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远东西乐队
现在,就来说说“徐玉凤”这个女子的故事。婚前阿德来提亲,说他只有三个兄弟,婚后才知道应该乘以二,阿德共有六个兄弟和一个妹妹。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们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吃饭要开两三桌,还得养鸡鸭猫狗猪牛,做手工,轮流照顾中风的婆婆。
以前没有瓦斯炉,吃饭是件大事,我们的燃料是山上的竹子,煮饭的人必须自己上山去砍,再扛下来。那时候山里青竹丝蛇很多,常常会追人、咬人,所以我很怕上山。再者,煮这种大锅大灶,对我来说真是压力很大,农忙时,连同点心一天得煮五餐,还得晒谷子。那时有四个妯娌在轮替,大嫂的年纪都几乎可以当我妈了,这些事对她来说驾轻就熟;二嫂、三嫂的年纪都大我很多岁,这些家事对她们来说也都可以应付。至于我,一个十五岁的女子,可能经验不够,真的很吃不消,因此我常借故回娘家去。
回到娘家,和大龙峒的姊妹们聊天,得知不会乐器的她们,常去保安街四十八号的远东西乐队冒充乐手,一趟可以赚十六元,若遇到黄道吉日,可以做个三趟,另外还有丧家提供的免费点心可吃!这比起之前在大山铸造厂,一天连加班费才十九元可说是好太多了,因此,我常借故回娘家或帮朋友卖面,跑去赚外快。
以前西乐队的成员常随着丧家的要求增加或减少,如果丧家要很多人,那西乐队的团主就会去特定场所找人。像台北桥下、万华龙山寺、凉州街的慈圣宫妈祖庙等地方,当时那里聚集了许多北上找不到工作的待业者和游民,许多没人想做的行业像“抬棺材”等工作,也经常到这些地方找人。
这些临时加入西乐队的成员当然都不会乐器,团主找他们去,不过是要他们充充场面、做做样子而已。有些不要说演奏,连乐器怎么拿都不会。不会乐器的人,一趟工资是十六元;会乐器的则是二十五元。可是这些临时工,因为不是固定班底,所以常常很不敬业地四处乱跑,只有吃点心时会自动出现,团主很难掌控他们的行踪。留在灵堂的,往往是那几个会乐器的正式团员,有时候来宾要上香,需要奏乐,还找不到西乐队团员,好的丧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遇到精打细算的,就免不了东扣西扣。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们去万华出勤,往生者是一位黑道大哥,出殡时,黑道大哥的家属竟然走进乐队里面,一个一个检查,看有没有冒牌货,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一听,结果揭晓,四十个团员里面,只有十五个人会演奏。出殡回来后,当团主要跟丧家收钱时,丧家很不客气地对团主说:“你那团,四十个人里面有二十五个瞎子[4],所以我只能给你十五个人的钱。”对方是黑道大哥的家属,团主只能摸摸鼻子接受了。
由于这个工作,我看过很多死人,人家都说我的胆子很大。在西乐队出勤时,同事们最喜欢拉着我去看遗体,殡仪馆的遗体种类很多,各种死相都有。当遗体从冰柜推到走廊,等候家属做最后的确认时,会用一个类似蚊帐的四方形网子罩着,防止苍蝇靠近;透过网子,五官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有些车祸或者跳楼摔得支离破碎的遗体,经过化妆师的巧手缝补,一点都看不出伤口。像阿德他们工厂一位日本籍课长跳楼自杀,当时死状奇惨,头壳还破了一个大洞,经过化妆师的处理,才恢复了原貌。另外还有一些怪异的习俗,颇令人大开眼界。像是未出嫁的少女过世,要被人用大红布料像蛋卷一样包起来,如同埃及的木乃伊。
我在西乐队多年,也曾经趁这个机会学习萨克斯风,希望自己可以多一些才艺,多赚一些钱。可惜五线谱不想认识我,学了三个月,一点进步也没有,老师对我还不错,干脆叫我去当西乐队指挥。这差事比不会乐器的一趟多四元,又可以神气地带队走在人群之前,颇让我感到骄傲。
