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的十五岁婚礼
离开凤梨加工厂之后,父亲安排我到大龙峒一间名叫大山铸造厂的工厂车螺丝,工作时,我总是很努力学习,没多久我便当上师傅。这里一天的工资是十四元,加班一个晚上是五元,工作时间比凤梨工厂多四小时,一天足足多了九元。
大山铸造厂的薪水,虽然不到明月酒家的一半,我在这里却很快乐。除此之外,我还认识了一个对我很好的男生。他姓邱,才刚退伍回来,是我们隔壁纸工厂的工人。邱大哥不算高,长得也不是很英俊,但是大家都说他很老实。当时我未满十四岁,还很单纯,邱大哥托人说要和我做朋友,我不知道“做朋友”真正的含义,就爽快地答应他了。从此,每天中午休息时间,邱大哥必定提着饮料和便当来给我吃。
我离开酒家之后,家里的收入少了很多,于是,小学刚毕业的大弟也进来大山铸造厂工作。那时我们姊弟俩,每次吃饭都是两盒白饭共配一道菜脯蛋,这对还在发育的我们来说实在不够营养,因此,每天有人请我吃便当和饮料,我当然乐得开怀大吃。
邱大哥给的便当里面不但有白饭、青菜,还有蛋和咸鱼,真是非常丰盛。下班后,邱大哥偶尔也会带我到附近的公园散步,身为长女的我,上无兄姊,有一个大哥哥可以照顾我,真是令人感到幸福!年少的心灵并不知道,这可能就是爱。其实,这算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恋爱了!
当时沉浸在幸福滋味的我们,犹不知命运已悄悄地对我们另做安排。当时同工厂不同部门的阿德,早就注意我很久了。阿德偷偷叫工厂一位年长的前辈到我家说媒,我的母亲则瞒着我,到阿德家了解他的家世背景。阿德家虽然不算有钱,但受惠于“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在五股拥有一大片农田。母亲一看到阿德家的土地和红砖厝,当下就决定了这门亲事。尽管我的父亲觉得我太年轻,并不赞成这门亲事。没多久,阿德还是来送订了。
这件事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送订前三天,母亲笑嘻嘻地告诉我:“过几天有人要来送订,会送很多喜饼来,带你去做一件洋装。”这件事才算有了征兆。三天后,阿德和媒人如约来送订。他们送来一只一钱的金戒指、一条一两的金项链、六千二的聘金、二十盒大饼、六十六盒礼饼。我的身价比起两年前差点被卖到歌仔戏团时翻涨了一倍。
但十四岁的我,并不知道什么叫“送订”,还开心地跟邱大哥说:“有人来我家送订,还送来很多喜饼。”邱大哥听完我的话,脸色变得很难看,然后沉默了很久,让我不知所措。后来他终于吐出一句话:“好!我知道了。”那是邱大哥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没多久邱大哥便辞职,悄悄离开了那间工厂。
其实,我和阿德订婚,失恋的不只邱大哥,还有之前经常载父亲到明月酒家找我拿钱的阿保。阿保大我五六岁,虽然年轻,却是和父亲同辈的朋友。另外,阿保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兄弟叫作“阿财”,父亲曾对他们兄弟承诺,将来要把我嫁给他们中的一个,没想到我提前被人订走了,父亲只好改口,说那就把四妹嫁给他们其中一人。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四妹后来却嫁给了来我家刷油漆的工人,阿保眼看无法当父亲的女婿,干脆拜父亲做干爹,后来他们兄弟一直未娶,如今阿财已经过世,阿保则下落不明。
我一直到订婚那天,才看到自己未来的丈夫。在此之前,我对阿德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对他很冷淡。阿德为了讨好我,经常加班,赚一个晚上五元的加班费,带我去看电影。当时我不太喜欢和他出去,总是要父母催促。
一年后,阿德便来迎娶,结婚时我才刚满十五岁,阿德却已经二十六岁了。以前的人结婚,男方看聘金,女方看嫁妆,若价值太少,会被亲家看不起。知道自己要结婚之后,我开口跟父亲要一辆幸福牌脚踏车,这一辆要一千元左右,结果父亲连七百元的胜利牌脚踏车也没买给我。我的嫁妆是一台二手唱机,这是娘家后面一位邻居卖给父亲的,要价一千元;另外还有三套旗袍,价值大概三百多元。这些嫁妆的钱都是父母跟人家借的,后来还是我自己慢慢还清。说穿了,这些嫁妆最大的功用就是给人批评比较的。结婚当天,我坐在新房,按礼俗,必须打开房间所有抽屉、柜子,让所有亲友,尤其是男方家长和妯娌,看看我从娘家带来多少财物。后来我才知道,妯娌们的嫁妆真是气派,有人带八千元现金,有人带电视、洗衣机……这些东西,奠定了她们在夫家的地位。
从前的女人,婚后都被迫冠夫姓,我也不例外。但是我更彻底,不只“姓”换了,连“名字”也改了。关于这个名字是有故事的。之前在大山铸造厂工作时,那里有几十个员工,里面却只有四个女生,于是我们私下结拜,并各取“秀凤”“金凤”“美凤”“玉凤”来纪念这段友情,后来夫家也跟着这么叫。婚后的我,就从“苏绣云”变成了“徐玉凤”。云和凤都是在天空四处流转,云随着风飘荡,凤则是比较有自由的可能。这似乎预言着我未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