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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响亮的耳光

总有些心事,如鲠在喉。

在北海的印象里,每次四舅舅高慧义从外省跑运输回来时,他和北川就会去他单位“守株待兔”。

在兄弟俩心中,说四舅舅是魔术师也不为过。他总能变出各种各样稀罕的物件:合肥的烘糕、天津的泥人、江西的瓷碗……有一次甚至还带回来了似乎已经馊掉的云南鲜花饼。

高慧芳当年携两个儿子来青岛,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就连高慧义都是五年后收到她的信,才赶往青岛谋生。

高慧义时常心疼姐姐太能吃苦了,累成这样仍是不找任何人求助。

他收到信来青岛投奔高慧芳时,他们孤儿寡母已在青岛勉强落地生根了。

他到现在也未婚娶,可以说他承担了两个孩子父亲的角色,心里早已将北海北川两兄弟当作自己的孩子。

他刚来青岛的时候,北海的性子还如小时候那般老实沉稳。

7岁的杨北川就不一样了,已经说着一口流利的青岛话,行为和做派也和青岛本地人一模一样。

毕竟他与姐姐一家再度联系上,已是姐姐杳无音信的五年后了。

这次四舅舅去南方跑运输,离家已有三个月了。

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北海下班后早早地去市场拿票买半斤肉。

可临收工前,志强通知北海去主任办公室开会,说是上头给北海下了新的指令。

北海疑惑着进了办公室,发现文宣队的大宝也在。他拎着热水壶,哈着腰,满脸笑意地给主任的茶缸里续水。

大宝在厂子里是出了名的阳奉阴违的人,之前北海只是听过他的“威名”,未曾有过交集。如今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主任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宝水加够了,说道:“北海,你应该也听说了,厂里决定办一个职工文艺汇演,上头的领导是要来审查的,但出了点问题。”主任拿起茶缸吹了吹滚烫的茶水,继续说,“大宝跟我讲,你挺多才多艺的。念诗朗诵的节目已经有了,吹口琴的也有了,所以组织上安排你去演一出戏,有问题吗?”

北海一听主任这话,明显是不想让他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只能挣扎着说道:“主任,我车间里的活儿都干不完呢,而且我也不是文宣队的,恐怕不专业。”

主任微微一笑,放下茶杯站起身。他走到北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北海同志啊,你身上是不是还背了个警告?这事儿你办好了,我帮你给上级打报告把它撤销了。”

“赵主任,话不能这么说,我杨北海不是这么功利的人。”

“这不是你个人的事,这关乎咱五车间的集体荣誉!而且我也不是在征求你个人的意见,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能办得多漂亮!”

北海知道自己肯定是躲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赵主任伙同大宝叫走北海的时候,徐杰就起疑心了。他去找了厂里有名的“大喇叭”打听敌情——原来那日来跟北海告白的国棉一厂厂花,早就被大宝瞧上了。

大宝找赵主任给北海加戏,此举实属公报私仇。

说起警告这个事,北海其实也没少为此奔波过。他找过蒋厂长,但他脸皮薄,话表达得并不到位。

蒋厂长看到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猜到了他的意图,当面就点破了。就算是北海当下对厂里有贡献,他的警告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撤销。

这场无妄之灾让北海愤懑不已,可这事儿又能怪谁?也不是赵静娴拿刀架着他让他帮忙的,他只能想着以后千万要离这个“麻烦精”远一点,想到这儿,北海叹了口气,进了车间,结果刚进门,板凳都没坐热,志强就急匆匆跑到他跟前:“北海哥,你快去学校看看吧,刚刚北川的班主任来电话,说孩子在学校闹了点矛盾,还动起手来了……”

听到志强那句“动起手”,北海慌了神:“北川这孩子,从小就淘,向来没个轻重,又好惹事儿……”想到这儿,他赶紧脱了袖罩,“志强,你能不能帮我跟组长请个假?”

