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心诚则灵
这时,学校里刮起一股信仰宗教的风潮。脏话再也听不到。低年级学生的污言秽语,被认为有辱神明;大点儿的孩子,就像中世纪的世俗议员注19那样,用武力说服弱小者信道。
菲利普,心底本来就不安分,渴望新生事物,他一下变得特别虔诚。很快,他就听说,有一个组织叫“圣经联盟”可以加入,于是便写信到伦敦,要了详细资料。那些表格要填写的包括申请人的姓名、年龄和学校;联盟要求每天晚上读一段《圣经》,持续一年,需要郑重宣誓并签名,而且收取半克朗的费用。这费用上面解释说,部分是为了证明申请人想成为联盟成员的诚意,部分是为了办公开支。菲利普及时寄去了填好的表格和钱,随后,他收到一本日历,也就值一便士,上面标明了每天要读的经文,还附了一张纸,一面上印着耶稣基督和羔羊,另一面上是用红线框起来的一小段祷文,要在读《圣经》前先诵读。
每天晚上,菲利普都飞快地脱掉衣服,为了赶在煤气灯熄灭之前完成他的祷告功课。他刻苦诵读,就像平日那样,对《圣经》中讲到的残暴、欺骗、忘恩负义、奸诈狡猾的故事,不假思索,一翻而过。这些东西如果真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会恐惧万分,而在阅读中他并不细想,因为这些行为是在上帝的指引下所做的。联盟的方法是将《旧约》和《新约》交替阅读,一天晚上,菲利普忽然看到耶稣基督的这些话:
“你们若信,不怀疑,不但能行无花果树上所行的事,就是你对高山说,你挪开,投到海里,事情也会成的。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你信,就会成的。”
当时,这些话并没给他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但过了两三天,礼拜天,校区的教士也用这段经文来布道。本来,菲利普想要听到这些话,根本不可能,因为皇家公学的孩子们都坐在唱诗班里,讲坛设在教堂十字形耳堂的角落,布道者背对着他们;而且距离又是这么远,需要布道者声音够大、口才够好才能听见;但长期以来,坎特伯雷选择教士在大教堂任职,主要根据的是他们的品质,而非才能。也许是因为这几句经文他刚读过不久,居然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来,就好像突如其来,是专门对自己讲的。布道时,菲利普一直想着这段话,到了晚上,躺在床上,他又从福音书里翻出这段话来。尽管他对书上所说的毫不怀疑,但他知道,《圣经》上清清楚楚讲的一件事,往往意味着另一件事,真是神了。在学校里,他想要请教的人一个也没有,所以就把这个疑惑记在心里,直到圣诞节放假回家,他终于逮住一个机会。一天,晚餐过后,快做完祷告的时候,凯里太太像平常那样清点着玛丽·安拿进来的鸡蛋,在每个上标明日期。菲利普站在桌旁,故作漫不经心地翻着《圣经》。
“噢,威廉伯父,这段话,真是这样吗?”
他用手指着,仿佛是不经意间读到的。
凯里先生抬起他的眼镜。他手里拿着《布莱克斯达布尔时报》,在火炉前烤着。报纸刚印出来,晚上送来还是湿漉漉的,阅读前他总会在火上烤十来分钟。
“哪段话?”他问道。
“就是这段,如果你信,你可以挪走一座山。”
“如果《圣经》上这样说,那就是这样,菲利普。”凯里太太柔声说着,拿起了餐具篮。
菲利普望着伯父,等他回答。
“这是个信仰问题。”
“你是说,如果真的信,就可以挪走一座山?”
“心诚则灵。”牧师说。
“不早了,向你伯父说晚安吧,菲利普,”路易莎伯母说。“你不会今天晚上就想搬山吧?”
菲利普让伯父在自己额头上吻了吻,走在凯里太太前面上楼去了。他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他的小房间冷冰冰的,他哆哆嗦嗦地换上睡衣。但他总是觉得,在非常不适的环境下祈祷,一定更合上帝的心意。他手脚冰冷,仿佛主的祭品。这个夜晚,他跪在地上,双手掩面,异常虔诚地向上帝祈祷,祈求将自己的跛脚完全治好。和挪动一座山相比,这简直是区区小事。他明白,如果上帝愿意,就一定能成的,他也是满心诚意。第二天早上,他又这样祈祷了一遍,并拟定了一个奇迹出现的日期。
“哦,上帝,在您的仁慈宽厚之中,如果您愿意怜悯,请在我返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让我的跛脚完全恢复正常。”
他很高兴自己编了这套话。晚祷结束时,牧师在起身前总会静默片刻,菲利普就在这会儿又祈祷了几遍。晚上临上床,他又穿着睡衣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祈祷了又祈祷。他深信不疑。有一次,他甚至热切地盼望早点收假。一想到他脚好了之后,三步两步飞奔下楼梯,会让他的伯父惊讶不已,他就咯咯地笑了起来;早餐后,他还会和路易莎伯母早早出门,去给自己买一双新鞋。到了学校,大家都会大吃一惊。
“喂,凯里,你的脚没事儿了?”
