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西周四方模式:青赤黑白褒贬分明
面对着旧王朝的色彩黑白二分与对峙,周代有了新的思维模式。
叶舒宪在《中国神话哲学》中指出,在远古神话时代,空间的东西南北模式与时间春夏秋冬模式相叠,构成时空交错、褒贬分明的四方崇拜神话的内涵:即中国神话宇宙原型模式展示出来的时空坐标与价值体系:
(1)东方模式:日出处,春,青色,晨。
(2)南方模式:日中处,夏,红色,午。
(3)西方模式:日落处,秋,白色,昏。
(4)北方模式:日隐处,冬,黑色,夜。
进一步讨论,南方模式=上=阳=神界=男=天(气)=光明=红色=正=胜利=夏=白昼……北方模式=下=阴=鬼界=女=水=黑暗=黑色=负=失败=冬=夜晚……相应的,东方由于和春天相认同,在空间意义之外又有了生命、诞生、希望等多种原型价值。所以,各种与上述原型价值相联系的神话、传说、仪式和风俗都照例要以东方和春季为其时空背景。以东方春天为时空背景的青色植物崇拜更有着死而复生、掌握生命、降福消灾,给个人和国家带来生机和繁荣的意蕴。而西方是与生命诞生的东方相对立的日落之方,同时,太阳在一年之中生命力衰减的时间(秋季)又可认同于它在一日之中生命力衰退的时间——日落时,所以预示死亡来临的秋天又同太阳死去的时间方位——西方有了象征性的联系。因而,我们的先民在西方模式中演出的饯日仪式和祭月仪式,同太阳神之死的神话观念,以及由此类比出来的植物之死(秋收)、动物之死(狩猎)、人之死(刑杀)的神话观念便统合在这一白色的原型时空背景中了[10]。奇妙的是这一四方模式的种种价值取向与周代有着深刻的吻合(如两季析为四季,如尚赤贬白等),笔者以为它就是周代文化观念的哲学玄思与神话漫想的结晶。
像周人从时间上析出了冬与夏两个新季节,从色彩上也析出了青与赤两种色彩。周人显然是超越黑白境界对偶思维的怪圈,以四方崇拜为模式,但却仿佛坐标系式正负象限那样有褒有贬。他们理直气壮地推崇红色,毫不掩饰地贬黑贬白。当然这褒贬不是世俗叫阵式的针锋相对,而是居高临下、无意识操纵的神话四方模式。很明显,将白色与秋、黄昏融而为一的神话思维,自然将白日之死、植物之死、动物之死和人之死等观念与感受都倾注到这一色彩效应中去了。而赤色属于南方模式,自因辉煌、光明、日行天之极顶受到尊崇。在西方,基督教世界里色彩的意味富于概括性而相对单纯:如绿色象征救世主的出现;红色用于圣灵降临之时;白色象征纯洁,是基督升天的象征色,等等。而在中国神话系统中,色彩则与方位、时间等因素多重融而为一,具有复杂多样而深刻的文化蕴涵。
于是,我们看见了天子之芾,色朱;天子大带即便沿袭传统的素带,也要以朱里为衬;王之吉服有九,舄有三等,赤舄为上;周代的兵士之服,除甲胄外,均为赤色。如《周礼·春官》:“凡兵士韦皮服。”即以赤色的熟皮革为弁,同时又以赤色为衣裳。《礼记·檀弓》:“周人尚赤。”《周礼·春官》:“司服掌王之凶吉衣服,辨其名物,与其用事。”并确指凶服即白色素服,如《礼记·曲礼上》:“大夫、士去国,逾竟,为坛位,乡国而哭;素衣,素裳,素冠;彻缘,是屦,素篾……素服,以送终也。”甚至要求儿女在父母健在时不能穿纯白的衣服以避讳:“为人子者,父母存,冠衣不纯素。”明张莹《疑耀》卷三对此明确解释道:“今世冠服,皆以白为忌,亦出于古礼:父母在,衣冠不纯素。素即白也。”《礼记·玉藻》、《礼记·司服》都说不仅丧葬,凡遭大瘟疫、大饥荒、大灾害,天子都要穿素服。素服即白衣。前代用以表示祥瑞、尊崇长老的白衣一变而为令人心碎的凶服了。
不仅如此,就是我们民族名称中的“华”字也来自红色崇拜。周朝尚赤红,不仅大祭祀用赤牛,就是一般人名也直取其字以求祥瑞。例如,晋大夫羊舌赤字伯华,再如孔门弟子公西华名赤,等等。何以如此?因为“华”本身就含有赤红之意。在当时凡遵守周礼崇尚赤红的人和族,都被称为华人或华族,通称为诸华。破译这一文化密码,就不难理解中华民族名称本身就暗示出这是一个崇尚红色(“中”字含黄色之意,详后)的民族。
无疑,周代定位的四方崇拜思维模式(可作为旁证的是,周代开始的诗歌以四言为主,汉字开始由浑圆图案趋向方块形态,建筑也多四方形如四合院,四字格词语成为汉语重要特征,四字句文也成为中国庄重深邃的祭奠文体)突破了夏商以来的非黑即白的对偶思维的怪圈,在拓展思维空间的同时,也毫不犹豫地滋生了贬白抑黑的倾向。白色,殷商所崇拜的圣洁之色,由此而跌落为中华服饰数千年不曾改易的丧葬之服色。而黑色作为北方的象征,是失败、黑暗、死亡与低下的象征符号,自是贬损对象。这一褒红贬白的价值取向对后世有着巨大的影响甚至延伸到今天。
随便举例:
建安时代,曹操因遇荒年,资财匮乏。便以仿古皮弁、白绢创制了一种白恰帽,当时流行不已,可后来,干宝却毫不客气地批评是:“凶丧之象”;[11]
南宋以杭州为都,夏天炎热,士大夫便流行穿白色凉衫,礼部侍郎王俨就奏道:“纯素可憎,有似凶服”,[12]于是皇帝便诏令禁服白衫了。
后来黑白二色不仅暗示了悲哀,似也象征了贫贱,据《宋史·舆服志》:“端拱二年(公元989年),诏县镇场务诸色公人并庶人、商贾、伎術(术)、不系伶人,只许服皂、白衣。”
黑色也遭到贬抑。事实上早在西周,奴隶即被称为黎民,“黎”与“鬲”通,意为黑色。自春秋甚至延续到唐宋,不少地方仍有以黑色为丧服之色的传统。看来,黑白二色在这一新的格局里便失势千丈了,俯仰之间,令人有王谢堂燕百姓家的感喟。在语言方面,与“混淆黑白”相类似,我们还有“不论青红皂白”、“瞅红蔑黑”等口头禅,还有“红到三十绿到老”的着装讲究,它们显然都是别有意味的语言形式,是四方崇拜期远古思维的遗留。由此,白色不仅成为悲哀的象征,为承担凶丧之事的服色,而且还滋生出素色传通人神鬼三界的民俗。而红色(甚至包括审判罪犯用红笔打勾,以表示正义的裁决),红腰带、红盖头、红裹肚……喜庆之事唯红的情感效应,奠定了中国服饰文化特有的色彩感应模式。这些就不是西方文化那样更多从心理测试层面所赋予的色彩内涵,这一民族心态只有在神话模式中才能圆满解释。而在对红色的无限崇拜中,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有着对于山顶洞人色彩意识的、跨越时空的遥遥呼应。