志强连连点头,递上车钥匙:“你路上可慢点骑!”

“我知道。”话音刚落,北海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将车钥匙对准车锁,用力拧了几下,就连锁头的老锈都蹭落了几块儿。他大步跨上车就往厂外冲,一路铆足了劲儿蹬车。

眼看还差一个拐角就出厂了,路边忽然冲出来一个女同志,北海见状,赶紧刹住车,落在地上的鞋边都擦磨了几分,车子差点儿仰过去。

“你不要命了!”北海大声地喊了出来,车头离着人身就几厘米,按照刚刚的车速,自己再犹豫一秒,就撞过去了。

面前的静娴也有些后怕,自己本来只想拦个车,却没料到差点拦出了事故:“我……对不起,我……我真的有点急事,我不是故意的……”

北海哪儿还顾得上听她解释,摆了摆手就掉转了车头,踩上蹬子准备往学校赶,结果静娴又拦在了他的面前:“你能送我去学校吗……我真的有急事……”

北海本想拒绝,一听两个人的目的地相同,又看看她那焦急的模样,索性不再理论,叹了口粗气:“上车啊!”

得到了允诺的静娴,二话没说就跳上了车座,手还扯上了北海的衣角。

这一扯,倒是把北海扯得不自在了,闷着头就骑出了车辆厂,脸颊上的红久久才散去,只觉得背后一阵不自在。

这是这个月北海第三次接到学校的消息,要面见家长了。

每每提起北川,他总是又气又疼。

父亲早早就离开了家,长兄如父,北海就担起了照顾家里的重任。母亲严厉,他又好说话,自然就扮演起了解决矛盾的角色,可谁料北川这小子,每次总是答应知错就改,转身就忘了个精光。

要么逃课到隔壁学校去跟人家搞联谊,要么就是逃课去写大字报……惹上了事,他又不敢让母亲知道,就托老师请自己到学校挨骂。

虽说自己也有被气得几天都不想理这小子的时候,但归根结底自己就这么一个弟弟,心里总是记挂着,万一真出点什么事……

想到这儿,北海蹬车的速度不由得又快了几分。

一路七拐八绕,眼看前面快到学校了,静娴忽然在后面拍了下他的肩膀:“杨北海,你把我放在前面拐角就行!”

突然被这么拍了一下,北海的脸又一阵滚烫,赶紧凑到路边刹车,车都还没停稳,静娴就跳了下来,头也没回地撂下一句“谢谢”,就冲进了学校。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北海挑了挑眉,自己还从没遇见过这么风风火火的人,居然还是个姑娘,脸颊的燥热渐渐散去,静娴的身影一点点消失,他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

环顾四周,北海本想找个地儿停车,却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四舅舅正冲他挥手。

北海锁上了车,四舅舅也迎面走了过来。

“舅,你咋来了?”

“我这不接到了北川他班主任的电话……”

“这小子,倒是会变通,电话打给了志强,我不在,居然找上你了……”

话音刚落,北海发现四舅舅正神秘兮兮地望着自己,一脸窃笑:“恋爱了?学校里的老师?”

听了四舅舅这话,北海蒙在了原地,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啊?”

四舅舅又往前凑了凑,背着手盯了他半天,还冲他眨了眨眼:“我都看见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妈的……”

看着四舅舅那了然的神情,北海这才想起,刚刚静娴跳下车,冲进学校时,四舅舅就在路对面。

“啊,你说刚刚那个姑娘,她……”北海瞪大了眼,刚想解释,却被四舅舅一句话噎住了:“甭解释,四舅舅都懂……”

北海知道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只好生生咽下了这苦黄连,心想等北川的事结束了再找个机会跟四舅舅解释。

来过这么多次,北海早就熟悉了路线,他在前面带路,结果还没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了北川的吼声:“来啊,你过来啊……”

