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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别做老好人

你的善良,需要带点锋芒。

入了夏,天亮得早些,北海家里的闹钟是从百货大楼淘来的,从来就没响过。

天一亮,死气沉沉的小院开始逐渐恢复生机。

当第一丝阳光照进公共厨房,预示着北海的“战斗”即将开始。

最先到的人,是六婶儿。

她每天早上都会端着一盆菜叶子,往里面倒入压缩饼干做的糊,再把和好的蔬菜糊用猪油煎成一个个表面金黄的饼。

北海总会接在她后面使用公共厨房,这样就能用她锅里剩下的油给北川煎个鸡蛋。

六婶儿的爱人是这一片的军代表,总能拿到些部队里处理的过期板油、压缩饼干、衣物,贴补家用。

她有个原则:决不给街坊邻居行方便。因为她怕给别人行方便,会让她的爱人在工作上不方便。但她特别愿意照顾院里的小辈们,这或许与她没有生育有关系。

这件事是北海从一楼那些“大老婆”(爱八卦的中年妇女)的嘴里知道的。

在她们嘴里,不能生育成了大大的反动,她们能从六婶儿身体有问题,扯到她是不是遭了祖上的报应。

每当她们谈论关于牛鬼蛇神的话题时,一旦有人经过,她们就会乖乖闭上嘴转过头,假装风平浪静。

但六婶儿从不介意,只是轻轻地笑笑,仿佛笑一笑,一切就都能揭过去了。

如今,北海工作了,家里的收入也变多了,生活改善了不少。

不像之前,家里全靠母亲在中学教书的工资过活,生活拮据。

那时候母亲总是教育北海要节俭,但她却坚持让北川每天吃一个鸡蛋,这是必不可少的。

北川身上的公子哥儿脾气大约就是那时候被母亲惯出来的。他吃鸡蛋只吃煎得流黄的荷包蛋,如果是煮的鸡蛋他绝对不吃。

有一次,他偷偷把水煮蛋塞进了墙缝,被母亲看见了,挨了顿打。

那之后,母亲就勒令他必须在家吃完鸡蛋才能去上学,但这也连累北海又得早起一刻钟了。

鸡蛋刚下锅,隔壁的小曾阿姨就拿着锑锅骂骂咧咧地进了厨房。

这么多年过去,北海早就习以为常了,小曾阿姨骂的都是院里那帮10来岁的小孩儿。

这些小孩儿在院里成立了一个小兵派,要么去小曾阿姨家的煤里掺沙子,要么就去祸害黄小姐在院里晒的衣服。

倒不是觉得这两个女同志有多坏,做过什么坏事,只是外头的人都说她们俩是“破鞋”。

孩子们觉得“破鞋”给院里丢人了——别人住的地方都只有一个“破鞋”,为什么咱们住的地方有两个?

尽管这两个独身居住的女人会给孩子们很多好吃的,但还是会在下班回来后发现,自家的门锁里又塞了纸糊,窗户上全是泥巴……

北海做完早饭把锅还给六婶儿,端着早饭回到家。

母亲总是在饭桌上唠叨,说班上的孩子又闹着不上课要去搞联谊,并警告杨北川不许学他们,放学后早点回家,不要凑热闹。

北川总是乖乖地点头答应,三两口吃完鸡蛋去上学。

北海收拾好碗筷,扛着自行车下楼,母亲突然冲出家门,朝下面喊:“北海!这礼拜记得去火车站接你周伯伯一家,若云也回来了!”

北海嘴巴里念叨着:“知道了,知道了。”

到了楼下,北海骑上自行车就跑了。

北海并不是讨厌周若云一家,只是母亲的态度让他觉得谄媚。

在周伯伯没有升迁前两家的关系是平等的,可现在不是那个味儿了。

徐杰又拿了些炒得黑乎乎的花生和瓜子来找北海,这一看就是徐杰母亲的“作品”。

徐杰母亲在百货商店里工作,他家总能买到些不用票的处理商品。

就算是受潮了的花生、瓜子,大人们也总有办法处理——拿大铁锅盛上些盐和铁砂,用大火翻炒后香得不行。唯一的坏处就是,吃完嘴上和手上都黑乎乎的。

北海拿弄脏的手去抹徐杰的脸,徐杰笑骂着还击。

两人就这样一路打打闹闹,慢慢活成了大人的模样。

在他们都还是10来岁的小屁孩儿时,徐杰家的大院里住着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晓蓉。北海对她唯一的印象是和徐杰抢过她的糖葫芦串。

