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郑州商城即阑或管,是商代前期的别都
关于郑州商城的地名,近人有两种不同看法,看来都难以成立。或者以为是仲丁迁都的敖(,一作嚣)(参看安金槐《试论郑州商代城址——都》,见《文物》1961年第4、5期等),但是敖的地望,从《帝王世纪》《水经注》以来,都认为即在敖山或敖仓附近,在今郑州西北五十里地,与郑州商城的位置不合[11]。或者推定为成汤所居的亳都(参看邹衡《论汤都郑亳及其前后的迁徙》,见《夏殷周考古论文集》),但是主要依据的,是商城东北部和北部出土东周的陶文中有八个“亳”字,证据比较薄弱,“亳”可能是制陶作坊所在的小地名。成汤所建亳都的地望,仍当以雷学淇、王国维所考为是,在今山东曹县东南,不应在今郑州。
从沿革地理来看,郑州商城当是西周初期管叔受封的管国。《括地志》(《史记·周本纪》正义引)说:“郑州管城县外城,古管国也,周武王弟叔鲜所封。”《元和郡县志》卷八“郑州、管城县”条,也说:“郭下本周封管叔之国。”所谓管城县外城,所谓郑州郭下,正是现在发现的郑州商城。
根据考古发掘,得知在紧贴商代夯土城墙的外壁附加有一周战国时代修筑的城墙,其上有战国文化层;汉代以后继续利用商代和战国城墙而加以修补,但城垣规模缩小了三分之一以上,在北部另筑了一道北城墙,把三分之一面积隔开在外,这样北部三分之一就成为“外城”或“郭”。《括地志》和《元和郡县志》把包括“外城”或“郭”的大城定为管叔受封的管国,很是正确。战国时,管原为韩邑,曾被秦进攻,见《战国策·魏策四》;后来被魏安王所攻取,见《韩非子·有度篇》[12]。现在发现的战国时代修筑的附加城墙,当是韩国为了加强防御而修筑。汉代此地为管县,以后成为管城县、郑州或郑县。郑州商城的历史沿革很是清楚,不容怀疑。
然而必须指出,西周初期管叔封于管,是沿用商代的旧称,并不是一个新定的国名。《史记·管蔡世家》说武王克殷以后,“封叔鲜于管”。管这个地名该早就存在,只是“管”是后起字,原来不写作“管”。在《墨子》一书中,不作“管”而作“关”,曾两次提到管叔作关叔。《墨子·耕柱篇》说:“古者周公旦非关叔。”《墨子·公孟篇》说:“关叔为天下之暴人。”这个字,在商代、西周金文中作“阑”,有下列五种不同写法:
这个字从“柬”声,“柬”或省作“束”,从“宀”、从“间”或从“”,都是形符。容庚《金文编》解释宰角的这个字为“阑”,是正确的。于省吾考释利簋铭文,认为这些字都是“管”的初文,“古无‘管’字,管为后起的借字”[13],很是正确。徐中舒也根据利簋铭文说:“辛未是甲子后第八日,阑,其地必在殷都朝歌不远,于氏以阑为管叔之管,以声韵及地望言之,其说可信。”[14]而且《墨子》“管叔”作“关叔”,“阑”与“关”,音义俱近,更足以证明“阑”即是“管”。
利簋铭文说:
征商,惟甲子朝(早),岁(通作“刿”)鼎(通作“丁”)克,闻(通作“昏”),夙又(有)商。辛未才(在)阑,易(锡)又(有)事(官名)利金。
“岁”通“刿”,《说文》说:“刿,利,伤也。”“鼎”通作“丁”,“当”的意思。“闻”通作“昏”,夜晚。这是说:武王征商,甲子这天清早冲杀,当即得胜,到夜晚,很快占有商的国都。到第八天辛未,武王在阑,把“金”赏给了利。武王在克商以后,第八天就到阑对臣下赏赐,说明阑是当时后方的军事重镇,肯定在进军牧野之前已经占领,并驻屯重兵防守,所以称为“阑”。如同“牧”一样,原先当是商代的别都。
武王克商之后,所以要把他的弟弟管叔封在此地,作为监督原来商代王畿的殷贵族的“三监”之一,正因为此地处于商代王畿的边缘,是个战略要地,是个军事重镇,便于就近进行监督。当年武王还曾亲自多次来到此地主持政务。《逸周书·文政篇》载:“惟十有三祀,王在管,管、蔡开宗循王。”“惟十有三祀”是克商后二年,“开宗”是说开启宗庙迎接,“循王”是说遵照王命办事。为什么蔡叔会和管叔一起“开宗循王”呢?朱右曾说:“蔡叔食邑,疑即今大名府长垣县之祭城,其后成王改封蔡仲于蔡,今汝宁府上蔡县地。”(《逸周书集训校释》卷四)按《续汉书·郡国志》河南尹中牟县下,有管城,又有蔡亭,说明管、蔡原是邻近的两邑。《括地志》(《史记·周本纪》正义引)说:“故祭城在郑州管城县东北十五里,郑大夫祭仲邑也。《释例》云:祭城在河南,上有敖仓,周公后所封也。”蔡叔原来封在管的附近,后来因蔡叔参与三监叛乱,改封蔡仲到上蔡的。《逸周书·大匡篇》又说:“惟十有三祀,王在管,管叔自作殷之监。”说明这时武王到管,是为帮助管叔加强对殷贵族的监督管理。自从周公平定管叔、蔡叔及武庚的叛乱,建成东都成周以后,管的重要性就大为降低,但是成王来到成周的时候,也还曾到管邑视察。柬鼎铭文说:“王来奠(用酒致祭)新邑,□旬又四日丁卯,□□自新邑于柬。”新邑即成周,《尚书·洛诰》称成周为“新邑”,《尚书·康诰》称为“新大邑”,《尚书·多士》称为“新洛邑”。柬即阑,即是管邑。“于”是“往”的意思。