两个人当下对视了一眼,赶紧快步跑进办公室,就看见北川正擎着拳头,站在他对面的,居然还是个女生。

“杨北川,还不快点把手放下!”北海大声呵斥。

听到了哥哥的声音,北川赶紧缩回了手,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主任,不服气地抿了抿嘴。

“北海啊,你可算来了……”李主任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茶,拿袖子擦了擦嘴,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我是治不了他了。”

北海瞪了北川一眼,连连弓腰客套:“真是麻烦您了……”

四舅舅扯过了北川,本想呵斥,却发现他的脸上分明有个手印,再看看对面那女孩儿,也是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脸红彤彤的,眼角还挂着泪。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冲进来一个姑娘,未见其面,先闻其声:“这办公室也太难找了。”

北海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定睛一看,来的人居然是静娴,而对面的那个女孩儿居然还糯糯地冲着她喊了声“姐”。

这女孩儿,难道是她妹妹?北海心里咯噔一下,眉头又皱了几分。

一旁的四舅舅正冲着他拼命使着眼色,询问他到底什么情况,他只能冲他勉强摊摊手。

这事儿怕是难办了。

静娴搂着妹妹,看着躲在北海背后的男孩儿,再看看北海,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鼻梁,薄嘴唇;再看看北海身后的中年男子,虽然胡楂儿有些长,但掩饰不住嘴角的相似轮廓。

“怎么是你?”

李主任望着面前的两家人,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你们家长既然认识,那就好解决了……”

“公事公办。”静娴突然打断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搂着妹妹肩膀的手也使了使劲儿。

李主任咽了口唾沫,看了看静娴,又看了看北海,似乎是有些尴尬,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解释了起来。

原来,两个孩子是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吵了起来,北川还先对姑娘动了手。

看着妹妹被扯散的马尾辫,静娴扭过头,狠狠瞪了一眼北海:“看看你弟弟这样子,一个小伙子居然还跟女生动手,简直太没有绅士风度了,你平时都教了他些什么?”

面前的四舅舅听了这话,心里忍不住盘算。听这姑娘的语气,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就在这时,摁着北川的手突然被挣脱。

他居然嗖地一下朝着静娴扑了过去,还抡起了拳头:“你说谁没教养?我有爹有娘,你们才是没爹没娘,缺家庭教养……”

还没等北海拦住,静娴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北川捂着脸,愣在了原地。

李主任赶紧冲到了两家人跟前,用手拦着,掉到鼻梁的镜框都来不及扶,喊了起来:“静雯她姐姐,这都是孩子,教育归教育,哪能动手啊……”

北川被四舅舅扯了回来,久久没能回过神。

“还不快闭嘴,这种话,能随便说吗?”

“你这小子,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

北川看看四舅舅,再看看哥哥,他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眼睛也一阵灼热。

打小儿自己就是被护着、依着的那个,哪受过这种委屈,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他突然奋力挣脱开了哥哥和舅舅的束缚,狠狠地撸了一把袖子,蹭掉了眼泪,又指着静娴恶狠狠地丢了一句:“你等着!”

静娴眼神冰冷,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斩钉截铁地丢下一句:“我们家就算是没有父母,也不会让孩子在外面诋毁别人。”

看事态发展至此,李主任赶忙圆场:“说到底,都是孩子,谁能不犯错?这北川也是,找了一帮人去隔壁参加什么活动,静雯身为班长,本着负责的态度,不让他们去,这就吵起来了。说到底,毕竟孩子年纪还小,说话没个轻重,我们做大人的,还要多多引导……”

四舅舅见状,赶紧站出来搭腔:“不管怎么说,就是北川的错,怎么能动手打女生……”

说着,又扭头转向了静娴:“我家这小子,说话实在是口无遮拦……”

本想就此和解,却没料到静娴说:“要道歉也行,我要让他当着全校工农子弟兵的面道歉,还要说明为什么错了,今后怎么改。”

