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重温鸳梦
竹子是寻常植物,在南国土地上,随处可见一丛丛竹子在随风摇摆,就是这寻常之物,当其数量多到某种程度的时候,也能造就一种奇观,就像砖头可以垒成宏伟的长城,竹子造就的这个奇观就是竹海。
巴王对这片竹海并不陌生,更对笎族的大首领很熟悉。这位名叫敖奎的笎族大首领可以说曾经无敌于天下,尤其在这竹海里,他就是大海中的鲨鱼,陆地上的犀牛,空中的雄鹰。他在这里的统领笎族勇士守护这片竹海,外人不敢窥视分毫。
就在二十多年前,笎族部落和巴国曾经是死对头,笎族人常常袭击巴国的盐队,巴国二十多年前曾派兵征讨这个部族,双方爆发了激烈的战争,而征讨笎族的巴军统帅就是当时的巴国王子,也就是现在的巴王。
这次巴王重回故地,却只带着三百禁卫军,显然不是征讨,而是另有目的。
巴王一行在笎族人的带领下又在竹海中逶迤行进了半日,才到了笎族的营寨。只见这里到处都是碗口粗高达数丈的竹子。一阵微风吹来,竹梢摆动,如大海中的波涛般汹涌,在这片竹子的海洋里,人不过是一群小鱼虾而已。
笎族人世代在生活在这竹海中,所以他们的生活中处处都有竹子的影子,也练就了世代相传的特殊技能。他们把竹子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除了生活中的各种用具外,他们还可以以竹当马,撑竹而行;以竹当矛,猎杀敌人;以竹当木,搭建行营;以竹汲水,灌溉苗木,似乎竹子就是为他们而生。而笎族的营寨也别具一格,统统是竹子架构的悬空房屋,上下有竹梯,左右有竹道,凉爽透气,别有一番风情。
早有笎族士兵报告了笎族大首领敖奎,当巴王走到山寨大门前,大首领已等候在此,见巴王到此来,便拱手道:“巴王光临我笎族部落,有失远迎,请里面坐吧。”
巴王见敖奎全身披挂,威风凛凛,左右都是精悍的笎族武士,便也毫不客气,直接入寨。双方寒暄过后,敖奎看着那衣甲鲜明的三百禁卫军,对巴王道:“巴王带这点兵力恐怕无法征服我笎族部落吧。”
“哈哈哈,大首领真是说笑了,就是再多十倍兵力本王恐怕也只会有来无回。”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虽然巴国比笎族强大得多,但巴王现在绝口不提臣服二字,因为这里还有一段巴王的故事。
巴王为王子时,曾经率军要消灭这个喜欢袭击盐队的笎族部落,不想笎族人的战斗力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最后不但征伐失败,连自己也成了笎族人的俘虏。最后巴国与笎族部落达成了协议,笎族放回巴国王子,巴国供应足够的食盐给笎族人,笎族人从此不再袭击盐队。而就在被笎族人扣押期间,笎族的郡主却与这位巴国王子相爱了。
最后巴王却并没有娶笎族郡主,为了巴蜀结盟,巴王娶了蜀国的公主,留下一个思念他的笎族郡主,也就是大首领敖奎的妹妹。
往事如斯,巴王无可奈何,此刻也只能问道:“郡主还好吗?”
大首领头摇得像拨浪鼓,边喝酒边大声嚷嚷道:“不好,一个没有希望的生活是不好的。”
巴王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他突然感觉自己越来越多愁善感了,难道真的是自己老了吗?但当他望着这片竹海,又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活力,或许不是自己老了,恰好相反,只有最有活力的青年人才独有多情善感,而年长体衰的人绝不会将有限的精力用在情感上。
“巴王这次来不是只为接我妹子回怒涛之城的吧?可惜你来晚了,她已经嫁给了阿克奴大首领了。”敖奎放下酒碗,瞪着大眼珠子看着巴王说道。
巴王道:“怒涛之城从来是易出不易进,我自己也不会再回怒涛之城了。”
大首领闻言有些疑惑,放下酒碗问道:“堂堂巴王放着王位不坐,来我这荒山野岭为何?”