根据考古发掘的结果,郑州商城建筑于商代前期(二里岗下层文化时期),曾沿用较长时间。商代从汤起,前期建都在古黄河以南和以西,汤居亳,在今山东曹县南;仲丁迁敖,在今郑州西北五十里;河甲迁相,在今河南内黄东南。从祖乙迁邢以后,就到黄河以北,可能这个阑,就是商代前期的别都。因为是军事重镇,所以到商代后期也还应用。又因为是别都,有宗庙的建设,所以商王常到那里,在宗庙里对臣下赏赐。1959年安阳圆坑墓出土戌嗣子鼎,铭文曰:
丙午王商(赏)戌嗣子贝廿朋,才(在)阑宗,用作父癸宝鼎。唯王阑大室,才(在)九月。犬鱼。
“宗”是指宗庙,“大室”是指宗庙里的大室。商王到阑对臣下赏贝的例子,还见于宰角铭文和父己簋铭文。
商代这种别都的制度,对后世是有深远影响的。楚国在春秋时代曾推行这种制度。例如楚灵王在陈、蔡、不羹三县筑城,“赋皆千乘”,称为“三国”,见《国语·楚语上》,韦昭注:“三国,楚别都也。”楚国常把别都改建为县[15]。武城原来也是楚的别都之一。楚王常到武城,武城就设有宗庙[16]。鄢更是楚的重要的别都,作为楚都郢以北的重要门户,并为军事重镇。齐国到战国时代还设有五都的制度,除国都临淄以外,四境设有别都,平陆、高唐、即墨、莒,都是别都。别都同样具有军事重镇性质,有所谓“五都之兵”[17]。燕下都就是燕的别都,是燕国西南的重要门户,也具有军事重镇性质。
[1] 亳的所在,从来有四种说法:即杜亳(今陕西西安东南)、南亳(今河南商丘东南)、北亳(今山东曹县东南)和西亳(今河南偃师西南)。雷学淇《商都殷亳考》(《介庵经说》卷二)主北亳之说,提出四条证据:(1)汤居亳,与葛为邻(《孟子·滕文公篇》),北亳离葛只五十里。(2)《左传·哀公十四年》记宋景公说:“薄,宗邑也。”宋为商的后裔,足证汤所居亳即是宋的薄邑。(3)汤居亳,出征韦、顾等国(《诗·商颂·长发》),地理位置也相合。(4)宋国都城的城门,都以面向的地名作为城门名。其北城门称桐门,正因“伊尹放太甲于桐”(《孟子·尽心篇》《史记·殷本纪》)。桐在其北,也足以证明亳当即北亳,在今河南商丘以北,山东曹县东南。王国维《说亳》(《观堂集林》卷一二)与雷说相同,所举三条证据即是雷学淇所提出的前三条,该是所见相同。
[2] 祖乙所迁都的邢,或作耿,音近通用。《书序》说:“祖乙圮于耿”。《史记·殷本纪》索隐以为“今河东皮氏县有耿乡”,其说不可信,商不可能建都到今山西河津东南。王国维《说耿》(《观堂集林》卷一二)从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书序》第三十二),谓即今河南温县的邢丘,谓“其地正滨大河,故祖乙圮于此也”。按《通典》(卷一七八,州郡八,钜鹿郡,邢州条)等书,都说祖乙所迁之邢,即是后来周公之子所封的邢国,在邢州,即今河北省邢台市。《元和郡县志》(卷一五,河东道四,邢州条)等书,又都说邢国是邢州城内西南隅小城。现在邢台西南发现大范围早商文化遗址(河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邢台曹演庄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58年第4期),足以证明祖乙所都之邢确在邢台。《书序》所说“圮于耿”,当因山洪冲毁。邢台过去常有山洪爆发,冲决为患,直到清代乾隆年间还为此筑堤防。参见《嘉庆重修一统志》顺德府沙底河下释文。
[3] 《路史·国名纪·商世侯伯》认为戏方即春秋时代郑国的戏,见《左传·襄公九年》。其说可从。《水经注·河水》渭汜水出浮戏山,《元和郡县志》说汜水出县东南三十二里浮戏山。越戏方该在浮戏山下,当在今河南巩义东南。
[4] 这个卫,不可能是后来卫的国都朝歌,因为牧野之战朝歌早已被周占有。此卫当即豕韦之韦,古“卫”和“韦”同音通用。豕韦亦可单称韦,见《诗·商颂·长发》。《国语·郑语》记史伯说:“大彭、豕韦为商伯矣。”《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范宣子说:“昔之祖,……在商为豕韦氏。”可知豕韦到商代尚存,所以又成为周讨伐的对象。豕韦在今河南滑县南。