本来去西乐队出勤这件事,可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不料家族的人看我常常拿毛巾回来,跑去问阿德,事情就这么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我在西乐队工作的事。以前的人常说:“第一衰,娶到剃头和吹鼓吹。”而我们的行业,就被归类在吹鼓吹里。因此,后来我每次借故要出门时,公公看到就会生气地说:“又要去赚死人钱了。”
我父亲的脾气十分暴躁,但我公公也不遑多让。夫家附近有一个宪兵营,现在也还在,那时常常有阿兵哥来借农具,若公公看见我借他们东西就会骂我:“不要脸!见到男人就要勾引……”因为家务繁重,加上十五岁的我不知如何和这么多人相处,常受到批评,我开始浮现离家出走的念头。
上天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有一天,公公骑脚踏车经过泰山和五股交界的黑桥头时,竟然不小心跌到桥下摔断腿,被送进了医院。公公平日盯我盯得很紧,现在他不在家,我见机会难得,草草收拾行李,到万华把结婚戒指当了一百九十元,然后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左营,准备去投靠之前在明月酒家陪酒的邻居美英姊。
婚后没多久,美英姊曾经写过一封信给我,说他们全家搬到左营去了,她现在在左营一家酒家上班。美英姊在信中透露出对我的羡慕,她不知道我婚后的生活有多么辛苦。到了左营,我的脸都被火车熏黑了,接着,我花了三元雇了一辆三轮车,前往美英姊家,没想到却扑了个空。美英姊的母亲告诉我,她现在住在高雄,要打电话叫她回来和我会面,不过要半天的时间。当时我信以为真,还利用等她的空当,跑去左营一家戏院看戏,那天上演了一出戏,叫《一棺双尸案》。这出戏,似乎预言着我的未来。
等了半天,美英姊的母亲说,她被事情耽搁了,可能要晚一点回来。谁知道等到最后,来见我的居然是父亲和阿保!原来美英姊的母亲一见到我,就偷偷打电报回大龙峒给我的父亲,至于美英姊,后来才知道她完全不知情。姜还是老的辣,美英姊的母亲不但把我骗得团团转,而且还看出我已经怀孕了。当父亲一见到我时,本想狠狠给我几个巴掌,幸好美英姊的母亲出手阻止,她说:“看你们家绣云的屁股,变得那么圆又那么翘,可能已经有身孕了!你这么一巴掌打下去,把人家的孙子打坏了,你要怎么赔?”因为这几句话,父亲收起了暴躁的个性,接着,我又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回到台北。
父亲告诉公公婆婆我已经怀孕的事,所以夫家的人也没动我,但是公公难听的话是少不了的。我心想,既然逃不了,干脆再来自杀。上次在明月酒家自杀时,吞了三十几颗安眠药结果没死,有了那次失败的经验,这次我足足吞了一百多颗,被医生整得半死,结果还是死不了。为了肚子里的小孩,我暂时打消寻死的念头,几个月后的一天,中风的婆婆忽然把阿德叫到床边说:“玉凤的肚子沉得很厉害,脚走路有点开开,可能快生了!今天别去上班,陪她去产婆那里看看。”
对于婆婆的话,全家上下无人相信,却没人表现出怀疑的态度,于是,当天阿德便请假陪我到泰山产婆那里。产婆看一看,笑着说还早呢,叫我不妨到街上走走,过几个小时再来看看。没想到,我才走到几百公尺远的下泰山岩祖师庙前的菜市场,羊水就破了,接着小孩的头就露出来了!我只好用两只手先接住小孩,赶紧回到产婆那里。
前后不到半小时,大女儿便出生了。阿德回去报喜,却没有一个人煮食物给我进补,最后产婆看不下去,煮了一碗红糖加蛋给我填填肚子,我才有力气走路回家。后来,阿德还向人借钱包了三百二十元的红包给产婆。
说到阿德借钱的事,我就满肚子委屈。阿德赚的薪水,无论多少,总是全部交给我大伯,所以我们身边都没有半毛钱。我曾经要阿德留一点在身边,但阿德会生气地对我说:“要什么大哥都会买,干吗留钱?”没错,日常用品都是大伯在买,连我们妯娌的内衣裤、月事来时用的黑布巾,都是大伯在发落。若要私房钱,就得学嫂嫂她们,做皮革加工。
她们将一条一条细面条般的牛皮,编织成一片五十乘五十公分大小的紧密皮面,那是做皮鞋的材料。编织这样一片成品,可以赚二十五元,大嫂只要一天就可以完成,但我却要三天,因此,我对这项手工可说是没什么兴趣。后来,阿德进了五股的荣隆纺织厂煮饭,要我进去当拣菜、切菜的助手,加上公公的阻止,西乐队的差事,就这样暂时被迫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