巴王道:“因为东边的威胁,楚国即将大举进攻,他们兵多将广,我巴国兵力不足,本王不亲自出征,就不足以击退楚军。”
敖奎又倒了一碗酒,停顿一下,大致猜到了巴王的来意,只说道:“那你们走错了方向,这里是南方。”
巴王道:“没有走错,我最终会去东方,我来这里是要带着笎族的勇士一起去。”
敖奎听完哈哈大笑道:“我笎族只吃了巴国几把盐而已,巴王好像还无权差遣我笎族勇士,再说我笎族人只想安享一方净土,天下列国争斗不已,为了大国的荣耀,为了君王的贪婪,留了多少人的血,我只会在这竹海里逍遥自在,你们大国的那些纷争非我笎族人可以左右。”
巴王道:“当今天下大国纷争,都想一统天下,尤其以楚秦最强霸,双方难较高下,如今蛮楚觊觎我巴国领土,想抢夺盐泉以资霸业,如果让其得逞,不但我巴国难保全,汉东各小国,南方各部族都将被灭,唇亡齿寒,我今天来此向大首领借兵,不是要争霸,而是要争取生存,就是要保护我们共同的巴国,共同的食盐。”
敖奎鼻子一哼,满脸不屑地说道:“蛮楚夺了盐泉又如何,大不了我笎族人再继续抢盐。”
巴王道:“我知道大首领的本领,但笎族人又何必要继续吃那带血的盐呢?大首领应该晓得,楚国不止要灭亡巴国夺取盐泉。楚国早已僭越称王,他们早有一统天下的打算,楚国打下巴国后会趁势灭了各南方小国,然后整合南方与秦国争霸天下,到时候恐怕所有人都要听楚国调遣,为楚国作战,那样的话我们子孙后代将永无宁日了。”巴王接着告诉大首领敖奎,今日不战,日后必遭楚乱,今日一战,日后方得安宁。
敖奎思忖片刻,仍未下决心,说道:“巴王的话未尝没有道理,抗楚大业的确事关我各部落小邦的命运,但楚国兵力太强大,一旦起倾国之兵来攻,恐怕非我小小的笎族所能抗衡的。”
“笎族的大首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怂了?”这时一个爽朗的女子声音从楼下传来,接着竹梯上走来一位俊美的妇人,看容貌是眉目清秀英气逼人,看打扮是劲装紧束巾帼风采,原来是笎族郡主来了,她后面跟着的绿姑也是戎装打扮,她们捧着陶钵,盛着蛇羹来了。
见到郡主突然出现在面前,巴王和敖奎都吃了一惊,见巴王和郡主的眼神热络,敖奎便有些恼怒,板着脸说道:“你已是阿克奴的人了,还突然跑回来做什么?”
“回来喝酒,就你们两个大男人喝酒也不叫我,喝酒要人多才热闹,难道哥哥这也不懂?”郡主嘴里嘲笑大首领,眼睛却一刻已没有离开过巴王。“当然,这酒我不白喝,我还给你送礼来了。”说罢扬手一掷,那阿克奴首领的脑袋就骨碌碌地滚在竹地板上了。
看着那血肉模糊的脑袋,敖奎脸色骤变,只说了一个“你”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郡主,你还好吗?”巴王见到郡主顿时心花怒放,他笑意盈盈地看着郡主,发现郡主尽管没了少女的青葱,但一股成熟的风采更加迷人。
“我一直好好的!”郡主端着酒碗,大大方方地跟巴王说:“我已多年没喝酒了,就是想等你来和我们好好喝一场。”说罢把一大碗酒干了。
巴王见郡主豪气不减当年,心里一阵畅快,于是跟着端起一大碗酒仰脖喝掉。看到自己妹妹这样,巴王和她顿时也跟着热乎起来,敖奎便又气又恼,于是把酒碗摔到一边,嘴里骂着自己的妹子:“你真贱!”