[5] 即春秋时代郑国的历,或作栎。《国语·郑语》记史伯说:“若克二邑,邬、弊、补、丹、依、、历、华,君之土也。”“历”一作“栎”,音同通用。《史记·郑世家》:“厉公出居边邑栎。”《索隐》:“按栎音历,即郑初得十邑之历也。”在今河南禹县。
[6] 沈延国《逸周书集释》引沈祖说:“《续汉书·郡国志》,颍川郡长社县有蜀城、浊津,注:‘《史记》云:魏惠王元年韩、赵合军伐魏蜀泽。’疑即蜀地。”按:沈说是。《史记·魏世家》作浊泽,《赵世家》《六国年表》作涿泽,《集解》引徐广曰:“长社有浊泽。”在今河南新郑西南,禹县东北。
[7] 《诗·鲁颂·》毛传:“邑外曰郊,郊外曰野。”《诗·召南·野有死》和《诗·邶风·燕燕》毛传:“郊外曰野。”《诗·郑风·叔于田》郑笺同。《说文》“冖”字下说:“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野”字下说:“野,郊外也。”都没有“郊外谓之牧”的说法。《文选·西都赋》李善注引《尔雅》亦作“邑外曰郊,郊外曰野”。陈奂《诗毛氏传疏》诂训传二九、王筠《说文句读》(野字下)等书,都认为今本《尔雅》有误。按《国语·周语中》:“国有郊牧。”韦注:“国外曰郊。牧,放牧之地也。”《诗·小雅·出车》:“我出我车,于彼牧矣。”毛传:“出车就马于牧地。”郑笺:“牧地在远郊。”当以郑说为是。《出车》下文又说:“我出我车,于彼郊矣”,可知牧确在郊区。《周礼·地官·载师》:“以宅田、士田、贾田任近郊之地,以官田、牛田、赏田、牧田任远郊之地。”可知牧在远郊,当是因牧马的草地而得名。《尔雅》当作“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牧”。
[8] 参看拙作《试论西周春秋间的乡遂制度和社会结构》,收入《古史新探》,1965年中华书局出版。
[9] “牧”,《说文》作“坶”。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陈乔枞《今文尚书经说考》(卷一八,酒诰第七八)、陈奂《诗毛氏传疏》(卷四,柏舟诂训传四,桑中)、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五,桑中)、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三中,邶、卫柏舟第四,桑中),都认为“牧”“妹”“坶”双声通用。
[10] 《文物参考资料》1957年第5期工作报道:《汤阴朝歌发现龙山和商代等文化遗址》。
[11] 《帝王世纪》(《太平御览》卷八三引)说:“仲丁徙嚣或敖,今河南之敖仓是也。”《水经注·济水》说:“济水又东径敖山北……其山上有城,即殷帝仲丁之所迁也。”皇甫谧《帝王世纪》曰:“仲丁自亳徙嚣于河上者也,或曰敖矣。秦置仓于其中,故亦曰敖仓城也。”古人为了避开水灾和便于防守,可能徙居高地或山地。《尚书·盘庚下》说:“古我先王,将多于前功,适于山,用降我凶,德嘉绩于朕邦。”盘庚歌颂先王迁都的德政,特别讲到“适于山”,即迁居山地。楚国最早都城丹阳也在山上。据《水经注·江水》,丹阳城在秭归县,“城据山跨阜,周八里二百八十步,东北两面悉临绝涧,西带亭下溪,南枕大江,险峭壁立,信天固也”。
[12] 《战国策·魏策四》说:“秦攻韩之管,魏王发兵救之。”又说:“魏攻管而不下,安陵人缩高,其子为管守。”吴师道说:“秦攻韩管而得之,缩高之子为秦守者也。”此说不确。秦攻韩管,因魏救而未得。缩高之子为韩守。后来管为魏所得。《韩非子·有度篇》说:魏安王“攻韩拔管,胜于淇下”。
[13] 于省吾:《利簋铭文考释》,《文物》1977年第8期。
[14] 《关于利簋铭文考释的讨论》,《文物》1978年第6期。
[15] 参看拙作《春秋时代楚国县制的性质问题》,《中国史研究》1981年第4期。
[16] 易本《春秋楚地答问》:“楚之武城,在今河南南阳北,又在方城之内,乃楚君有事北方驻次之所也。……昭四年灵王会诸侯于申,田于武城,曰:属有宗祧之事,盖田猎为祭而备。是武城有楚先君之庙在也。”
[17] 《战国策·燕策一》载:齐宣王“令章子(匡章)将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众以伐燕”。五都之兵又称五家之兵,参见拙作《战国史》第21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