“嗯,全好了。”他会漫不经心地回答,就仿佛这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踢足球了。一想到自己在操场上跑啊,跑啊,甚至比别的孩子跑得都快,他的心就怦怦直跳。复活节结束时有运动会,他便可以参加比赛了,他甚至想象自己可以飞身跨栏了。太好了,他将和常人无异,新来的同学再也不会好奇地盯着他的脚,知道他是残疾。夏天在公共浴池也不必百般防范,像平常那样脱了衣服,赶紧把脚藏进水里。
他一门心思地祈祷。没有半点怀疑。他对上帝的言辞充满信心。返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上床睡觉时他激动不已。地上已经落雪了,路易莎伯母迫不得已,很不习惯地在自己的卧室生起了火炉。而菲利普的小屋冰冷异常,他手指麻木,解开衣领都费劲儿。他冻得打颤,牙齿咯咯作响。忽然,他想应该做比平常更有毅力的事,好吸引上帝眷顾,于是便掀开铺在床前的毯子,直接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又想到,自己的睡衣太舒适了,这样造物主可能会怪罪,所以干脆脱了衣服,赤身裸体跪下祈祷。上床时他感觉太冷了,好长时间都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就睡得很死,以致第二天早上,玛丽·安端热水进来,不得不摇醒他。她一边拉开窗帘一边和菲利普说话,但他没有吭声,他一睁眼就想到,这是奇迹出现的早晨。他满心喜悦,心怀感恩。本能地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脚,看是不是完全好了,但转念一想,这样做,似乎是怀疑上帝的仁慈。他相信自己的脚已经恢复正常了。最后他下定决心,用右脚的脚趾碰了一下自己的左脚。然后伸手去摸。
就在玛丽·安走进餐厅做晨祷时,菲利普一瘸一拐下了楼,一声不响坐在桌边吃早餐。
“今天早上这么安静啊,菲利普。”路易莎伯母说道。
“他是在想明天学校那顿好吃的早餐吧。”牧师说。
菲利普要是回答,就是口是心非,这样往往会惹伯父生气,斥责说是心不在焉的坏毛病。
“如果你祈求上帝什么事,”菲利普说,“相信这事真的会发生,比如说,挪动一座山,我是说,你很诚心,但最终并没有成功,这是怎么回事?”
“真是个怪孩子!”路易莎伯母说道。“两三个星期前,你就问过搬山的事。”
“这只说明,你的心还不够诚。”威廉伯父回答说。
菲利普接受了这种解释。如果上帝没有治好他,那是因为他还不够诚心。可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更加诚心诚意。也许,他给上帝的时间还不够吧。这才祈祷了十九天。过了一两天,他又开始祈祷了,这回,他许愿在复活节让自己的脚恢复正常。这是圣子荣耀复活的一日,他想上帝满心欢喜,很可能会仁慈地偏袒他。现在,菲利普又增加了一些办法,以求达成心愿:当他看到一轮新月,或者有斑点的马,就开始祈祷,要么留心观察流星,赶紧祈祷。放假在家,吃鸡肉时,他和路易莎伯母一起扯断许愿骨,他就立刻祈祷,每次都祈祷自己的脚能完全好。他甚至稀里糊涂地祈求比以色列之神更为久远的众神。白天,只要有空,他就没完没了地祈祷,无论什么时候,都说着同样的话,就好像这样说才会灵验。但很快他就感觉到,这次还是不够诚心诚意。他不禁有了逆反心理,怀疑起来。他将他自己的经验归纳成了这样一条规律。
“我想,没有谁能全心全意,毫不怀疑。”他说。
这就像他在伦敦时保姆给他说的盐:无论什么鸟,如果你把盐撒在它尾巴上,就可以捉住它。有一次他拿了一小袋盐,走进肯辛顿老家的花园。但他从来没有走得很近,能把盐撒在鸟尾巴上。复活节还没到,他就放弃了努力。他对伯父说的话,不免暗暗抱怨。经文中说的挪山是一件事,但其实是别的意思。他想伯父是在耍他呢。
注19 世俗议员(the Lords Temporal):英国国会的首领为英国君主,同时还包括上议院和下议院。上议院议员分为两种:神职议员(即英国国教中的高级神职人员)和世俗议员(即贵族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