那时候他和徐杰总是下学后结伴去捡废铁,晓蓉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徐杰。他们总嫌晓蓉碍手碍脚,尤其是翻墙的时候,但不照顾晓蓉又显得他俩太没男子气概。所以北海和徐杰总是先叠罗汉把她送到墙头上,等他俩翻过去了之后,再接住跳下墙头的她。

两年后,晓蓉举家去了上海。

直到现在徐杰还对晓蓉念念不忘,他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晓蓉,因为晓蓉那么爱笑,也从来不会对徐杰开的荒唐的玩笑生气。

北海和徐杰说笑着到了厂里,刚好碰上赵主任盛气凌人地走进车间,赵主任推了推他的小眼镜,北海和徐杰对视一眼,知道赵主任肯定有事要他俩去办。

果不其然,他叫北海先放下手边的工作,帮他把东西搬到他的职工宿舍去。

徐杰觉着北海这老好人的脾气要不得,在厂里就连食堂扫地的大姨都指挥得动他。北海却觉得付出一点儿体力就能得到别人的微笑,真的非常实惠。

但当北海两手空空地站在这张巨大的实木桌子前,说实话他心里还是有点儿后悔的。

赵主任说用小推车可能会刮花他的桌子,所以只能辛苦一下北海了。

北海把桌子搬到职工宿舍外时,全身已经湿透了。

这天气本来就热得人心情烦躁,职工宿舍门口的蝉鸣声里隐约夹杂着一些女人尖锐的吵骂声。

他压低桌子,这才看见楼外面围着许多女职工。

可能是因为天干物燥,最近厂里经常有这样的口角事件发生,但大都很快就解决完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北海费力地把桌子抬到人群外圈,才发现她们堵住的是宿舍的大门,北海叫了叫站在最外圈看热闹的女职工,她回过头来不屑地告诉北海,厂子里出了蛀虫,专薅职工的暖壶软木塞。

四车间的小许被女同志们围了起来,小许蹲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很委屈,夹杂着害怕。

一个背对着北海的女同志冲过去,一把拽住小许的手:“别装得这么委屈,有人举报你,她说亲眼见到你偷了!”

小许刚想辩解,厂里泼辣的玉姐上去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玉姐自己也愣了愣神,她以为气氛已经烘托到那个点了,一出手大家必定拍手称快。

此刻,所有人噤若寒蝉。

小许不是青岛人,当年他们村闹灾,她父亲一人拉着板车,将他们一家四口从诸城一路拉到了青岛。

到了青岛后,父母只能卖力气挣钱供她和弟弟上学。

她争气,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来到车辆厂工作。

小许平时话特别少,在厂里没什么朋友,北海总是无意间听到别人说她东施效颦——说她今天穿的衬衣是上礼拜谁谁谁穿的款式,说她刚编的麻花辫是学了谁谁谁。

不过这次的事儿很蹊跷,软木塞子才值几个钱,小许偷这东西干吗?

“杨北海!”玉姐突然点了北海的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你是厂里的活雷锋,思想觉悟肯定比我们高,你来断断案。”

之前那位拽小许的手的女同志回过头来盯着北海,他愣了一下:“赵静娴?”

她害北海吃了一记警告,也没单独来给他道歉,看她现在的表情好像都忘了他是谁似的。

说实话,北海有点儿生气。

然而赵静娴却一改刚刚嚣张的气焰,先是看了看小许被打的脸,然后问玉姐:“就算真是她干的,也不至于打人吧?”

玉姐的手环在胸前,声音很大,但是气势明显有点儿虚:“怎么,现在还有人为社会主义蛀虫说话了?她今天偷瓶塞,明天偷水壶,后天就能进职工宿舍偷钱!你们说是不是?”

玉姐鼓吹着大家,拿眼扫视着周围,希望能得到点儿援助,不少女职工真的就信服地点点头,又站到了她这边。

赵静娴扶起蹲在地上的小许,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儿冷:“玉姐,打人这个事儿可就大了,你承担得起吗?”

“赵静娴,刚刚可是你把我们聚在一起,揭发小许偷东西的。如果今天不严打,那就是姑息养奸!”周围不断有人附和着玉姐,看来小许平时的行为确实触怒了不少女同志。

“一码归一码,她给你们道歉,买些新的瓶塞赔给你们,保证永不再犯不就解决了吗?”赵静娴话音刚落,不少人都笑了,就连北海在这一刻也觉得赵静娴有点儿天真。

但他很快就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坏了:为什么大家要笑赵静娴天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默认这种正确的处理反而不再适用了?

