被放了下来。我们从“鹦鹉螺号”上飞射而出,进入茫茫大海。眼前的景象虽然只持续了几秒钟,却令我终生难忘。正如皮埃尔叔叔所说——那是一个飞旋的巨大漩涡。海水如黑曜石般,闪烁着黑夜的幽蓝,水沫四射,水流旋转,就像颠倒的水龙卷。我看到了它吞噬的一切——其他船只的碎片、码头、沙子、鱼,甚至还有一条灰鲸,它从水里抬起头,仿佛在向谁求救。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所有那些船只和海洋动物都被卷了进去,沉入海底。
就在这时,什么东西击中我的后脑勺,我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