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新朋友
但是，菲利普不可能长久生活在空气稀薄的高山上。当他第一次被虔诚的宗教感情所俘获，他的表现就是这样反复。因为他强烈感受到宗教的美好，自我牺牲的热望在他胸中燃烧，像宝石般熠熠生辉，让他力不从心。他的激情似乎让他疲惫不堪。他的灵魂突然被奇异的乏味所填满。他开始忘记上帝的存在，尽管他似乎近在咫尺。他依然每日祈祷，按时完成，但徒具形式。起初，他后悔自己不能坚持，地狱之火带来的恐惧让他重新燃起热望，但是，他的激情已死，而且其他的兴趣渐渐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菲利普没什么朋友。和别人待在一起，他就感觉心烦意乱，焦躁不安，所以他习惯了独自相处，埋头阅读。他自恃博览群书，思维敏捷，对同伴们的无知很是蔑视，却从不掩饰。他们都抱怨说他很自负，在他们看来，他所擅长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嘲笑说，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慢慢地，他有了一种犀利的幽默感，爱找别人的短处来挖苦，一下就能戳到人家的痛处。他说这样的话，只是觉得十分有趣，很少想自己的话有多伤人，直到他发现，这些人对他厌恶至极，他便又非常后悔。第一次去学校，他就遭到同学的羞辱，这他永远也忘不了，他只能羞涩胆怯，沉默不语。尽管他视别人为异己，疏远他们，但心里还是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拥戴，这对有些孩子来说就很容易。他暗暗躲在一边，对这些孩子羡慕不已；虽然他挖苦起他们来总是更狠，常拿他们开个小玩笑，可他愿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换取他们的位置。事实上，他心甘情愿做全校头脑最笨的那个学生，只要四肢健全就好了。他养成了一种奇怪的习惯：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他特别羡慕的孩子，简直就像是把自己的灵魂置入了另一个孩子的体内，用他的声音说话，用他的心开怀大笑；他会想象自己像他那样做任何事情。一时间，他似乎真的不再是他自己。就这么不可思议，乐此不疲。
圣诞节来临前，施过坚信礼后的新学期，菲利普被分到了另一间书房。和他一起住的，有个男孩叫罗斯。他和菲利普在同一个班，菲利普对他既羡慕又嫉妒。他长得并不帅，笨手笨脚，粗胳膊大腿的样子，表明将来会是个大个子。但他的眼睛迷人，很爱笑，一笑起来眼角周围就堆满了褶皱，十分有趣。他不聪明，也说不上笨，但成绩蛮不错，玩游戏更是拿手。他是老师和同学们眼里的宠儿，反过来，他也喜欢所有人。
当菲利普被分到新的书房，他一眼就看出，几个和他朝夕相处了三个学期的孩子，对他态度冰冷。这让他紧张不安，就好像自己是一个闯入者。但他已经学会了不露声色，让人家觉得自己安安静静，安分守己。至于罗斯，几乎没有人能抗拒他的魅力，菲利普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羞涩、惊慌。不知道罗斯是看到菲利普这样子，不自觉地展示了自己的魅力呢，还是纯粹出于善心，总之是罗斯第一个把菲利普带入了他们的圈子。一天，他突然问菲利普，要不要一起去踢足球。菲利普脸红了。
“我走不快，跟不上你。”他说。
“少废话。走吧！”
就在他们出发时，一个男孩在门口探进头来，叫罗斯一起走。
“不行。我已经答应凯里和他一起去。”
“别管我，”菲利普赶紧说，“没关系的。”
“少废话。”罗斯说。
他用他那双和善的眼睛望着菲利普，笑了。菲利普的心莫名地震颤起来。
就像别的孩子一样，说黏在一起就黏在一起，没多久，他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别的同学都对他们的热乎劲儿感到好奇，有人问罗斯，菲利普有什么好。
“哦，我不知道，”他回答说，“他这人真挺不错的。”
很快，同学们就习惯了他们勾肩搭背一起去教堂，或者在校园里漫步交谈；无论在哪里，他们都不拆伴儿，就好像罗斯归菲利普所有，有人找罗斯，也会给菲利普留话。一开始，菲利普还有些矜持，他不愿让自己在这种骄傲的喜悦当中忘乎所以，但是不久，他对命运的怀疑就在如痴如醉的快乐面前让步了。他认为罗斯是他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他读过的书，现在无足轻重了—当无比重要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身心，他哪还会再啃书本。有时，如果无事可做，罗斯的朋友们会来书房吃茶聊天—罗斯喜欢热闹，总是见缝插针找乐子—他们发现菲利普是个很正派的人。菲利普也很高兴。
这学期的最后一天，他和罗斯商量坐哪一班火车返校，这样他们好在车站碰头，一起在城里吃茶点。菲利普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整个假期，他都想着罗斯，满脑子都幻想新学期他们还会在一起干什么。在牧师公馆待着无聊透了，假期的最后一天，他伯父像平常那样开玩笑问他同一个问题：“要回学校了，很高兴吧？”
菲利普快活地回答：“当然！”
为了确保在车站见到罗斯，当天，菲利普坐了比平常更早一班的火车，他在站台上等了一个小时。当从法弗舍姆来的火车进站，他很兴奋地在火车边走着看着，因为他知道罗斯会坐这班火车来。但罗斯不在。一位列车服务员告诉他，另一辆火车即将进站，他等啊等，结果还是失望。他又冷又饿，只好独自穿过穷街陋巷，抄贫民窟的近路回了学校。一进图书室，只见罗斯坐在那里，双脚搭在壁炉架上，和一屋子横七竖八坐着躺着的同学在聊天。他很热情地和菲利普握手，但菲利普阴沉着脸，他想罗斯一定忘了他们的约会。
“喂，你怎么来这么晚？”罗斯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你四点半就在车站了，”另一个孩子说，“我到的时候看见你了。”
菲利普脸红了。他不想让罗斯知道，他像个傻子一样在车站等他来着。
“我得照顾一位亲戚，”罗斯随口编道，“他们要我送她一程。”
不管怎么说，他的爽约让菲利普有点生气。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有人问话也只是哼哼唧唧，爱理不理。他决定等只有他和罗斯两人了再说这事。但是等其他同学都走了，罗斯立刻走了过来，坐在了菲利普懒洋洋躺着的扶手椅的把手上。
“嘿，很高兴这个学期我们还住一起。太棒了。是不是？”
见到菲利普，他似乎满怀诚意，菲利普憋了一肚子的气顿然全无。就像分开才五分钟，他们又热切地讨论起他们感兴趣的事情来，说都说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