“一会儿我们就去革委会,让小许这只老鼠滚出车辆厂!”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玉姐上来就要抓小许的胳膊,被赵静娴一把拍开:“你们没有实际证据。”

“赵静娴,你到底是哪边的?”

“我站在理这边!”

她们那副想要活撕了小许和赵静娴的模样,眼看着就要打起来,北海赶忙上前打了个圆场:“这事儿暂时是捋不出思绪了,大伙儿聚在这儿不干活儿也不太像话,明天再议吧。”其实北海一点儿都不想去了解女同志的内心,他只是不想让她们把事儿闹大,他还得赶紧把桌子搬进去,然后回车间工作。

女职工们害怕小许畏罪潜逃,亲自将她锁在职工宿舍里,这才悻悻散去。

她们的脑子被控制住了,静娴说:“天底下哪会有人为了几个暖水瓶木塞逃跑?”

小许隔着门向北海和静娴表达谢意,北海看她失落的模样,几次开口想安慰,却没料到小许摇了摇头说,经过这件事,也算是看清楚了这些人的嘴脸。

“你应该反省一下自己,要不是她们想赶你走,我也不会帮你。”赵静娴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好”一样。

“偷的盖子去哪儿了?”她盯住小许,眼神凌厉,容不得半分假话。

看来小许确实是偷了其他女职工的瓶盖,她告诉静娴,平日里就感觉到那些人对她并不友善。她就是想通过这件事小小地报复一下,偷了木塞让她们晚上没热水用。

这件事确实不至于让小许丢工作,但她做这件事的初衷却让北海不知说什么好。

小许突然语气软了下来,她求他俩帮帮她,她说她家里父母身体累出了病,她不能丢了工作。

静娴没有说话,她说她得想想,让北海先去忙自己的事。

安置好了赵主任的桌子,在楼下北海又遇上了静娴,她还是没有向北海道歉,看来是真把他因为她受处分的事儿忘干净了。

北海回家做完晚饭,胡乱地扒了两口,就出门去找合适的木头料子。

因为热水壶的软木塞用钱也买不着,除非你去买一个新的热水壶。热水壶贵不说,还需要票才能买到,大家基本上都不会因为丢了塞子而买一个新壶。

栓皮难找,没办法,北海只能去徐杰家,跟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徐杰听完就进了屋子,把屋子翻了个底儿朝天,才翻到一个木质的雕偶。那是他们小时候锯了隔壁大爷的木凳腿儿,又用小刀一点点雕的小人像,如今蒙了灰尘,但稚嫩的刀触纹路尽显岁月的痕迹。

北海不知道徐杰居然还留着它,一拳捶向了他胸口。

徐杰伸出了手,北海用力地拍了一下,两个人手腕一转,又击了个掌。

这是他们从小就玩的,代表着我又一次懂你了。

和徐杰挥别后,北海就回家赶起了工,寻思明天趁早带到工厂,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她们再塞回去,小许这事也算是解决了。

想到此,北海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沾沾自喜。

天刚蒙蒙亮,北海就到了厂里。

泡了一夜,这软木塞子做得正好,北海刚打开热水壶的盖子,赵静娴突然窜到他背后,拍了他一下。

北海惊了一下,赶紧看看周围,确信没人才松了口气,给她展示起了自己做的软木塞子。

骄傲的北海本以为赵静娴会因为他精致的手工而崇拜、夸奖自己,没想到,她不屑地瞥了北海一眼,给北海展示了她兜里的东西——也是几个软木塞子,但那明显是用了许久的。

北海恍然大悟,用手指着胆大包天的她。

“杨北海,你没我高明。”她的那副表情,北海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表情里有些许骄傲,也有些许调笑。

“给你三句忠告:别做老好人,别做老好人,别做老好人。”

抓贼大队本想死守不放,可如今,在疑犯被控制的情况下,又有木塞子不翼而飞,再不情不愿,她们也只能把小许给放了。

北海把自己做的软木塞子给了她们,女同志们都很喜欢。

只要不是切身利益受损,她们的记忆力及注意力都是很差的。

这不,她们又盯上了食堂做饭的大姨,她们听别人说,大姨似乎私扣公家的蔬菜。但谁能说清?都是风言风语。

“捕风捉影”这个词自汉代起就有了,在这个怀疑至上的年代,风和影子足以让人风声鹤唳,也足以让人身陷囹圄。

多年后,北海和静娴还会聊起暖壶塞子事件,这是她第一次展现出在同一件事上与北海不一样的处理方式。

北海总是在想,大致就是因为两个人一直在求同存异,她在自己心里才永远都是那么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