巴王见敖奎气恼,自己便有些尴尬,那郡主却毫不在意,对敖奎说道:“相守未必就是相爱,我的事情只有我自己有数,你有闲心就多想想跟楚国打仗的事情吧。”
“自家妹子受了欺负都没辙,我还能管别人的事情呐。”敖奎气冲冲地别过脸去。见哥哥跟自己置气,郡主偏不上当,反而要存心治治他,于是说道:“你不管我管,这次出兵算我一个。”郡主说完又把酒给巴王倒上。
“你。。。”敖奎一时语塞,豪气冲天的笎族大首领,感觉在自己妹妹面前真是有理说不清了。
“你害怕有去无回,那就留在这竹海中,反正我早就想离开,我终究是不属于这里的,二十多年前我就做了决定。”郡主倔强地说。
“难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情义,就是要她为你流血吗?”见跟自己的妹子说不着,那笎族大首领敖奎转而冲着巴王大吼道。
巴王道:“我来这里不只是想向大首领借兵,也想再见郡主一面,如果我没有见她就独自赴死,那才是真的无情无义。”
敖奎闻言一震,说道:“你可知道大战前说死字可不吉利。”
巴王道:“跟郡主在一起,不是为了避凶,也不是为了趋吉,我们只在乎相守的过程。”
敖奎闻言也心有触动,说道:“既然你们有如此情义,那我就成全你们。”
按照笎族习俗,每逢大战前都要听占卜师的建议,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只见笎族占卜师用一只乌鸦的血倒进水碗里,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再观察鸦血的样子。那占卜师仔细端详着那水碗,却突然脸色大变,颤声说道:“是凶兆,大凶之兆。”
听到占卜师的话,敖奎等人顿时大惊失色,但郡主却毫无惧色,她说道:“我看想一起活,未必有真情,想一起死,一定才是真爱。”
见郡主的态度决绝,敖奎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她的态度,于是便拔出宝剑,随手一挥,一根碗粗的竹子便应声倒下,那竹子刚倒下,营寨的四面八方就有数百名精壮笎族汉子踩着竹竿飞驰而来,营寨内的笎族人也都拔剑在手,虎视眈眈。
敖奎看着巴王,眼里冒着火焰,说道:“要我助战也可以,必须先娶我妹子,否则,就是从我敖奎身体上踏过去,也休想从这里带走一兵一卒。”
巴王看着周围那些手执武器的笎族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出生入死都不怕,还怕入洞房吗?”说罢就一把抱起郡主,进了竹寨内室。
月光下的竹海别有一番景致,巴王一直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又浮现在自己眼前,斯时斯地,斯人斯景,巴王感慨时光之迅捷,人生之短暂。
“我就喜欢你忧愁烦闷的样儿,不像我们这边男人天天都笑嘻嘻的,除了喝酒就是跳舞打架。”时光无情人有情,郡主赤裸着身子拱在巴王怀里,她伸出白生生的手臂,把玩着巴王那花白的胡子。
巴王道:“我倒想他们一样,天天陪着你喝酒打猎捕鱼,这么多年,我亏欠你实在太多,只是这次我只能在这里短暂停留,平静的日子对我来说不多了。”
郡主娇嗔道:“所以你这次要完全补偿我。”说罢便把头枕在巴王胸膛,说道:“射杀野兽有什么乐趣,我喜欢上战场,持剑拼杀,那才有意思呢!”
巴王抚摸着郡主光滑的背脊,心中充满无限的爱怜,说道:“当看到鲜血流出来,听到骨头被砍断的响声,你会发现人比野兽更凶残,那时你不但不觉得有意思,反而会感到恶心,我希望你的佩剑永远只是猎杀野兽,永远不要沾上人血。”
郡主支起身子,说道:“不行,这次我一定要去,我要见见楚军是否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巴王道:“楚国是好战之国,多年与北方各国作战,布阵严密,军令森严,非奇兵不能破楚,非大牺牲不能制敌,所以你还是不要去了,战场刀剑无眼,何况你要去了,我还得分心照顾你。”
“我不要你照顾,我们笎族人从不畏惧刀剑,我们只敬畏竹子,只要有竹子在手,就没有不能制服的敌人,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郡主还拿那段历史刺激一下巴王。
巴王道:“这次不一样了,或许我会死在那里。”
郡主道:“你也相信巫师的话?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独自苟活,你们崇拜的那些圣人不是说了吗,男人最好的死是殉道,女人最好的死是殉情。”郡主说完就把头深深地埋在巴王的胸膛。
巴王心中一阵悸动,他紧紧搂着郡主的身子,看着窗外,只见有那莽莽的竹海在清冷的月光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