静娴这一席话一出,四舅舅抿了抿嘴,瞧这姑娘的气性,倒是跟自己的脾气很相似,爱憎分明,看来北海这小子眼光不错。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李主任又坐不住了,考试在即,最近又要评优秀、评先进,自己家里那位早就发了话,这次评不上,就罚他睡地板。

李主任的眼睛滴溜一转,又随着劝了起来:“孩子们心气旺、火气大,咱们大人可不能冲动啊,这要真是闹到全校,对两个孩子的名声……”

躲在背后的静雯,偷偷扯了扯静娴的衣角,抬头望向她,摇了摇头:“姐,我没受伤……”

看着面前懂事的妹妹,静娴有些心疼,帮她拢了拢碎发,沉默了。

一旁的北海张了张嘴,没能开口,论情论理,北川怎么都不该对女生动手。

四舅舅看着北海的模样,猜到了他不便圆场,再看看静娴,怕是有所动摇,赶紧摁着北川的头教训了起来:“你个臭小子,还不快给人家姑娘道歉……”

北川看着静娴,心里虽有不快,却也生了几分怕意,若真的当众道歉,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同学面前撑起面子?只好不情愿地撂下一句“对不起”。

却没想到,静娴居然回过头喊静雯也道歉。

“杨北川,对不起。”静雯上前一步怯怯地说。

这句道歉,一字一句都真诚极了,羞红了北川的脸。

这样一比,倒显得自己是个没气量的人了,他红着脸,气愤地望着静娴。

“我家孩子向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该谁认就谁认。”说着,静娴扭过头拍了拍静雯的肩膀。

四舅舅早就看破了一切,心里对她赏识得很,觉得这姑娘明事理,又进退有度。

他笑了笑,也上前几步,蹲了下来,看了看静雯被打红的脸,回头又瞪了北川一眼:“下次这小子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来南京路的胡同口儿,就找高慧义,我来给你做主。”

听了这话,静娴看了看四舅舅:“老同志,你倒是个明事理的。”说完,又瞥了北海一眼,“不像某些人……”

站在一旁的北海抿了抿嘴,没吭声,他怎么能读不懂静娴的言外之意?此时此刻的他只想靠着沉默,快点结束这场纷争。

回到家,北川就径直进了屋,砰地带上了门,还挂了锁。

端着菜的高慧芳一脸疑惑:“这孩子,气性这么大。”

四舅舅接过了菜,这才对下午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北海取出钥匙开了门,揪着北川坐在桌前,高慧芳面露凝重,刚想发作,却瞥见了北川脸颊上的红印,拿着筷子夹了口菜,忍了忍没吭声。

北川吃了没几口,就进了房间。

“这姑娘也太泼辣了,怎么能动手打孩子?”高慧芳把筷子重重地摁在了桌子上,“世间少见,太泼辣了!”

北海本以为母亲会训斥弟弟,却没承想她骂起了静娴,再想想静娴今天的话,心里犹如针扎,她这哪是心疼,分明是溺爱。

看着北海面露不快,四舅舅赶忙开了口:“姐,你不能再这么纵容孩子了。”

听了弟弟的话,高慧芳皱紧了眉头:“你看看,那脸都肿了,这是下狠手啊!”

“那你是没看见人小姑娘的脸。”北海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居然回了一句嘴。

眼前的高慧芳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着北海:“你怎么还向着外人说话!”

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四舅舅赶紧接过了话茬:“姐,你怎么不想想,北海在厂里这么多年,为什么每次下乡、学习这种事情都轮不上他?就凭北川这么天天在学校里闹,谁能不关注咱家?”

四舅舅的一席话说完,高慧芳没了声。

“你也是,怎么就不能跟你妈好好说话?”

“知道了。”

看着母亲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北海心里清楚,四舅舅的那番话说中了母亲的痛处——他们这个家,最怕的,就是受到旁人的关注。

北海轻轻夹了一筷子菜,搁进母亲的碗里:“妈,吃饭吧。”

他知道,母亲又想起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